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班師凱旋


    東京帝都,自昨夜五更末起,開封府的公人拿敲著大鑼沿街叫喚。這擾人清夢,素為人惡,但東京百姓卻並不曾罵上半句。你道為何?自然是有大喜之事了!女真背棄盟約,兩番來攻,尤以此次最為凶險。金軍西路破了洛陽,『逼』近鄭州,東路的金國二太子斡離不更是不得了,渡了大河,直趨帝闕。


    大宋立國凡一百六十七載未有之變故,便在今年發生。所幸,忠義之臣不懈於內,善戰之將忘身於外,這才趕走了禍水。不久之前,金軍西路見朝廷有備,西軍又來,料想不敵後,那粘罕那引軍北撤。斡離不倒是從滑州闖出來,但也沒討到好,徐太尉率領大軍北上阻擊,其子侄三人領精兵一路追殺,徐九官人幾乎追到真定,據說斡離不險些遭擒。


    這不,徐太尉率四路西軍大帥以及徐家子侄班師回朝,官家是欣喜若狂,因此下了詔書。命徐太尉在城外整頓兵馬,於二月二十八領兵入城,遊走一遭,再經禦街入禁中,直達講武殿外,由天子親自檢閱三軍,並舉行封冊獻俘大典。『政府』樞府中,除正副執宰長官以外,凡在京官員均需站列禦街兩旁迎候。而東京的百姓,必須傾城而出,迎接守土衛國的英勇將士。


    自古以來,凡是官方舉行的活動,要求百姓參加的,即使去了也是心不甘情不願。但這一回,東京百姓是發自內心地要去迎接。除了表達對將士們的崇敬之外,還想看看傳說中的戰將們。比如力敵萬人的楊再興,圍攻滑州的姚平仲,忠義無雙的徐原,一身是膽的徐勝,當然,要問百姓最最想一睹真容的人,不用多說了。


    天剛麻麻亮,京城從東華門起,經東水門,過坊市,一直到禦街之前,那叫一個人山人海,就是上元節看燈,也絕計沒有這般熱鬧。都說宋朝的商品經濟空前繁榮,這話是絕對靠譜的。沒看到麽,竟有商鋪在門口寫著“捷報飛傳,天下歡騰,東主感念,全場八折。”這話不免有些酸,你直接寫個“打贏啦,跳樓價!”估計效果更好一些。


    當然,站在街邊上的,都是普通百姓。但凡有些地位,有些錢財的,昨天就把沿街的好位置占了。茶肆酒樓不用說,靠窗的位置一律多加一貫以上。就連些不沾邊的店鋪,門前也搭上張小桌,擺上茶水果品。誰知道徐太尉帶多少兵馬進城?要是幾路大軍都開進來,那不得過上一兩個時辰?跟些販夫走卒,肉貼肉去擠,大老爺們不在乎,那姑娘小姐的也不方便。啥玩意?姑娘們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拉倒吧,多少名門閨秀就等著這一天呢,想好生瞅瞅徐九長甚麽模樣。


    城內忙成一團,城外也沒閑著。徐彰把大軍屯駐在陳橋,按天子詔命,挑選“有儀容,體壯碩”的士卒兩萬名,鎧甲兵器都修飾一新,務求軍容整齊,衣袍燦爛。從太尉以下,所有參與檢閱的武臣,都披著一領禦賜簇新戰袍,真個威風八麵,衣錦榮歸。


    意氣風發的武將群中獨獨少了一個,便是徐衛。他對這事不太上心,正為沒能勸回馬擴而嗟歎不已。也難怪,但凡奇人異士,都是有些固執脾氣的。在馬擴身上體現得尤為充分。他認為,東京朝廷那幫家夥,都是“匹夫豎子”,不屑與之為伍。因此,他寧願守在真定邊上當個山大王,也不願回京拱職。再三叮囑徐衛,切莫泄『露』他的行蹤。


    軍帳中,徐衛正盯著地圖出神,目光始終在陝西五路一帶遊走,也不知想些什麽。嶄新的鎧甲掛在架上,禦賜的戰袍還放在桌麵,與帳外的喧嘩相比,他這裏倒顯得極其清靜。


    “九哥!”楊彥人未到聲先至,帳窮掀處,嗬,好一個英武不凡的少年將軍。楊彥這廝,本也生得俊俏,尤其是麵皮白淨,不說話吧,你還以為他是個翩翩佳公子。這會兒,上頭到腳一水兒的新裝,披件大紅戰袍,頭上也灑顆大紅纓,一派喜氣。跟在他身後的張慶也是一般模樣。


    “問過沒有?好些了麽?”徐衛回過頭來問道。


    張慶點點頭:“派人進城探過了,說是醒了有半個月,精神頭不錯,就是行動有些不便,且養著呢。”他說的這是馬泰。馬大胖子叫人揪心呐,調防京西的時候,那廝還是半死不活的模樣,謝天謝地,總算從閻君手裏搶回一條命來。


    “哈哈!我說嘛,馬泰膽兒不大,義氣還是知道的。咱們還活得好好的,他哪能先走?”聽到馬泰沒事,徐衛很是開懷。又往地圖上瞧了一眼,這才來到桌邊坐下。


    張慶跟他坐了個對麵,隨口問道:“看啥?”


    倒了杯茶,一口喝去大半,徐衛答道:“這仗打完了,咱不能老守在東京。”


    張慶聽出些意思來,趨身上前,小聲問道:“怎麽?想放外任?”


    “這話說的,我本來也不是京官,放什麽外任?”徐衛笑道。


    楊彥立在他身邊,聽到這話連連點頭:“就是就是,東京這地方雖好,但扔塊磚出去,能砸到七八個五品官,沒意思。咱不如到北邊去,戍邊也好,剿賊也罷,左右山高皇帝遠的,也沒誰管得了咱們。遇到沒事,咱弟兄縱馬狂奔,馳騁大漠,豈不痛快?哎,要不回大名府也成啊。”


    張慶白他一眼:“你嘴上怎麽沒個把門的,什麽叫山高……瞧你那點出息,還馳騁大漠,你知道大漠在哪兒麽?”


    “九哥知道就是了。反正,哪有女真人咱們往哪走,娘的,這麽說吧,我現在還真不怵他。你說女真人有什麽了不起?一開打就知道騎個破馬衝衝!你一通箭『射』過去,照樣穿出兩個洞來!”楊彥這次追擊作戰中表現非常突出,徐衛早寫好了戰報替他請功。保守估計,混個七品應該不是問題。


    哥仨正說著,聽得外頭有人叫道:“嶽飛,楊再興,求見都指揮使。”


    徐衛臉『色』一沉,片刻之後叫道:“進來!”


    話音方落,嶽楊兩個前後而入,都是一般的新袍新甲,精神得很。本來,以他兩個的地位,是不夠資格參與檢閱的。不過徐衛再三對老爺子說,這兩位驍勇異常,作戰勇猛,必有出頭之日,不能小覷,徐彰這才批準。


    嶽飛再興見了徐衛,甲胄在身不施全禮這是規矩,因此抱拳道:“戰事已畢,特來向都指揮使辭行,回隸本軍。”


    嶽飛是宗澤的部下,楊再興是姚平仲的部下,徐衛鎮京西時借來用的。現在仗打完了,自然要回老部隊。不過徐衛實在是舍不得,嶽飛他不想留,也不敢留,因為他這種人把“忠孝節義”看得比什麽都重,他隻能為一人所用。但楊再興不同,他是江湖草莽出身,還當過流寇,大是大非對他來說很模糊,卻是義字當頭。再加上,此人驍勇絕倫,天生的先鋒大將,攻城拔寨,衝陣掩殺少不了他。


    但這事強求不得,徐衛遂笑道:“應該的,你二人自隨我出征,多立戰功,我自當詳細上報請功。”


    嶽楊二將謝過,便告辭離去。徐衛在後頭拱手道:“師兄保重。”


    嶽飛停步,再度回首一拜方才出帳。你道徐衛為什麽稱嶽飛為師兄?這卻是有出處的,相州湯陰有位豪傑,名喚周侗,武藝精熟,江湖上好大的名聲!早年曾去陝西,結識徐彰,被引為至交。並互相切磋武藝,徐衛當初砸賭坊時用的“玉環步,鴛鴦腳”就是周侗傳給徐彰的。後來周侗回鄉,收了嶽飛為徒,傳他技藝。這麽算起來,嶽飛年長幾歲,自然就是徐衛師兄。


    “唉,可惜可惜,嶽鵬舉神力驚人,楊再興萬夫莫擋,都是好漢子。娘的,好屎都讓狗吃了。”楊彥看樣子好像比徐衛還心痛。他與嶽楊並肩作戰,深服其勇猛。楊彥可不隨便服人。


    聽到他這麽個比喻,徐衛張慶幾乎絕倒,明知他是在罵姚平仲,張慶笑道:“怎麽,你也想吃?”


    “我當然想……哎,我說你有意思嗎?我是說,楊再興這樣的勇將,怎麽偏生就歸姚平仲了?我一想到那廝就一肚皮屎,真想拉給他吃了,直娘賊!”楊彥罵道。


    說來也怪,楊彥正罵得歡吧,楊再興就回來了。對他的去而複返,張慶楊彥都是喜出望外,徐衛卻穩如泰山。隻見再興大步上前,對著徐衛深深一揖,久久不起。


    “這是為何?”徐衛笑問道。


    “自隨指揮使出征,待再興甚厚,卑職也深服指揮使之忠勇。這一去,也不知何日得見,因此再來拜別。”楊再興正『色』說道。果然是位肝膽相照,義薄雲天的鐵漢!


    楊彥是個直『性』子,一拍桌子說道:“那就別去了!姚平仲那廝就是根攪屎……”


    張慶急使眼『色』製止他的話,楊彥冷哼一聲,不再言語。楊再興自然聽出來了,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道:“大丈夫生於世間,當以義氣為立身之本。姚都統對我有知遇之恩,如何不報?安忍相背?”


    楊彥大為不滿,姚平仲那種人也值得你如此仗義?


    徐衛卻不奇怪,曆史上,楊再興是匪首曹成麾下的勇將,嶽飛率軍去剿時,他殺了嶽飛的親弟弟嶽翻和部將韓順夫。後來兵敗被擒,嶽飛沒有殺他,他感念嶽飛恩德,從此之後在帳下效命,直到戰死小商河。楊再興這種人,對於“忠”或許並不強烈,但把“義”字看得比生死都重。姚平仲起用了他,並授以職務,確實算是知遇之恩。


    隻怪自己運氣不好,當初同樣在招募義軍,姚平仲怎麽就招到楊再興了呢?人品問題?


    “人各有誌,強求不得。你如此義氣,我也佩服,若強留你,非但傷了兩軍和氣,也顯得我徐衛不義。罷了,再興回去之後多加小心,國家多事之秋,狼煙不斷,烽火不熄。你時常衝鋒於陣前,萬望保重。”徐衛抱拳一禮,朗聲說道。


    楊再興一怔,望著徐衛片刻,終於還是再次一揖,轉身而去。


    他前腳一走,徐勝後腳就進來,見弟弟還沒有披甲掛袍,催促道:“九弟,趕緊地,快開拔了。”


    旌旗蔽日,鑼鼓喧天!東京城下,甲士環立,刀槍如林!太尉、左威衛上將軍、侍衛親軍步軍司副都指揮使、陝西五路製置使徐彰,率領兩萬衣甲鮮明,威風凜凜的將士開赴京城,前後綿延數裏之長!前頭,自太尉起,一班戰將鎧甲鋥亮,儀表威嚴,氣吞萬裏如虎!都跨著神駿的戰馬,緩緩進城。


    浴血奮戰的將士迎來了他們應得的榮耀。從踏入東京城的第一步起,百姓歡呼之聲震動大地,直入雲霄!沒撒花。


    這是怎樣一幅令人激動的畫卷?便是那翰林圖畫院的張擇端所繪《清明上河圖》,也難以形容!


    自宣和七年始,暗藏禍心的女真狄夷撕破臉皮,背盟南侵。兩年之間,破燕山,踏兩河,陷洛陽,『逼』帝闕。大宋何曾有過如此之巨變?兩河之民慘遭蹂躝,流離失所,東京百姓終日惶惶,提心吊膽。狂妄不可一世的女真人,甚至威『逼』我朝稱臣割地,極盡羞辱!可現在,仰賴我忠勇將士浴血拚殺,終於擊退強敵!


    東京百姓夾道相迎,看著威武的將士魚貫入城,他們激動得熱血沸騰!呐喊,歡呼,就算喊啞了嗓子也不在所不惜!甚至忘了這是一個重文輕武的國度,忍不住默念著“男兒何不帶吳鉤,收獲關山五十州!”


    這位老將,便是太尉徐公麽?原想,種公仙去之後,朝中無棟梁,國家無大將。沒想到,天甫公寶刀不老,英雄仍在。更兼徐氏一門盡是勇武善戰之人,尤其是他幾位子侄……


    慢,這便是徐原徐義德?經略相公一戰李固渡,二戰滑州城,護陵寢於鞏縣,追強敵於河北,功莫大焉!


    這肯定是徐勝徐藎忱,據說他時常衝於陣前,百折不撓,受創不退,真乃世之虎將!


    突然之間,百姓的歡呼聲明顯加強,幾欲掀翻屋瓦!就是他!就是他!


    “大哥四哥,什麽感覺?”徐衛目不斜視,一本正經,嘴裏卻大聲喊道。


    “嚴肅點!東京父老看著你我呢!”徐原也大聲回應,不過他不確定九弟是否聽清,因為百姓們鬧得太凶了。


    將官們心裏自然是歡欣鼓舞,自立國以來,還從未聽聞武臣能有如此殊榮,竟勞動滿城百姓相迎,聽說還有文武官員在禦街迎接?這簡直是天大的榮耀!好像隻有當初種公帶兵勤王時,官家曾派李綱去迎?


    當官的享受著歡呼祝賀,士卒也是與有榮焉。這其中有人曾是流民,有人曾是賊寇,甚至還有人是罪犯!臉上那行刺字,是一個永遠抹不去的羞辱標記。可是今天不同,這東京城裏,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顯貴,都來迎咱們!甚至還仿佛看到了大姑娘小媳『婦』的身影!從來沒想到,咱們這些被人稱為“賊配軍”的人,能有今天!叫吧!使勁叫吧!咱記住東京父老這份情,他日在戰場上,再多殺幾個女真人!就是馬革裹屍,也值了!


    當大軍快行至禦街時,一處名喚“玉瓊軒”的酒樓上,從窗戶裏探出一顆腦袋,『露』出一張乖巧清秀的臉來。往下看了一陣,突然拍手跳著叫道:“噫!來了!來了!”說著又回過頭去,對著裏麵喊了幾嗓子。


    這是個裝飾精致的雅座,極為軒敞,陳設也顯得很有品位。但偌大一個房間裏,卻隻有五六個人。能包下這麽大一處地,可不是光有錢就能辦到的。想來,這屋裏的人來頭不小。


    此時,聽得這丫頭呼喚,便有一女子從桌邊起身。穿一領青綠大袖,極是合身,臉上略施粉黛,更顯得這張臉如精雕細琢一般。身段婀娜,增一分則胖,減一分嫌瘦,俏目含情,怒亦當笑。不是何灌之女何書瑩是誰?


    行至窗邊,微微探出身去朝街市上一望。隻見那甲士林立的隊伍中,有一年輕將領,騎黑馬,披紅袍,卓爾不群,意氣風發。直看得何書瑩臉上笑容漸盛,這一笑,如百花綻放,美豔不可方物。


    “徐九回來了!此番小姐滿意了!”那丫頭還在旁邊叫著跳著。


    何書瑩輕斥一聲:“沒規矩,徐九也是你叫的?”可能是心情大好,怎麽也裝不出生氣的模樣來,反倒撲哧一聲笑,滿身威儀也化作花枝『亂』顫。


    說話間,何夫人也來到窗邊,往下瞅了一陣,撇嘴道:“本來朝中大臣多舉薦你父親到潼關執掌兵權,也不知是誰在官家麵前進了言,居然讓這徐天甫去了。後來又有諸多重臣推薦你父到滑州掌兵,又有人『亂』嚼舌根子,錯失了這立功的良機。要不然,有他徐家甚麽事?”


    何書瑩輕輕搭著母親的手,嬌笑道:“娘,父親大人不是說,誰家去他都不甘,獨獨徐家,他是樂見其成。您又何必如此小氣呢?”


    何夫人雖然又撇了撇嘴,卻終究還是沒說其他話了。那丫頭伏在窗台上,看著已經走過的隊伍,搖頭歎道:“連背影都如此標致,難怪難怪。”何書瑩一聽,掐了她一把,趕緊再探出頭去瞧那標致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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