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劃河為界


    陳留,縣城中心偏南的一處奢華的莊園,乃本地大戶借給徐衛住宿設府之用。虎捷鄉軍的軍官們往日都駐紮在牟駝岡營寨之中,習慣了條件艱苦,一見到如此富麗堂皇的所在,紛紛稱奇。今日,都指揮使召集各縣守將於陳留商討軍務,是以一大早,諸指揮使陸續趕到。


    “晉卿兄!唐卿兄!”張憲一踏入中庭就瞧見吳家兄弟正在前頭往客堂而去。


    吳階回著一看,笑著抱拳道:“宗本果是勤勉,你駐兵杞縣,距此最遠,卻與我等前後而至。當上報徐指揮使通令嘉獎。”吳璘也與他見禮。


    正說著,副都指揮使王彥亦至,眾人合作一處同往客堂而去。早有徐衛親兵迎住,引往花廳。這本是待客奉茶之地,眼下卻已經支起地圖架,設上兩排交椅,擺放些戎器,戰旗,一派肅殺氛圍。眾人進去,見徐衛與第四指揮指揮使程方已經落座。上前敘禮已畢,各按部隊番號入座。徐衛起身,行至地圖之前看了幾眼,沉聲道:“李固渡失守,金東路軍已全數過河,正奔滑州而去。”


    眾將初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因軍中大多都知道都指揮使的兄長徐原坐鎮李固渡拒敵,今徐原師潰,指揮使卻還能這般鎮靜?待確認無誤後,盡皆『色』變!金軍一過河,滑州首當其衝!不過,熙帥姚古便在滑州,且有折彥質大軍八萬進援,女真人想啃下這塊硬骨頭,恐怕得蹦掉幾顆大牙。


    “你們在想滑州駐有重兵,女真人必有所忌憚對麽?”徐衛直接說破眾將心思。


    吳璘兩撇短須一動,說道:“指揮使,滑州有小徐經略相公涇原兵近兩萬,折彥質又領兵八萬進援,且滑州向為要塞,城防堅固,牢不可破。金賊無論如何絕攻難下!”


    徐衛看了他一眼,搖頭道:“話雖如此,但金賊已過河,威脅東京。朝廷必下嚴令,命姚古出師拒敵,一旦離開了城池,即使十萬大軍,麵對士氣正盛的女真人,又能有幾成勝算?”


    吳階一陣沉『吟』後接過話頭:“指揮使所言甚是,我軍必須立即進入戰備!六縣治下百姓,也當盡速撤離,堅壁清野。”


    徐衛聞言,投之以讚許的目光,到底是名將胚子,這見識當真不是凡人可比。


    “不錯,大戰在即,今日召你等前來,便是定出一套詳盡可行的禦敵方略。你們大多都是久經沙場之輩,今天就集思廣益吧。不用擔心午飯,後麵已在宰羊,一百多斤的大肥羊!”徐衛話音一落,眾將皆笑。他們對這位年輕的長官是又敬又親又怕。敬他年紀輕輕便統兵數萬,且在紫金山一戰成功。親他愛護士卒,與部曲同甘同苦,不分彼此。怕他心狠手毒,執行軍法從嚴從重,斷無網開一麵之理。


    程方可算是虎捷鄉軍的前身,靖綏營的創軍軍官。第一個起身道:“指揮使,諸位同袍,金人遠來,其鋒不可擋。然一路南下,不斷攻堅,於李固渡又損失頗重。如今雖過河,想也被小徐經略相公重創,正所謂強弩之末。一旦兵至東京,為求速勝,斷然不會個個擊破。必分遣大將領兵四出。這樣一來,我六縣雖小,卻足可固守。關鍵在於,切莫各自為戰,一處受襲,各處支援。”


    王彥正襟危坐,一絲不苟,聞聽此言質疑道:“支援自是應當,怕就怕金賊洞悉我意圖,圍點打援。萬一對方合圍一縣,於各處要道設下伏兵,如之奈何?”


    李貫幾次欲言又止,聽到這裏,把目光投向徐衛,得到肯定之後,迫不及待地起身,大聲道:“這點諸位同袍不必擔心,都在我李貫身上!”他任職虎捷鄉軍第七指揮指揮使,在軍中地位卻有些尷尬。原因在於,其他六位指揮使的部隊,無一不是齊裝滿員,器械精良的勁旅。唯獨他的部隊兵力最少,裝備最“差”,而且在軍中同袍眼裏,他的部隊簡直就是不務正業,混吃等死,浪費錢糧之輩。既然拿刀吃餉,就該刻苦訓練,習器械,熟陣法,整日地沒事就搞神出鬼沒,藏頭『露』尾,算甚麽東西?


    “哦?李指揮既敢當著都指揮使的麵誇下海口,想必是有所倚仗了?”楊彥曆來最瞧不起的就是他,至今也沒弄明白,九哥把這等醃雜廝招進軍來作甚?


    李貫正『色』道:“卑職早已遵從都指揮使軍令,眼下我軍防區六縣,已遍布我部細作。任何風吹草動,絕難逃過我的眼睛!”


    眾將半信半疑,若真能如此,那倒對我軍大有裨益。


    吳階此時起身道:“程指揮所言實為上策,隻是六縣兵力大致相當,若一處有難,他處分兵去援,自己不免空虛。都指揮使,卑職有一策,不知可行否?”


    徐衛點頭:“講。”


    “我部所駐鹹平縣,地處六縣之中,要衝之地。若金賊欲圖鹹平,無論從哪方進兵,都需經過其他縣治防區,壓力最小。卑職建議,可集精兵於鹹平, 由都指揮使或派一副使坐鎮,任何一縣有難,即由鹹平發兵救援,互相呼應,豈不方便?”吳階說道。


    徐衛立即來到地圖之前,詳細查看,果如吳階所言,鹹平地處四縣拱衛之中。無論金賊從何處進軍,都必然經過程方、吳璘、張憲、王彥的防區,實為中樞要地。遂向眾將問道:“諸位可有異議?”


    吳階之策,確實穩妥可行,眾將都無異議。徐衛當即拍板,將楊彥的部隊調到鹹平。吳階聽到這個決定,卻是麵『露』難『色』。隻因他雖被突擊提拔為指揮使,但至今仍是白身。反觀楊彥,不但是徐衛的親信發小,而且是正九品武職,把他調到鹹平,誰聽誰的?戰場上最忌諱的,就是指揮不統一。可都指揮使言出如山,軍中無戲言,這事倒……


    商議完畢,徐衛留一眾軍官吃午飯。破例開了禁酒令,與部下痛飲。幾位指揮使都是信心滿滿,士氣大振,聲言要讓女真人每進一寸都付出慘重代價。晌午,大雪已停,幾位指揮使辭別回縣。


    廳中,還彌漫著酒氣肉香,被眾將吃得隻剩下小半隻的烤全羊在架上滋滋作響,散發出撲鼻的香氣。馬泰手持一柄尖刀,割下一大塊肉塞進嘴裏,吃得肥油直流。楊彥在旁邊看到,笑罵道:“你他娘的好歹也是朝廷九品武官,看你那德『性』!”


    馬泰白了他一眼,又趕緊灌下半碗酒,甕聲甕氣道:“你倒好!帶著部隊去鹹平,少不得仗打。我這等獨守空房之輩,還不許喝酒吃肉了?你還讓不讓人活?”


    徐衛與張慶對飲一杯後,看向楊彥。自靖綏營組建以來,不論剿賊,勤王,楊彥總是衝鋒在前,死戰不退,可以稱得上虎捷鄉軍一大勇將。其部下也是徐衛壓箱底的寶貝。清一『色』的重裝步卒,裝備精良,訓練有素。隻是,這位兄弟有個『毛』病,『性』子急躁,這也是為什麽不讓他獨擋一麵的原因。如今派他去鹹平,可得把醜話說在前頭了。


    “楊彥。”端起酒來抿了一口,徐衛叫道。


    “九哥,有事隻管吩咐。”楊彥側首道。


    “你此去鹹平,萬事需得多聽吳階意見。他是久經戰陣磨練之人,非是你我可比。切莫裝大跋扈。你我在此喝酒吃肉,可不分彼此,俱是弟兄。一旦上了戰場,便是上下級,記住,軍法無情!”徐衛嚴肅地說道。


    楊彥見他這般模樣,心裏一凜,正『色』道:“九哥放心!我聽眾吳晉卿軍令便是!你讓我往東,便往東!他讓我吃屎……”


    張慶正吃著羊肉,聽到這話,大倒胃口,皺眉道:“你那狗嘴裏愣吐不出象牙!”


    幾人都笑,徐衛滿上一碗酒,起身注視道:“你我弟兄四人,自徐家莊起事,剿賊平叛,抗金衛國,終有今日之規模。往常我們剿賊,敗個一仗兩仗,沒甚關係。可此番不同,女真人誓滅大宋,我們就是東京最後一道防線!弟兄們,來,我敬你們一碗!這次,咱們得把活幹漂亮了!”


    就在城外姚徐兩軍厲兵秣馬,積極備戰之時。東京城內已是風起雲湧,『亂』象頻頻。耿唐之流抓住金軍渡過黃河一事不放,企圖將徐李二相趕下台去。但此時,趙桓憂慮成疾,連續數日不能視事。一切軍政大事,悉托李綱徐紹裁決。


    此時李綱心裏很清楚,朝中主和派大臣正鉚足全力趕他下台。且許多搖擺不定的大臣因金軍過河而傾向議和。現在官家稱病不出,說明心裏多少還有些主戰的意思,但不知還能堅持多久。一旦他扛不住主和大臣壓力,自己就將被罷相,甚至會被趕出東京政治核心。在鑒於此,他抓住最後機會,想命令駐守滑州的姚古、徐原、折彥質出戰,阻擊金軍攻勢。徐紹認為不可,隻要滑州還在,斡離不就不敢把全部兵力投向東京。而且,若是滑州大軍再敗,宋廷已經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擊。


    李綱自知不懂軍事,有意聽眾他的建議。但其他宰相都認為,金軍『逼』帝闕,滑州哪有堅守不出的道理?幾萬大軍難道當成擺設不成?李綱無奈,隻得向托病的趙桓請示。皇帝最終決定,命滑州出兵拒敵!


    十二月上旬,斡離不前鋒郭『藥』師至滑州。郭逆自侍在東京時,曾與回京麵聖的熙帥姚古有一麵之緣。前往滑州城下勸降,姚古避而不見,徐原在城頭上大罵郭『藥』師背棄祖宗,賣國求榮,郭大怒。


    朝廷軍令到滑州,姚古派遣折彥質,徐原二人領精兵出戰。郭『藥』師急於建功,不待斡離不主力到達,便與折徐二人開戰。郭『藥』師所部不敵,徐原因李固渡失陷,抱定必死決心,所部將士皆奮勇爭先,悍不畏死。『藥』師大潰,姚古卻以窮寇莫追為由,強令徐原還師。


    未幾,斡離不大軍趕到。將滑州團團圍住,攻打甚急。幸而折彥質徐原統領全軍,拚死抵抗,女真人一時無策。怎奈朝廷明令,必阻金軍於滑州,不使其威脅東京。姚古欲出城再戰,徐原主動請纓,姚古壯其行,分給精兵。


    徐原少年時便從父征戰於軍中,弓馬嫻熟,精通兵法。先以強弩挫敵凶焰,後以精兵齊力向前。斡離不派銀術可部急攻。徐原陣形幾被衝散,然每每飛馳於軍中,大聲呼號殺敵報國。士卒被其振奮,紛紛效死。四陣下來,宋金兩軍死傷相當,各折數千人馬。


    斡離不震怒,率提虎狼之兵來攻。徐原見形勢嚴峻,親臨一線,身先士卒,受創數處仍不後退。偏在此時,姚古軍中一名統製官,名焦安節。見金軍軍容鼎盛,心生怯意,傳言說女真傾舉國之兵前來,不可阻擋。姚古抓捕訊問,他又勸說棄城逃走。姚古並未聽從,免去其統製一職。焦安節回到軍中,謀劃出逃,事情敗『露』後,居然興兵作『亂』。姚古大驚,急遣人馬鎮壓。


    此時,徐原正在城外與金軍激戰。聽聞城內兵『亂』,士卒憂慮,畏縮不前。斡離不抓住機會,遣精騎發動雷霆一擊!徐原所部的戰敗,直接打垮了城內宋軍的信心。那些從兩河戰場上潰退下來的散兵遊勇,雖然再受整編,實則一群烏合之眾。就算折彥質再提大軍來戰,也於事無補。


    十二月十八,姚古見將士無心戀戰,自知不保,遂趁夜間開城出逃。郭『藥』師引軍急追,七萬宋軍狼狽逃竄,伏屍遍地……


    滑州的淪陷,直接導致了東京朝廷大地震。趙桓聞聽此訊,一整天粒米不進,滴水不沾,以致形容憔悴,精神恍惚。耿南仲、唐恪、李邦彥等人寫血書上奏,要求罷免徐處仁李綱,向金軍求和。


    十二月二十日,時金東路軍已迫近東京,西路軍也扣河甚急。大宋江山風雨飄搖,東京岌岌可危,趙桓下詔,罷黜徐處仁李綱兩位主戰派代表的相位,以耿南仲為太宰,唐恪為少宰。大宋朝廷,遂為主和派所控製。


    如願登上相位之後,耿南仲急於有所建樹,催促趙桓派遣使節至斡離不營中求和。趙桓無奈,遂命禦史張所前往,張所拒不接受詔命,官家強令出行,張所以死相『逼』。朝廷無奈,改派工部侍郎鄭望之為“軍前計議使”。出使金營,許以太原、河間、中山三鎮之地,並巨額賠款以及尊金帝為伯父等全盤條件,求金緩師。


    斡離不接到大宋國書,與部下商議。郭『藥』師這位侍奉大金忠心耿耿的奴才又建議,先答應議和,不過要求以黃河為界,河北、河東、以及大宋西部的所有領土,盡歸大金所有。然後揮軍猛擊東京,大事可定矣!


    斡離不進兵之初,見宋軍有備,還心存疑慮。如今終於渡過黃河,兵臨東京,早已忘了戰線拉得太長,軍中糧草隻夠一月之用,甚至河北地區尚有州縣未降,極有可能斷其後路的諸般隱患。亢奮得坐立不穩,急忙采納了郭『藥』師的意見。一麵派出王訥為使節,入東京議和,要求大宋劃黃河為界,送巨額歲幣,尊金帝為伯父,並歸還韓昉。一麵催軍急進,意圖東京。


    王訥到東京,無情地將大宋君臣羞辱了一番。上次他為金使,大宋沒有答應議和條件,當時他就已經放話,下回來的,可就不是光有我王訥了!如今果不其然,數萬金軍兵臨城下!


    可笑的是,麵對金人要求割讓半個國家的條件,耿南仲等宰相幾乎沒怎麽考慮,就上奏皇帝說可以完全答應!隻要金軍退兵,怎樣都行!


    趙桓大慟,束手無策。此時,朝中主戰派碩果僅存的徐紹力奏說,金賊轉麵無恩,素無信義,即使答應他們劃黃河為界,其仍將來攻。現東京城外有兵十餘萬,盡在姚平仲徐衛二人之手,城內亦有兵三萬,糧食器械足以支撐。皇帝應該拋棄議和幻想,禦駕親征,激勵士卒,堅守待援!


    趙桓現在是嚇破了膽,身邊又盡是耿唐之流這種貨『色』?哪還敢禦駕親征?但經曆去年金軍南侵之後,這位大宋天子似乎多少明白了一些。至少有一點,那就是,女真人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因此,他雖然命宰相們與金軍議和談判,但同時對耿南仲提出的約束姚徐二將的建議置之不理。並讓徐紹以樞密院公文形式通知姚徐二將,讓他們務必堅守,並許諾了破格的封賞。甚至派遣內侍錢成,去姚平仲徐衛處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耿南仲收到消息,認為此舉非常危險,絕對會觸怒女真人,尤其是那個徐二愣子,年紀輕輕,不知天高地厚。此時東京已經混『亂』,百姓人心惶惶,謠言四起。他居然繞過樞密院,直接以宰相的身份行文姚徐二將,讓他們嚴格約束部下,不得妄動!如果破壞了宋金議和大計,從重懲處!耿南仲倒沒指望他一紙公文就能鎮住兩員軍中後起之將。隻是這樣一來,前麵拚死衛國的將士們就會被弄得一腦袋糨糊。但凡在這種情況下,武將多半都會消極抗戰的……


    姚平仲收到公文是什麽反應不得而知,反正徐衛沒把他當回事。你宰相管政務,居然直接把命令下到軍中來?再說了,我虎捷鄉軍又不在三衙戰鬥序列,就是樞密院也指揮不動,你憑什麽?遂傳令各縣各將,金軍若來,必予迎頭痛擊!有敢怯戰畏戰,行事不力者,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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