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動『亂』


    正當郭『藥』師心驚,想要提醒斡離不時,忽聞大帳之外人吼馬嘶,『亂』作一團。帳內眾人紛紛側首,片刻之後,帳簾掀處,見一人滾將進來。一看來人,帳內十有**猛然起身!倒不是這人身份有何特殊,而是其形容!看樣子應該是位金軍將領,著裘披甲,尖帽結辮,讓眾人意外的是,他此時渾身血汙,便是臉上也被鮮血塗染,看不出本來麵目。鎧甲上,左肋處一道深痕清晰可見!連滾帶爬衝進來後,跪倒在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向斡離不稟報著。一眾漢遼官員苦於語言不通,隻能等著別人解釋。


    “天黑之後,宋軍突然劫營,人多勢眾,來勢洶洶……”


    當郭『藥』師聽到這句話時,死盯著向自己翻譯的官員,滿臉俱是難以置信的神情。劫營?宋軍敢來劫營?這怎麽可能?東京已在我軍掌握之中,宋軍不過是甕中之鱉,守戶之犬,早晚手到擒來,他們居然敢主動出擊?是誰?難道又是徐衛?若是如此,事情倒棘手了。隻希望二太子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否則,這數萬戰無不勝的女真精銳恐怕……


    看向斡離不,果見他臉『色』鐵青,目光閃動,右手緊緊攥住刀柄,腮幫處不住鼓動,顯然氣憤已極,雷霆之怒即將發作。


    “有一身長八尺,極其雄偉之將,使一杆鐵槍,所向無敵!接連刺死軍中百夫長,千夫長數名,無人可擋!我軍迅速反擊,打退來敵,因天『色』已暗,又不知其虛實,因此並未追擊。清點傷亡,損失千餘人……”


    郭『藥』師聞言暗歎,女真人自侍甚高。前軍遭遇宋軍劫營,居然不立即向大營報告以求援兵。在女真人眼裏,宋軍都是窩囊廢,即使處境被動,也還想著獨力擊潰。現在倒是打退了來襲之敵,可前軍的將領們難道沒有想過,如果及時向大營上報,二太子遣精銳鐵騎奔襲,結局將是怎樣?哪怕他來了十萬大軍,夜『色』之中被女真精騎一衝,四散零落,再追擊斬殺,擴大戰果,必使大宋君臣膽寒!


    突然一聲劇響!斡離不麵前桌案被他一腳踢飛!嗆一聲拔出腰間彎刀,向前猛揮!


    郭『藥』師心裏不覺一緊,此時敵軍已退,若二太子盛怒之下,揮軍往攻,隻會讓局麵陷於膠著。唯今之計,當直扣東京,引蛇出洞,方為上策!正想力諫之時,隻聽二太子歇斯底裏的嚎了起來!


    “二太子軍令,明日一早,兵發東京!”


    次日上午,陳留縣城徐衛所住的那所宅子裏,張慶、吳階、楊彥、馬泰、李貫等人各著戎裝,神『色』凝重,簇擁在徐衛身後,都望向那架上地圖。還有一人,約有三十五六光景,身長隻六尺,麵黑須短,極是精幹,全身籠罩鐵甲,此時手握刀柄,默然無語。


    接連數日,不見各縣烽火,徐衛傳令各部,務必小心,切莫大意。他知道女真人是不會因為小小的挫敗而萌生退意的,必然在重新調整戰略。果不其然,今日一早,李貫手下的細作來報,金軍前鋒兩處大營都在開拔,當然,他們不是在撤退,而是進攻。兵鋒所指,直向東京!世事雖無常,個中卻自有定數,該來的遲早會來,你躲也躲不過。隻是沒料到來的這麽快!


    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徐衛怎麽也不會猜到,他用盡心機想要拖住女真人,以待各路王師開赴東京。而姚平仲急於建功,竟派兵趁夜偷襲金軍前鋒大營。本來這麽搞也沒有錯,在敵我雙方陷於膠著之際,出奇製勝是兵家慣用伎倆。問題就出在,他這邊正全力拖住女真人,使其陷於東京周邊而不進『逼』帝闕。姚希晏的劫營,非但沒能打擊金軍士氣,反倒惹得斡離不肝火大動。隻不過這一回卻沒這金國二太子氣糊塗,卻把他急清醒了。


    姚徐兩部駐守東京四郊,兩者之間互不隸屬,你幹你的,我打我的。這也是朝廷常使的招數,讓武將互相牽製。以致使號令不能統一,各自為戰。原本有個京畿製置使司壓在上頭,可姚古兵敗滑州,已被貶到廣州安置。這也是為什麽姚平仲急於建功的原因之一。現在他打草驚蛇,讓局麵再度陷入危機之中。不過,危機,也常常就是轉機。


    收到消息後,徐衛急召駐守鹹平的吳階楊彥回陳留商議對策。此時,一班戰將都盯著那圖,找的,便是金軍進兵的路線。


    “姚希晏那廝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九哥費盡心機拖住金狗,他倒好,一棒打過去,惹得狗急跳牆了!”楊彥越看越生氣,忍不住罵道。


    徐衛沒搭話,吳階看他一眼,笑道:“楊指揮這倒是錯怪姚都統了,他並不知道我方在拖延金軍。進駐六縣之時,都指揮使就曾有言,此次防禦作戰的勝敗關鍵,就在於徐姚兩軍之間的協同配合,如今看來,果然言中。”


    “不怪他怪誰?這廝一貫小覷我們,見我軍力抗女真有功,定然眼紅,這才迫不及待出兵劫營。”楊彥梗著脖子強辯道。


    吳階不再答話,因為不可否認,姚平仲出兵劫營,多多少少有這方麵的原因存在。


    徐衛看得入神,此時方才回頭道:“你們看看,金軍向來的作戰習慣,都是先掃外圍,後攻城池。而今改變方略,直撲東京,意圖何在?”


    眾將聞言,不覺一怔,意圖?那還用說麽?意圖東京啊!難道拉著幾萬人的隊伍遊覽宋都名勝?


    吳階目視地圖良久,抱拳向徐衛道:“都指揮使,恕卑職直言,金軍這一舉動,非圖東京,意在圖我!”說到此處,頓一頓,補充道“或是姚平仲。”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圖我?若其目的在我軍和姚平仲身上,直接攻城便是,何必揮軍西進?徐衛聽了這話,微微點頭道:“繼續說。”


    吳階從前不過是徐原麾下一員隊將,自打轉投虎捷鄉軍,先任都頭,後升指揮,手下精兵數千,很得徐衛器重。因此,但凡徐衛見召,他必聞風而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聽得都指揮使垂詢,沉『吟』一陣,手指地圖言道:“諸位請看,東京四麵,都駐守重兵。我部與姚平仲分守東南兩麵,殿帥各部駐守西北兩方,在金軍到來之前,已將東京圍得鐵桶一般,使得斡離不難以下口。且近日鄧州張叔夜率兵三萬進援,我軍陣容愈強!欲圖東京,必先掃清外圍,即使金軍戰力再強,這個策略他繞不過去!連日攻城,一無所獲,金軍突然撲向東京,看似意圖攻城,實則,引蛇出洞!”


    眾將聞言,又仔細觀察地圖,都覺言之在理。宋軍的長處,便是攻守城池,女真的長處,在於奔襲野戰。今其遠來,為求速勝,揚長避短也在情理之中。


    “我現在擔心的是,金軍撲向京城,是為『逼』我們出戰。即使我們洞察其意圖,堅守不出,可朝廷呢?一旦得知金軍進兵,必然強令我部與姚平仲出城退敵。隻是,到了那時,金軍已占先機,於我不利。我們不能讓女真人牽著鼻子走啊。”徐衛抱著雙手,朗聲說道。


    可有什麽辦法?金軍**,一直打到京城來,大宋已是十分被動。且目前虎捷鄉軍的主力,都在鹹平陳留兩處,尤其楊彥的重裝步兵全在鹹平,如何抵抗金人進軍步伐?


    “那就伏擊這夥撮鳥!直娘賊,視我幾萬大軍如無物,沒見過這麽狂的!”楊彥揮拳吼道。他說一完,當場眾將皆麵麵相覷,誰都知道,楊指揮勇力過人,所部也確是虎捷鄉軍頭等主力。但此人『性』情暴躁,勇而無謀。伏擊?說得倒是輕巧!偷雞不成蝕把米,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例子還少麽?


    卻不料,徐衛聽了這句話竟麵『露』讚許之『色』,吳階更是頻頻點頭:“是極!楊指揮所言,切中要害!”


    這樣一來,倒連楊彥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試探著問道:“真的?”


    “不錯!伏擊!金軍既然意在引我上勾,必然不會全速前進!而且,據我估計,斡離不肯定遣誘餌在前,自己親提虎狼在後。一旦前鋒遇敵,他就蜂擁而上,依仗優勢騎兵衝擊追殺。如果我軍要伏擊,就不能理會誘餌……”吳階說到這裏,眾將都暗自心驚,老天!這可是冒險之舉!虎捷鄉軍目前總兵力四萬餘人,且分駐六縣,倉促之間能召集兩萬人馬已經不錯。兩萬人去伏擊敵軍主力?而且還是驍勇絕倫的女真人!萬一失策,那可是有去無回!都指揮使會同意風險如此之大的建議?


    “你的意思,直接截殺斡離不主力?”徐衛目光淩厲,沉聲問道。


    “不錯,隻有這樣,才能取到震懾敵寇的效果。若伏擊前鋒,那是自取滅亡。”吳階答道。徐衛聞言,一時沒作回應,要伏擊斡離不,有幾個難處。其一、兵力不足。女真人的騎兵在此時可以說是冠絕天下,步兵對騎兵,贏了追不上,輸了跑不掉,實在不劃算;其二、金軍進兵路線尚不明確,要伏擊敵人,首先要確定其行軍路線,才能預判伏擊地點;其三、氣候惡劣。大雪雖已停,積雪也開始融化,但仍舊十分寒冷,這對將士們是個嚴峻的考驗。


    吳階見徐衛沉『吟』不語,知他還有顧慮,若是其他人,他也就言盡於此了。但徐衛待他實在不薄,思前想後,還是勸道:“都指揮使,如今敵我力量懸殊。若不在金軍西路過河之前,將斡離不擊敗,結果如何,不難想見。女真人所仰仗的,就是其精銳騎兵!但眼下積雪融化,道路泥濘,其騎兵機動『性』將大打折扣。此時不打,時不再來。”


    徐衛將那三點難處合盤托出。吳階卻指出,女真人並不了解東京地形,虎捷鄉軍轄下六縣,因防範嚴密,連番截殺金軍遊騎。斡離不進兵,必然不走這路。姚平仲所部也是頑強防守,金軍也不會犯險。除此之外,既然對方是想引蛇出洞,為了揚長避短,必選開闊之地。縱觀東京東南兩麵,除姚徐兩軍防區外,要走開闊地,選擇就不多了。至於氣候寒冷麽,受打退金軍數次進攻鼓勵,目前虎捷鄉軍士氣高漲,可以克服困難,不足為懼。兵力不足這一點,也可以通過聚集數縣精兵解決。總而言之一句話,兵無常勢,水無常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方是取勝關鍵!


    正說著,忽聽得外頭嘈雜,徐衛禦下極嚴,這等軍事會議的所在自然是嚴禁喧嘩,何人如此大膽,竟敢以身試法?眾將都皺眉之際,便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越來越近,間雜著鎧甲鏗鏘作響,刀劍相撞之聲。不多時,幾人大步而入。為首一個,三十出頭,身形高大,衣甲鮮明,麵如冠玉,目若朗星,除嘴上一溜淺須外,容貌與徐衛頗為神似。


    “四哥?”徐衛大感意外!來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徐勝徐藎忱!四哥被官家調入班直之列,為何突然出現在陳留?當即上得前去,兩兄弟你捶我胸,我拍你肩,好不親熱。徐衛麾下,楊彥馬泰從小便對徐四哥高山仰止,都上來拜見,其他諸將也久聞徐勝之名,依次見禮。


    “來,我給你引薦,這兩位都是班直同僚,陳虎,宋達。”徐勝手指身後兩將說道。


    徐衛抱拳為禮,那兩人也十分客氣,笑道:“小徐官人的威名,在下早已聽聞,久仰。”


    閑話已畢,徐衛問道:“四哥不在京中,如何到了陳留?”


    徐勝神情為之一肅,正『色』道:“朝廷知金軍扣城甚急,又理解你部兵力不足,壓力最大,因此官家恩詔,命我率禦龍直兩千騎兵前來相助。”班直已經提過,便是天子身邊的近衛之師,非武藝絕倫、外表出眾、身家清白者難以入選。班直之中,有精銳騎兵,從前稱“族禦馬直”,宋太宗時改稱“族禦龍直”,後改現名。


    堂中一時為之轟然!自從靖綏營組建時起,徐衛就很重視騎兵,隻是無奈,限於條件,靖綏營時期,他手下騎兵不過就是馬泰所部數百騎,還是從王善那裏繳獲來的。相州與金軍野戰,獲馬三百餘匹,後入東京,擴軍整編,又從天駟監調給他良馬兩千匹。因此,徐衛虎捷鄉軍,雖有兩萬六千之眾,但騎兵不過三千人。即使這次整編殘軍,又得到童貫手創的常捷七千,但把所有騎兵加起來,也隻三千三百餘騎。現在,朝廷居然派了位在“上四軍”之上的班直騎兵來助戰,叫這班虎捷鄉軍將領,如何不喜出望外?


    徐衛雖然也欣喜不已,但其實已經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皇帝連自己的近衛親軍都派出來了,絕不是因為他鐵心抗戰。一定是東京城裏出了極大的變故!他早就看清一點,與其指望皇帝下決心對金強硬,還不如指望鐵樹開花,母豬上樹。反複無常,猶豫不決,才是這位大宋天子的作風。


    不過,有了班直的加入,虎捷鄉軍的戰力,又將上一個台階。曆史上,金軍攻打東京城,幾萬守軍支撐不住,李綱請求皇帝派班直三千人參戰,這才擊退金軍。班直的戰鬥力,可見一斑。這塊好鋼,一定要用在刀刃上!


    當下,徐衛因徐勝的到來,暫時中斷了軍事會議。在外帶兵,不能隻管埋頭打仗,一定要隨時注意東京朝廷動向,那裏,是可以決定國家政策走向與武將生死起落的地方。眾將退出以後,徐勝不用弟弟開口,已經直接說了起來。


    第一句話,就聽得徐衛眉頭挑動:“東京『亂』了!”


    耿南仲等人力主議和,向為輿論所攻詰。日前,不知何故,京城太學生七百餘人聚集在宣德門下,以陳東為領袖,上書天子,請求罷耿、唐、李、張四賊,團結軍民,激勵士氣,與女真人血戰到底,複我河山。


    趙桓聞訊,不予重視,交給三省都堂的宰相們處理。現在的宰相是誰?不就是那四賊麽?耿南仲是膽大包天,先派有司官員前去勸說太學生不要鬧事雲雲。這些天之驕子本對他怨恨極大,當他是個屁,根本不理會。耿南仲大怒,居然遣開封府拿人。這下捅了馬蜂窩,就在第二天,京城數萬百姓自發湧向宣德門,集體請願,其中,竟有守城官兵!請求朝廷罷和議,振軍心,痛擊來犯之敵。


    恰好此時,姚徐二將在前頭打退金軍的消息在東京傳開,東京軍民更是群情激憤。因天子拒不出麵,百姓怒敲“登聞鼓”,要求官家接見。趙桓驚弓之鳥,堅決不出。派出了一個倒黴蛋,叫朱拱之的宦官出宮察看形勢。結果,被憤怒的百姓當場“撕擘死,骨血無餘”,當天被百姓撕殺的宦官達二十餘人!禁中震動!


    更倒黴的是李邦彥,他受天子急召路過宣德門,本來還遮遮掩掩,不知怎麽回事,卻被百姓發現了。軍民都痛罵他是“浪子”,弄權誤國,罪大惡極!一時間,板磚瓦片齊飛,爛菜泥巴共舞,打得李浪子是抱頭鼠竄,竟不顧宰相威儀,縱馬竄入宮中,方才逃過一劫。否則,這廝在眾怒之下,也難逃一死!


    唐恪最倒黴,趙桓本來派耿南仲代表皇帝出來勸說安撫百姓,姓耿的自知犯了眾怒,托病不出,讓“老實巴交”的唐恪來頂雷。哪知話沒說兩句,憤怒的軍民一擁而上,抓扯撕打,若不是有禁中武士急救出來,他怕也是“骨血無餘”了。救入宮中才發現,站立不穩,右腿被打斷,肋骨斷兩根。東京民變,風起雲湧,一發不可收拾……


    這場史書明載的暴動,若是從前,改變不了大宋滅亡的命運。可是現在,卻成為一個轉折點,不止是大宋王朝的,更影響到徐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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