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殺馬充饑


    正月十二,滑州。


    六萬宋軍將此城圍得水泄不通,但見方圓數裏皆有宋軍士卒往來巡弋,座座炮車高聳,如同一個個張牙舞爪的籠中猛獸,令人觸目驚心。城上,背弓執槍的女真人望著城外一日多似一日的障礙,除哀歎外,還能做甚?上番南征,粘罕西路圍困太原,用“鎖城法”使太原內外不相通。眼下,宋軍如法炮製,在弓箭『射』程範圍以外起炮車,挖深壕,遍置鹿角拒馬。二太子也深知“鎖城法”若成,倘無援兵至,必將困死於城內。多次派兵往襲,無奈宋軍日夜防備,每遇敵則萬箭齊『射』……


    南門敵樓下,金國二太子斡離不帶郭『藥』師及一班女真將領上得城來,憑牆而眺。見宋軍隻圖圍城,並不急於進攻,麵有憂『色』道:“南軍這是在待我糧盡。”左右皆沉默不語,連郭『藥』師也垂首暗歎,如今,已然陷入絕境了。城下宋軍隻圍不攻,顯然是勝券在握。以此看來,粘罕恐怕仍未過河。否則,東京方向早就催促扣城了。


    “我軍口糧還能支應幾日?”斡離不回身問掌錢糧之官。


    “回太子郎,兩天以前口糧已盡。士卒搜掠城中百姓之糧勉強糊口,然滑州為南朝重鎮,久駐大軍,戶口本就不多。我軍入城時,太子依照『藥』師之策,盡奪百姓存糧帶往東京。現在……”掌糧官這話裏話外都透『露』出對郭『藥』師的不滿,所幸他說的是女真語,否則『藥』師一旦聽聞,不知作何感想。豈止是他?現在斡離不身後這班金將對郭『藥』師都心懷怨恨,二太子進軍,多由此人出謀劃策,一再鼓動太子速進,言南軍腐朽,不堪一擊。如今倒好,腐朽的南軍將我等圍在這城裏,進退不得。


    斡離不聞訊,閉眼不語。城上正沉默時,背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眾人回頭視之,卻見遼東漢軍萬人隊的萬夫長韓慶和滿麵怨毒竄上城來,屈膝一跪,抱拳道:“太子郎!軍中斷糧,我弟兄今日搜城東戶口,遇一大戶,藏糧百十石。渤海軍聞風而至,強行討要,我部弟兄不予,他們竟然動武,殺我部曲三十餘人!”


    二太子聽旁人解釋之後,突然一把捂住胸口,神『色』劇變,麵目猙獰。左右一見,盡皆膽寒!一陣之後,斡離不麵『色』稍緩,略一思索,說道:“殺人者,償命。渤海萬夫長管束部屬不力,鞭笞三十。”


    下令之後,又好言撫慰韓慶和一番,命他自去。在場諸將,都是久經戰陣,帶兵多年的老手。心裏明白,這隻是開始,一旦滑州城裏再也摳不出能吃的東西,流血衝突還會更多。此番南下,東西兩路軍中,除女真兵外,尚有奚兵、漢兵、契丹兵、渤海兵等。現如今滑州城裏,女真兵隻占半數。如果不盡快想出法子,後果堪憂。


    郭『藥』師見斡離不臉『色』鐵青,欲言又止。入滑州時,向東京派遣使臣議和是他的主意,可這麽些天過去了,撻懶和王訥音訊全無,極有可能已被宋廷扣留。照這樣看,南朝是無心講和,必欲攻滅我軍啊。近日來,軍中怨言四起,甚至有部分是衝著他而來。對於自己現在的處境,郭『藥』師心裏很清楚。


    斡離不見他如此模樣,遂問道:“有話直說。”


    “太子郎,唯今之計,恐怕隻有堅守以待西路來援。”郭『藥』師低聲道。


    “等粘罕?我軍過河多久了?粘罕在哪裏?你難道沒長眼睛?城外這漫山遍野的南軍隻顧加修工事,架設砲車,一絲一毫攻城的意思都沒有!為何?隻因他們並不著急,要等著我們餓得奄奄一息!不說粘罕過河了,哪怕就是在搶渡,南軍豈敢等上片刻?就算堅守,三萬人馬吃什麽?”斡離不惱怒之下,對這素來倚重之人也沒了好語氣。


    郭『藥』師臉『色』也極是難看,忍了半晌,還是低聲道:“說不得,隻能殺馬……”


    當斡離不明白他的話後,勃然大怒道:“什麽?殺馬!你知道……”話未說完,突然咬緊牙關,狠狠盯了『藥』師一陣,一聲冷哼,直下城樓而去。對於女真士兵來說,馬不但是代步的工具,更是最為犀利的武器。金軍縱橫天下靠的是什麽?不僅僅是剽悍的作風,很大程度上,依賴無堅不摧的騎兵。如果沒有了戰馬,女真還是女真麽?更不用說,殺馬對士氣那是多麽嚴重的打擊!


    看著四周之人陸續離去,郭『藥』師立在城上,木然地望向城外宋軍,忍不住哀歎一聲。想上次屯兵黃河之北,自己過浮橋至紫金山勸降守軍。見過徐衛一次,那時隻驚訝於他的年輕。誰曾想,這小賊竟然有如此手段!眼看大好形勢毀於一旦,惜哉,痛哉……


    就在郭『藥』師立於滑州城頭歎息,僅距他三箭之地外,宋軍營寨中,折彥質正召集姚平仲、宗澤、杜充等人商議軍務。對於簽書相公連日圍而不攻,宗澤姚平仲等人都深感不解,尤其是姚平仲,立功心切,數次麵見折仲古,要求作為先鋒,第一個登上城頭!折彥質嘉其壯誌,但未予許可。姚平仲因此忿忿不平,認為彥質妒賢忌勇,折家有意打壓姚家。折仲古聽到他這種言論,也不加理會。


    “簽書相公,圍城日久,再不戰,恐軍心渙散,士氣流失!”中軍大帳裏,各將皆按劍而坐,獨姚希晏長身而立,情緒激動。


    他話音方落,又有一人,約莫四十五六模樣,身長約有七尺,瘦弱,麵皮泛黃,臉頰深陷,雙目凸出,著緋紅官袍,應是五品以上官員。起身道:“相公既統大軍,當思君父在帝闕日夜盼望捷報,如此遷延,恐非為臣之道。”這頂帽子扣不得輕!


    折彥質看他一眼,未作反應。


    此時,但見一位老者起身,年過六旬,身長僅六尺,須發半白,背已佝僂。一雙眼睛似也渾濁不清,對著折彥質一揖,嘶聲道:“簽書相公圍而不攻,想是自有道理,但官兵盼戰之心日切,若不善加撫慰,恐生怨言。”這位,便是宗澤,宗汝霖。


    折彥質甚覺無奈,帳下文武多達二十餘員,卻無一人能明白其中道理麽?正這麽想著,突然看到立在帳簾之下一將,他人皆麵帶怨氣,獨他半眯著眼睛。心中一動,便以手指之,問道:“此何人?”


    帳內文武側首視之,宗澤答道:“回相公,此乃我帳下壯士,姓嶽,名飛,字鵬舉,相州湯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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