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力挽狂瀾


    李文興一逃,身後士卒齊聲發喊,那鵝車上,城牆下正被守軍頑強抵抗打得暈頭轉向的官兵一聽,顧不得許多,退『潮』般縮了回來。身在高處之人走脫不得,竟有索『性』躍身一躍,摔個手斷殘的。偏城上宋軍受此激勵,弦如霹靂,箭似飛蝗,隻聽得呼嘯之聲不絕於耳,後撤之敵紛紛倒地,哀號之聲,響徹原野……


    方跑回後方,數騎阻住去路,那金軍千夫長揚刀躍馬而來,歇斯底裏地狂吼著。李文興不用聽解釋也知道他在說什麽,大聲道:“此處守軍乃西軍精銳,極是剽悍,急切之間難以攻克!”


    千夫長聽了身後漢官解釋,嘴角一陣扯動,咬牙將刀往前一遞,直放在李文興脖子上,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了一句。馬上重整隊伍,再去強攻!否則,立斬於陣前!


    還去?李文興回頭一望,數千士卒倉皇而回,此時銳氣已失,士氣此消彼漲,再回去隻不過是徒增傷亡而已。可任憑他如何解釋,對方隻是不聽,那把彎刀在麵前揮舞了十幾回。心裏恨得緊,卻又無可奈何,隻得向潰退下來的士卒,再次發布了攻城的命令。這一下,卻捅了馬蜂窩了。


    那數千降兵攻打不到兩個時辰,看看通許城下吧,橫七豎八撲亡的弟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照這麽打下去,不消到晚飯時分,全軍都將完蛋。咱們當初拿的大宋軍餉,吃的南朝糧食,也不見這般賣命。現在卻要替女真人作英烈?姥姥!不論統兵之官,或是普通士卒,均怨聲四起,李文興彈壓不住,隻得向女真千夫長說明原委。那千夫長臉『色』鐵青,突出驚人之舉!催動戰馬,疾馳至一名降軍都頭身前,手起刀落,隻見人頭墜地,噴薄而起的血霧驚得嘈雜的兵群立時死寂一般!


    李文興心中也是一震,看著千夫長那尚在滴血的彎刀,直感後背陡然一涼。今天無論如何,女真人是不會放過自己的,若硬攻城池,最後的結果顯然是火上添油,除燒盡之後,別無他法。自己降金,所倚仗的不過就是這群弟兄。若都是給賠在通許城下,那以後自己還算根鳥『毛』?與其這般,不如跟他拚了!


    可這個念頭隻在腦袋裏轉了轉,立刻消失不見。蒼天,眼前可是女真人,金軍鐵騎!那衝殺之威,雷霆之勢,能摧至山嶽,阻塞江河!普天之下,誰是他們對手?戰則必敗,反則必死,左右是個死,自己何不……


    一念至此,李文興突然放聲狂吼:“弟兄們!散了罷!”一說完,調轉馬頭,猛抽幾鞭,戰馬負痛之下瘋奔而去。無論女真騎兵,或是他麾下部曲,都被這驚人之變弄得一時反應不過來。一陣之後,數千士卒忽然大『亂』,四麵八方潰逃而去。一彪人馬緊緊跟在李鈐轄之後。


    戰馬嘶鳴,盛怒之下的女真人顧不得去追殺四散逃竄的降兵,認準李文興逃跑的方向尾隨而去。可憐那習慣『性』跟從主將的士卒,爹娘生就的一雙肉腿如何跑得過女真人的戰馬?隻聽得身後蹄聲愈急,女真人呼喝之聲愈近,忽地背後劇痛,栽倒地上……


    卻說李文興慌不擇路,埋頭隻顧策馬狂奔,也不知東南西北,反正隻要不往東,就不會落在女真人手裏。風馳一陣,回首望去,但見那數百精騎緊隨其後,心中暗暗叫苦。猛然聽到破空之聲大作,嚇得他趕緊伏在馬背上不敢抬頭。又奔一陣,不知到了何處,他的騎術如何能與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女真人相比?眼看著距離越拉越近,李文興亡魂皆冒。拔了腰間佩刀,就欲自裁!


    “想我李文興,自幼習武,少年投軍,戰功不曾少立,征方臘時還得到官家嘉獎。做到真定路兵馬鈐轄,一旦身陷賊營,卻落得如此下場。早知有今日,當初何不以死報國,還博得忠烈之名……”


    正悔不當初,抱定死心之際,忽見前方一堵黑牆正移過來。定睛一看,哪是甚麽黑牆,分明是一支已經排好陣勢的步兵!再看,卻見步兵之旁,亦有數百騎押陣。老天無眼呐,前有強敵,後有追兵,我李文興上天無路,下地無門,還是自尋了斷罷!想到此處,將刀往脖前一橫,作勢欲拉!不對!來的定然是宋軍!我若落在女真人手裏,保證是十死無生!可若是再度投向宋軍,卻還有一線生機!


    “友軍同袍救我!”緊緊貼在馬背上,李文興高聲喊道。奔到陣前,卻無人理他,這支部隊所有人都望向他身後!勒停戰馬回首望去,女真追兵此時業已勒住韁繩,正向這邊看來。果然是菩薩顯靈,否則,哪有這般運氣,正遇上宋軍?渾身冷汗濕透,大口大口喘著精氣,李文興仍舊心有餘悸。


    卻說那數百金騎,突然遭遇宋軍。不知虛實,因此停滯,再細細觀察,發現這部宋軍俱是居然已經排開陣勢,那前頭全身重鎧,持斧立盾的步兵正虎視眈眈。身後弓弩手扣箭待發,旁邊騎兵也伺機出動。如此嚴密之陣形,隻在李固渡與滑州城下見過,難道這便是南朝的西軍精銳?


    若突擊作戰,必討不到便宜,若李文興這廝卻務必捉拿回營,活的不行,死的也要!否則如何交待?金軍千夫長細想一陣,也不知打的甚麽主意,竟派出一人,打馬向宋軍陣前過來。


    距敵陣尚有百十步距離,那騎兵突然栽下馬去,胸口一支鐵箭,隻『露』出半支箭杆!


    千夫長大怒!連那光禿禿的頭殼似乎也泛著紅光!他派出一騎,本是想向宋軍索要叛將李文興,哪知這部宋軍吃了熊心豹膽,竟敢如此!將彎刀一揮,就欲衝殺過去。卻被部下勸住,這部宋軍已經有備,且我方騎兵不過四百,此處又是宋軍防區,不可戀戰,應當早早退去為宜。至於李文興,不過就是條狗而已,用不著計較。


    猶豫不決之際,聽得宋軍陣中一聲呼喊,那前頭重甲步兵齊步向前,兵器銳利,鎧甲鏗鏘,竟有排山倒海之勢!那千夫長怒火中燒,又欲衝陣,部下苦勸乃止。望著如牆而進的宋軍,狠狠一錯牙,下令退兵!


    陳留縣城內,一處大宅的雜物間中,李文興已脫去鎧甲,隻穿棉衣坐於柴草之上。麵前地上,放著幾個空碗,尚有食物殘留。此時的他,早已不見絲毫軍人威儀,頭發散『亂』,麵容憔悴,胡須上還沾著麵屑,一雙凸起的眼睛如死魚一般,茫然地盯在地上。


    門嘎然作響,他迅速從地上躍起,看向門口。隻見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卒先進來,立於左右,隨後,便有一人,進入屋內。約莫二十左右,端得是好相貌!身形既挺拔,氣度更不凡。兩道劍眉揚英,一雙鷹眼奪人!步伐穩健,盼顧生威!穿一身簇新袍,腰束一根金帶,副以魚袋,李文興一看便知,那是二十兩重的禦仙花帶!卻不知這位小官人是何方神聖?


    那人進來後,便有一名士卒隨後而入擺上一條長凳,對方坐下,並不急於說話,而是打量著自己。一陣之後,終於開口:“姓名,職務。”


    李文興聽他語氣平緩,心中稍安,躬身一揖,回答道:“罪將李文興,原真定路兵馬鈐轄。真定城陷,諸軍潰逃,不得已身陷金營,今負罪來歸,請大人看在……”


    那小官人正襟危坐,聽到此處一口截斷:“我且問你,斡離不還有多少人馬?軍中存糧幾何?但凡你知道的情況,務必據實以報。”說到此處,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對你有好處。”


    李文興如獲大赦,連連點頭道:“是是是,罪將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按住激動的心緒,細想一陣,這才如實道來。


    那斡離不出兵之際,本有六萬人馬,一路南下折損不少。尤其是強渡黃河與滑州血戰時,傷亡最大!如今將收編的大宋叛軍計算在內,也隻不到五萬而已。其軍中存糧本是不敷,但因破真定等府州,又加上河北部分守將不經任何抵抗開城投降,其糧草物資得到極大補充,能應付多久不得而知,但至少短期之內,沒有缺糧之虞。


    金軍分作三處大營,斡離不居後,親統女真兵三萬。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議和之心,之所以與宋廷商議劃河為界之事,不過是故伎重施,意圖麻痹南朝君臣。其真實目的,就是在等西路粘罕會師於東京城下!這一切的主張,多出自叛逆郭『藥』師之手!


    “日前斡離不與郭『藥』師還打算與東京虛與委蛇,因宋軍守將淩辱金使,截殺遊騎,斡離不大怒,因此趕走大宋使臣,誓言掃平東京四郊!不過,據罪將得知,這路金軍為求速進,盡棄輜重,攻克真定時所用的諸般攻城器械,一無所攜。如今之所以不直接攻向東京,也與此有關。”李文興講完,偷看對方,見那小官人沒有任何表示,若有所思一般。


    良久,起身一抖衣擺,徑直向外走去。李文興一怔,脫口道:“這位官人,那罪將……”


    “呆著吧。”對方扔下這句話,人卻已經出了柴房而去。


    東京皇城,禁中垂拱殿。


    徐紹抱著笏板,著一品大員紫『色』公服,束金佩魚,頭頂烏紗立在殿外,雙目微閉,如老僧入定一般。局勢惡化,國難當頭,這位掌大宋軍務的執政這些日子似已蒼老不少。


    旁邊,耿南仲、唐恪、李邦彥等人聚在一起,小聲議論,不時側首望他,滿臉鄙夷之『色』。執宰之中,議和之論甚囂塵上,官家已經被議和派大臣所“綁架”,正謀劃著再派使節,以更“優惠”的條件求金緩師。今日麵君,便是敲定此事!


    “諸位看他那老神在在的模樣,真叫人恨得緊呐!”李邦彥指向徐紹言道。


    耿南仲看也不看,冷哼道:“不識時務,不察局勢,庸人也。我三省都堂之宰相,都持和議,偏此人獨霸樞密院,專主戰議。等著吧,尋個時機,叫他下台!”


    李邦彥一聽,上前探出半個身子,作恭敬狀:“耿相,擇日不如撞日,何不今日就……”


    “不可!”張邦昌滿麵黑須似乎都在顫動,“今日之事,莫有重於敲定議和事項者。女真人耀兵於京師,若不盡速媾和使其退後,遲則必生大禍!徐紹此輩,塚中枯骨而已,早早晚晚,官家必罷其職。”


    耿南仲此時又接過話頭:“徐紹倒可緩圖之,唯城外姚徐二將,年紀既輕,便不免狂放,不如老將持重。萬一發生事端,觸怒女真,如之奈何?公等務必同心協力,勸諫官家,撤換姚平仲徐衛。”


    眾官一想到女真人眼皮子底下,隨時都有可能揮兵扣城,個個心驚,人人膽寒。哎,官家是怎麽回事?我等在此候了半日,怎地還不見召?大難臨頭了,大宋一百六十六年基業危在旦夕了!咱們君臣應該同心同德,盡早完成議和才是,這可拖延不得喲。


    又等許久,方見內侍出殿,言官家召執宰大臣入見。


    耿南仲等人一聽,都轉步向內,徐紹也正側身往裏,卻被他等搶先,擠到殿門之外。李邦彥甚至還瞄了樞密相公一眼,麵有得『色』。後者也不計較,待他所有人進殿之後,方才抬步。尚未進去,卻被那內侍一把拉住。


    “樞密相公,我有今有一言,不得不冒險相告。”那內侍小聲說道。


    徐紹素與宦官沒有來往,聞言一怔,問道:“何事?”


    “萬不可專主戰議,明哲保身。言盡於此,樞相珍重。”那內侍匆匆說罷,轉身便往殿裏而去。徐紹卻是狐疑不解,我與這內侍錢成非親非故,往日無交,近日無情,何故善意提醒?


    殿頭之上,那哪還是往日飛采飛揚的趙官家?雙目失去光澤,臉頰也已深陷,竟有些尖嘴猴腮的氣質出來了。坐於椅上,漠然地望著執宰大臣入內,推金山,倒玉柱,三拜九叩,高呼萬歲。


    “金人已至城外,朕真能萬歲麽?”趙桓突出之語,讓一眾大臣聞言愕然。


    牙尖嘴利如李邦彥等輩,此時也無言以對。殿上一片死靜,良久,趙桓方才一聲長歎。眾臣以為他要發話了,又等一陣,不見動靜。耿南仲自侍皇帝東宮舊臣,上前奏道:“陛下,金人陳兵京畿,社稷有累卵之危,百姓有倒懸之急!臣為家國天下計,懇求陛下再提和議,以莫大之誠意示於女真,促其早日退兵。”


    身後爪牙齊聲附和,獨徐紹黯然無語。


    趙桓聞言,似已麻木。麵無表情道:“前番金人提出劃河為界,朕忍辱含垢,予以同意。可金人步步進『逼』,竟將‘軍前計議使’『亂』棒打出,中斷和議。事已至此,還能怎樣?”


    耿南仲不語,輕咳一聲,唐恪會意,上前奏道:“陛下,金人起於山林,所圖者,非天下,不外金銀、虛名、美『色』而已。今我朝許以劃河,為其所拒。臣私以為,可再增金帛以動其心,加尊號以移其誌,如此,議和可成矣。”


    趙桓似乎聽出些意思,雙眼一眯,問道:“便是刮京城之地入土三尺,也拿不出金人所要之數目。況且,金人此前要求朕尊其為叔伯之國,後又拒絕,再加尊號,愛卿之意,莫非是要朕向金稱臣?”


    唐恪察覺皇帝有不悅之意,一時膽怯,不敢複言。耿南仲連咳幾聲,不見回應,心頭不禁惱怒。垂首肅立的李邦彥一見,以為獻媚時機已到,趕緊出班奏道:“陛下!昔日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忍辱負重,終得一雪前恥!今日之事……”


    “李愛卿!”趙桓沉聲一呼,打斷他的話。“越王勾踐,為圖自保曾親嚐吳王糞便,其王後也侍寢如娼,還送西施討吳歡心。你是想……”


    李邦彥大駭!慌忙伏拜於地,磕頭如搗蒜:“陛下息怒,臣斷無此意!斷無此意!”


    耿南仲等人此時無不咬牙,匹夫豎子,不足與謀!我等怎與此輩為伍!你舉的甚麽鳥例子!撮鳥,蠢貨,醃讚廝!你他娘的是怎麽混到宰相之位的!


    眾臣頭皮發麻,擔心官家震怒之時,忽聽殿頭上趙桓驚聲道:“徐愛卿,你這是……”


    耿南仲一夥側首望去,也不禁滿頭霧水。樞相這是怎麽了?此時,徐紹正執著笏板,暗自垂淚。耿唐之流『摸』不住他是何用意,均麵麵相覷,這是唱的哪一出?


    “陛下,臣身為執政,受陛下信任,職責重大。然如今金寇猙獰,山河破碎,以致君上受辱,黎庶遭難。臣每每念及此處,五內俱焚,心膽俱破。臣聞‘君辱臣死’,今陛下為難如此,我等下臣,皆該萬死!”徐紹大聲疾呼,情緒十分激動!直哭得老淚縱橫,哀傷不已。


    耿南仲之輩你看我,我看你,心裏都道,要死你死,咱可不陪著你。


    “愛卿忠義之心,朕素知之,國勢如此,非人力所為。愛卿不必悲傷……”趙桓似乎也受感染,雙眼泛紅,輕聲安慰道。


    徐紹忽又麵『色』一凜,迅速從懷中取出一物,高舉過頭頂:“陛下!徐衛急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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