第一百四十章


    小娘子


    澤州是山西通往中原的重要門戶,史稱“河東屏障”“冀南雄鎮”,若有一熟諳兵務的將領坐鎮,本是大有可為之地。可高世由等輩貪生怕死,置國家於不顧,屈膝投降。澤州一丟,中原門戶大開,粘罕興奮得“夜不能寐”,隻等著打垮守護黃河的孟州宋軍,便可撲向東京,或者還有可能先於二太子的東路軍到達趙宋官家的眼皮底下。


    趙桓聞訊之後,大聲慟哭。不僅哭金軍即將打到眼前,也哭不聽種師道的遺言。種師道去世前曾向他提出幾個策略,其中便有退守洛陽,以據險要。因為東京雖是帝都,卻實在無險可守。現在,金軍已經『逼』近孟州,離大宋西京洛陽近在咫尺,想去也去不了。有鑒於此,趙桓又親筆草詔,追封種師道。可大當敵前,不思退賊之策,卻懷念一位含憤而死的國家統帥又有什麽作用?


    前線接連失利,耿南仲之流借機上竄下跳,恐嚇皇帝說,再不遣使向金軍求和,女真人就要到帝闕了。又再度指責李綱徐處仁“專主戰議,喪師廢財”,應當罷去相位。李徐二人十分被動,好在徐紹力挽狂瀾,上奏趙桓說,東京布防已經完成,向陝西召兵勤王也已進行,這個時候如果皇帝改變決心,向金求和,其影響將十分惡劣。東京官兵的士氣將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到時候,就算女真人想議和,看到這種架勢,難道會發慈悲之心不成?


    趙桓表示讚同,並在與徐紹的對談中有這樣的話。“令兄徐彰臨危受命,勞苦功高。卿家子弟多在軍旅,令郎徐洪進援真定,斃敵甚眾,雖敗猶榮。令侄徐原,徐勝,徐衛盡是忠勇之輩。朕心實慰,望卿一家勤勉國事,勿負朕望!”此後,他還專門下詔,勉勵各處守軍,聲言抗戰到底。


    徐紹的獨排眾議之舉,不久傳遍京城。一時間,徐樞密相公的威望大漲,京中百姓紛紛稱讚。耿唐之流恨之入骨,他們實在弄不明白,向來低調的徐紹為何突然之間如此轉變?去年他身上還被打著“太上皇舊臣”的烙印,今年就搖身一變,倒成了官家新寵了!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弄不清楚,至少何灌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曾私下對自己的長子說“將門出將,史有言焉”,個中含意,不言自明。當然,何步帥是非常希望徐家能起來,因為於公於私,這都是大有好處的。


    皇帝的勉勵,的確起到了振奮士氣的作用。十一月末,金東路軍斡離不派遣數千精騎襲擊磁州,牽製宗澤。自己則催動五萬大軍強渡黃河,然而此時,徐原已經得到了折彥質的強力支援,無論軍械兵力都極大補充。宋金兩軍日日作戰,你攻我防,黃河幾乎變作血河,金軍部分幾次登岸成功,都被徐原趕下河去,溺斃者甚眾。斡離不打探得知,對岸宋軍守將姓徐名原,不由得怒火衝天,怎地又來一個姓徐的!連番強渡失敗,他甚至生出了引軍暫退或另辟蹊徑的想法。在郭『藥』師的苦苦勸說之下方才作罷。姚古徐原在前線的頑固抵抗,給東京的趙桓以極大信心,對於耿唐之流從不間斷的勸諫愈加不予理睬。


    十一月三十,再過一天即將跨入臘月,若是平時,舉國上下都該喜氣洋洋,準備歡度新春佳節。可這兩年是國家多事之秋,狼煙四起,戰火燎原,安逸太平的日子算是到頭了。


    北京大名府治下魏縣,李固渡。


    此處多年以來都是渡河要處,尤其在冬季水少的時節尤易。徐原前臨一線指揮後,征集數萬民夫,沿岸修築臨時土牆。初時,土牆易塌,有百姓建議,趁夜潑水於土上,借天寒地凍之機,水結冰,牆可成。徐原從其言,果然湊效。


    此時,大雪已下了好幾日,地上積雪漫過小腿。壁壘上守衛的士卒凍得幾乎連武器都拿不住了,從河北逃過來的百姓也是苦不堪言。即便如此,數萬民夫仍舊隨時聽候徐原調遣,哪怕是餓著肚子。


    雪地裏,鎧甲不離身的徐原正領著幾名部將視察河防。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雪中,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直入心中。


    “經略相公,當心!”部將見徐原一個趔趄,趕緊扶住。


    一把推他開,徐原四周一望,語氣低沉,口中呼出團團白氣道:“你去看看百姓,這雪還沒有停止的跡象,百姓離鄉背井,忍饑挨餓,想也難過……”


    部將領命而去,徐原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頭,搓著幾乎僵硬的雙手往河邊而去。路上,從來都士氣高昂的士卒此時也隻能顫抖著叫上一聲“經略相公”。徐原高聲鼓勵,許諾重賞,行至壁壘時,守將出迎。此人約莫四十,個頭在四周士卒的比照下較為短小,長相也是平平無奇,甚至帶著幾分憨相,見了徐原,畢恭畢敬。不過,作為河邊守將,他每戰必身先士卒,光是死在他手裏的金軍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姓張,名俊,原來不過是西北的一名鄉兵弓箭手。政和年間參加進攻黨項之戰,始授承信郎,成為武官。趙佶退位之前,徐衛領兵剿賊之際,他也正在京東平叛。去年金軍南侵,他力戰有功,升武功大夫。種師中姚平仲救太原,他隸屬於姚部,姚平仲被伏擊大敗,張俊率數百人突圍出逃,一直逃到滑州,改隸徐原。


    “辛苦。”徐原見他也凍得夠嗆,慰問道。


    張俊隻有一句“職責所在”,便沒了下文。兩人同往河邊,立於巨石所砌渡口之上,遙望對岸金營。女真人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極其耐寒,這種氣候正對他們有利。一段時間打下來,金軍頑強的作風,高超的戰技給徐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非宋軍以逸待勞,並憑借弓弩火箭的優勢拒敵,結果如何,還真難預料。可對岸渡口之下,越積越多的船隻讓徐原心裏隱隱有股不詳之感。


    金軍已經七天沒有任何舉動,他們一定在想盡辦法征集民船。自己之所以能率部堅守這麽多天,其中有個原因便是在於金軍缺船,若是對方能夠征集上千船隻,排開強渡,宋軍縱然兵力再多,裝備再精,也難免顧此失彼啊。再加上今年氣候實在反常……


    正陷入深思之中,忽聽身旁張俊叫道:“經略相公!”


    徐原聽他語氣驚恐,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河麵上,漂來了不少呈團狀塊狀的東西,晶瑩剔透,煞是好看。可在帶兵戰將看來,這東西委實比十殿閻君還讓人恐懼!這叫“流淩”,也就是因為天氣寒冷,河流局部結冰,冰塊與河水一起流動。而流淩,往往是封河的前兆!徐原臉『色』煞白,蒼天!要是在這個時候黃河冰封,豈不是襄助女真麽!到時,這橫在女真人麵前的天塹便成了坦途!兩河之地已經完全失控,大批土地淪入狄夷之手,北方百姓紛紛南逃,國家淪喪至此,難道老天還不甘心?非要置我家國於死地不可?


    張俊亦驚,側首見經略相公雙目呆滯,連聲呼喚。徐原驚醒,突然吼道:“去!找附近百姓問話,一定問明往前十年李固渡河段可有封河曆史!”


    張俊領命而去,徐原一聲長歎,望著河中流淩出神。若金軍渡河,以自己的兵力絕難抵擋。女真人隻要一踏上黃河南岸,滑州亦危。到時候,東京怎麽辦?難道讓我家九弟的鄉兵去拒敵麽?


    突然!身後一聲“啪噠”悶響,徐原心頭一驚,回首看去,卻見一名士卒倒在雪地之中,壁壘上,同袍們正大聲呼喊。看來,他是從牆上墜下。快步奔過去,伸手欲扶,卻感覺士卒四肢已僵,他是被活活凍死在牆上的……


    幾名士卒從牆內奔出,有人焦急地大呼軍醫,有人想把同袍背起。沒有什麽情義,能比在同一個鍋裏吃飯,同一個帳裏睡覺,同一個戰場效死的軍中袍澤來得深厚。徐原官至經略副使,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對於生死,他見得多了,也看得淡了。可此時,仍舊不免揪心之痛,國難當頭,禍不單行呐……


    “經略相公,把壁壘上的弟兄們撤下去吧。這已經是今天凍死的第六個。卑職代弟兄們求你了!”一都頭堂堂七尺之軀,竟哭得滿麵淚光,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中,泣不成聲。


    頹然起身,徐原立在原處半晌無語,忽地攥緊腰間刀柄,大步往回而去!盡人事,安天命,若天要滅我家國,自己隻能與之共存亡!身為武臣,征戰沙場,馬革裹屍是本分!可弟兄們……不多時,軍令傳下,壁壘士卒可暫避風雪,退下牆來。


    東京,陳留縣。


    得益於大哥在前線的頑強抵抗,徐衛有相對充足的時間會同部下商議防守事務,甚至根據不同情況,精確到防區每一個縣。朝廷看來是把老本都掏出來了,大批精良的器械裝備到軍中,尤其是威力較大的強弓硬弩和箭矢得到大量補充。


    徐衛率軍進駐陳留,不僅得到了蔣知縣的歡迎,陳留士紳也相當擁戴。當然,除了徐衛堅守黃河浮橋五晝夜的名氣外,多少有些三叔徐紹的光環在加持。陳留本地一家大戶,騰出一所大宅子,供徐衛設府。並拍胸脯保證,小徐官人不必擔心錢糧的問題,都在小人身上。這讓徐衛不禁感歎,都說宋代經濟空前繁榮,看來此話不假。我光是陳留便駐有精兵一萬餘人,你敢保證軍需?那得多大家當?一些富商也有意提供場所讓士卒避寒,徐衛起初以軍法明令,不得擾民為由加以拒絕,可後來天降大雪,住在軍帳裏實在難以忍受,遂接受了陳留父老的好意。


    徐衛鎧甲鏗鏘作響,抖掉積雪後,親兵服侍著脫將下來,徐衛見他滿手凍瘡,血膿並流,關切道:“不必隨侍,去找軍醫看看。”


    這親兵不過十六七歲,徐家莊人,困踏實機警,為徐衛所看重。此時聽指揮使關心,裂嘴一笑:“年年如此,習慣了,多謝指揮使。”說完,又外出端來火盤取暖。


    徐衛其實凍得也很難受,恨不得把那火盆當成美女抱在懷裏。可看了一陣,還是搖頭道:“端走。”


    “這,這是為何?”親兵不解地問道。


    “我部數萬弟兄,誰人不是娘生爹養?可是個個都有火烤?”徐衛問道。


    親兵更加疑『惑』了:“你是大軍主將,怎能跟士卒相比?”


    淡然一笑,徐衛坐在案後,不住地吸著鼻子:“話是這麽說,但成軍我日,我於軍前起誓,與弟兄同甘苦,共患難,豈能違背?況且,我至少還有這屋子避風雪,那城頭的士卒呢?”


    親兵聽罷,無言以對,徐衛再三催促,他才躬身一揖,端著火盆出去了。搓了搓通紅的雙手,又放在嘴下哈了幾口氣,感覺仍舊難熬,索『性』起身,在屋子裏來回走動。又隨手在案上抓起一本《武經總要》看了起來。


    這本書給徐衛的第一個感覺是扯蛋,因為他從書裏看到,大宋的武將們出征之際,皇帝不但派出監軍掣肘,影響指揮,甚至還要賜給武將陣圖,讓帶兵之人按圖打仗。他就是諸葛亮,也料不到千裏之外的事情吧?防範武將到這個份上,真算是空前絕後了。從趙桓現在的作為看來,有些“反傳統”的意思,但能不能貫徹始終,還是個未知之數,自己也不抱幻想。


    坦白地說,徐衛剛穿越過來,知道自己到了北宋末年時,並沒有什麽長遠的計劃。首先想到的便是安身立命,河北匪盜蜂起,各地征集鄉兵。這給了他一個思路,『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手裏有批人馬當能自保。恰逢此時宋軍攻遼大敗,執掌軍務的蔡攸推行“招募鄉勇以禦賊寇”的政策,靖綏營慢慢擴張。


    這個時期,他的設想是,盡全力擴充實力,待金軍攻破東京,滅亡北宋後,趙構建立南宋,正是武人登場之際。到時自己手裏有兵有刀,可以有所作為。不過後來考慮到,趙構雖然建立南宋,也派遣嶽飛等大將北伐中原,但其目的,隻為自保。有徽欽二帝在北方,趙構永遠不可能真的收複中原。如此一來,自己雖不想作個嶽武穆那樣的“樣板忠臣”,可也不能跟秦檜這種貨『色』搞在一起當攪屎棍吧?如果明哲保身,即使像韓世忠那樣得到善終,可眼看著女真人在北方耀武揚威,胡搞瞎搞而無所作為,那該多憋屈?


    前不久,徐紹提出了“將門”這條路子,他終於找到了方向,隻是,叔父的初衷和侄子的設想,從“將門”提出那一刻起,便“同途殊去”了。


    看了一陣,總感覺哪裏不對勁。怎麽肩膀涼嗖嗖的?伸手一『摸』才發現,這件四嫂親手縫製的棉衣早被鎧甲給磨破了。去年金軍南侵,自己率靖綏營出大名,臨行前三姐四嫂依依不舍的模樣至今仍舊曆曆在目。唉,現在已經臘月,陳留距東京尚有路途,軍中事情又一大堆,看來過年都不用回了。


    門“吱嘎”一聲響,那親兵又走了進來,徐衛一見,皺眉問道:“我不是說了麽,讓你去找軍醫瞧瞧。”


    親兵手裏提著個包袱,上前拜道:“指揮使息怒,這包袱是給你的。”


    徐衛看也不看,隻當又是縣裏哪位大戶送的,直接道:“送去度支吏那裏,讓他納入軍需之中。”說罷,又看起書來。


    親兵欲言又止,良久,又小心翼翼地說道:“指揮使,據下麵的人說,這是一位小娘子送來的。”


    小娘子?聽到這句,徐衛的目光從書卷上移開,落在那包袱上,看了一陣,將書扔在案上:“打開看看。”親兵如言打開包袱,卻是件棉衣,這倒真巧了,剛說棉衣磨破了,這就有新的送來。這誰送的?我家就三姐四嫂兩個少『婦』而已,哪來的小娘子?


    “這件棉衣是按指揮使的身形做的,剛剛合適。”親兵抖開衣服說道。


    徐衛不覺有些奇怪:“你怎麽知道?”


    “小人隨侍指揮使日久,自然也就清楚了。”親兵回答道。


    徐衛心中一動,能知道自己穿多大衣服,那應該也是自己的熟人。三姐四嫂已經排除,除此之外,自己在東京認識的女流,就隻有……


    上得前去,接過那件棉衣『摸』了『摸』,感覺異常厚實,針腳也是密密麻麻,看來費了不少功夫。除了嫂子,誰有這個閑心,替自己縫製寒衣?


    “送來的人什麽模樣,多大年紀,現在何處?”徐衛突然連續發問。


    親兵似乎已經習慣,不慌不忙道:“小人問過了,說是二十出頭,像是哪裏的村姑,生得挺標致,把東西送來就走了,什麽話也沒說。”


    徐衛一陣沉『吟』後,直接往屋外走去,丟下一句話來:“備馬!”


    親兵一愣,這不是剛從外麵回來麽?又要出去?可指揮使言出如山,從不更改,遂趕緊小跑著出去準備。剛轉出房門,卻見徐衛停下腳步回身問道:“村姑?下這評語的人得是什麽眼神?鬥雞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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