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奔赴陝西


    大宋靖康二年四月初,朝廷任命徐彰為侍衛親軍步軍司都指揮使,何灌罷步帥,改任簽書樞密院事。但徐衛的安置遲遲不見動靜,此時又從河北傳來消息,高世由任河北東路安撫使兼諸路兵馬都總管後,在宋軍降兵基礎上,吸收流寇,燕雲漢兒等,組成一支數萬人規模的軍隊,並在少量金軍配合下,接管了滄州、阜城、武邑等地。而在河東方麵,金軍撤出了一直占領的代州,改由宋軍投降將領李植任知州,在半個月之內,一連接管了忻州、憲州、寧化軍三地。仍在鎮守太原的種師中聞訊大怒,請求領軍收複三地,誅殺叛國之賊,朝廷不允。


    四月初三,趙桓接受了徐紹的建議,提拔姚平仲為殿前都虞侯,統領常捷軍,其父姚古為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劉延慶為西京留守,其子劉光世率軍往鎮。張叔夜改知鄭州,其子張伯奮,張仲熊率軍往鎮。如此一來,幾大將門悉數安排,獨漏了徐家老九。


    四月十一,適奉大宋官員“旬休”之日,徐衛自牟駝岡還家。徐家往日的熱鬧不複存在,徐勝知了同州,帶家眷前往赴任,家中立時冷清不少,一應家務,都落在了剛剛嫁過來的張九月身上。


    徐衛剛進門,九月就迎了上來,她知道這些日子丈夫很抑鬱。幾位兄長都身兼要職奔赴前線,他卻留守東京,埋頭練兵。此次抗金作戰他功勞頗大,卻至今未見安排,心情可想而知。


    “午飯多備些酒菜,公公和官人也可喝上一盅。”張九月開頭還極關心丈夫的任命問題,現在卻是絕口不提那壞人心境的勞什子事。


    徐衛點點頭,勉強一笑對妻子說了聲辛苦,便投裏麵走。沒走出幾步,便聽後頭有人說道,五官人來了,隨後又聽一個聲音喚九弟。回頭看去,隻見一人大步而入。不到四十年紀,長得跟座鍾似的,又圓又粗。濃眉大眼,鼻子塌陷,嘴唇還上翻,下頜幾縷短須泛紅,真可以說是其貌不揚。


    偏偏這個人,還是徐紹的兒子,徐九的五哥,原東平府驍將徐洪。曾率軍馳援真定,在獲鹿縣擒祿嶺與金軍展開血戰,隻三陣,殺得金軍人仰馬翻。後金國二太子調集重兵圍攻,又因部下擅自逃遁,這才導致大敗。或因徐紹的緣故,未受處分,引殘師回山東,後被調入東京。


    “五哥,快些裏麵請。”徐衛知道這位哥哥武藝精熟,又極擅排兵布陣,心裏頗為敬佩。張九月也施了一禮,見過兄長。


    徐洪擺擺手,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不冷不熱地說道:“我來是跟你知會一聲,就這幾日,整頓部屬,準備離京吧。”


    徐衛聞言心中一動,怎麽?我的任命下來了?是到哪處勾當?河東?陝西?還沒來得及問,卻聽徐五又說道:“我就先走一步了。”


    “哎,五哥,我到底是……”徐衛說出這話時,徐洪已經出了府門而去。隻是一樣米養百樣人,徐家子弟,雖說『性』情各異,但每個都是豪邁不羈的錚錚漢子,唯獨這個徐五,不善言辭,『性』孤僻,徐九大婚時,他埋頭喝悶酒,從始至終,也沒跟自家兄弟們親近些。


    徐衛在原地愣了片刻,突然也向外走去,張九月一見,在後頭叫道:“官人,吃午飯再回去不遲。”


    第二天,徐衛望眼欲穿的安置終於下來了,樞密使親筆簽發的任命。改陝西華縣為“定戎軍”,以徐衛權知軍事,命令下達後,即刻啟程。這裏的“定戎軍”,並不是軍隊的番號,而是一級行政區劃。宋代的區劃,以路為一級,府州軍監為一級,縣為一級。這個“軍”,地位在“縣”之上,與下州相同。多設在邊關重塞,道路衝要,山川險僻多聚賊寇之地。設“知軍”一員,因“軍”這一級多設在偏僻之地,駐防部隊,戶口較少,因此知軍統管本地軍政事務,直轄於路,甚至直轄於中央。


    除了“知軍”一職外,徐衛的“兩河忠義巡社巡檢使”被免去,改授“河東義軍總管”。樞密院的任命中並沒有介紹“定戎軍”的情況,但來傳達任命的官員,受徐紹委托,特意提醒徐衛,他即將去的地方,情況非常複雜,甚至可以說是凶險。他的第一要務,是看能不能把大旗扯起來。


    這就怪了,我帶著朝廷的任命前去司儀行政,駐紮軍隊,難道誰還敢擋我不成?我還得先把大旗扯起來?不過,既然三叔這麽叮囑,必然事出有因,還是小心為上。


    因此,他耐著『性』子,集結部隊,裝運物資,然後才向樞密院正式報告,準備出發。徐衛雖急欲赴任,但還是不忘從此家裏隻剩下老爺子一人,專程抽出時間去了一趟三姐家中,請姐姐姐夫幹脆搬回娘家去住,也好照應一些。範經不過是個刀筆吏,養家糊口的本也辛苦,便同意下來,徐衛這才放心。


    四月十五,虎捷鄉軍從牟駝岡大營開拔,向西挺進。過鄭州,經洛陽,不到十天就出潼關,渡渭水,踏入陝西地界。一路上,見金軍所過之處,城鎮為之一空,百姓大多逃離,百業荒廢,大地凋零。已經快要成熟的莊稼無人收割,一片蒼涼景象。


    看到這一切,徐衛隱約感覺到三叔的提醒沒那麽簡單。


    這一日,大軍行至一地,隻見群山起伏,地形險要,且道路狹窄,不容大軍速行。徐衛問於部下,方知已到華山之南,再往前約四十裏地,便是“定戎軍”。徐衛遂命張慶、王彥、吳階帶大部跟進,自己率了楊彥、馬泰二將隻領十餘名親兵搶先一步。四月天,氣候已轉熱,十幾人都脫了鎧甲,著便裝輕騎前行。徐衛此舉,便是想先去看看自己即將到任的地方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以至於讓三叔提醒自己“複雜,凶險”。


    “九哥,有處村莊。”楊彥遙指前方三四裏地外,果見有房屋隱約現於林中。從前當官的外任,稍有頭腦都會微服出巡,先從尋常百姓口中得到第一手消息。徐衛也懷著這個心思,遂引了眾人投那村落而去。


    自西而入,見這莊子規模還不小,光是青磚瓦房便有幾十所,路麵也是石板鋪成,該相當熱鬧,如世外桃源般才是。可當十幾騎衝入莊後,竟發現莊子空空如也,連條狗都沒見著。人都哪兒去了?


    楊彥『性』子急,跳下馬去,挺了大槍挨家挨戶挑人大門,隻見各家房中家什都在,有些人家鍋裏還蒸著饅頭呢。偷拿了一個,大咬兩口,楊彥奔出農家,對外麵徐衛道:“九哥,想是剛走不久,你看,饅頭剛開花呢。”


    “給人放回去,再賠上幾個錢。”徐衛白他一眼,張目四望,莫不是莊中百姓將我等當成了強人,先自逃遁了?也不至於吧,我十幾個人就能嚇跑一村?


    正疑『惑』時,忽聽士卒大叫:“有人!”


    尋聲望去,果見前頭有所低矮的瓦房裏探出半顆腦袋來,忽又縮了回去。徐衛馬鞭一指,兩名士卒催動戰馬奔將過去,踹了房門,直搶進去。隨即便聽到一陣纏鬥之聲,家杆碰撞之聲,突然聽到一聲“哎喲”,見一個人影摔出門來。定睛一看,嘿嘿,怪了,居然是個親兵。


    這個還沒爬起來,另一個又摔了出來!杜飛虎冷哼一聲,立即躍下馬背,也不拔刀,噌噌竄將過去,一個箭步『射』入房中。眾人半點聲響也沒聽到,便見他掙著一人脖子,跟拎小雞似的拎了過來。往徐衛馬前一摜,笑道:“還是個硬貨。”


    那漢子估計還沒三十歲,穿身灰布直裰,頭上裹塊布巾,四方大臉,或是常年耕作原由,身體極壯實。隻是,這肚子怎麽挺得老高?你有幾個月了?


    “你是何人?”徐衛問道。


    那漢子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一口唾沫險些噴到徐衛臉上,罵道:“要殺便殺!爺爺若是皺下眉頭,便不算好漢!”


    楊彥剛好從剛才那家農戶賠錢出來,見他朝九哥吐口水,氣得怒火衝天,一腳賜起曲刃槍,逮了槍尾直刺過來,口中大吼道:“爺爺一槍刺你個窟窿,看你是好漢不是!”


    那漢子眼疾手快,看到槍頭近身,竟雙手繞抱,往懷裏一扯,趁勢跳將起來。不過他忒小看楊彥,沒等他把槍奪過去,卻遭對手連人帶槍挑起來,用力往地上一摜,摔了個七葷八素,半晌回不過氣來。還想逞凶,杜飛虎的刀已經架在他脖子上。


    這廝倒是個硬漢,又啐了一口,咬牙不語。


    徐衛見他腹部降起,以為是懷揣利刃,下令搜身。待士卒解了他腰事,竟滾出一地的錢來,楊彥拿槍頭挑開數了數,竟有好幾貫。


    “多半是個偷梁入戶的賊人,就地正法了罷。”楊彥說道。


    “呸!你等該死遭瘟的賊人!爺爺恨沒能宰上三兩個!”那漢子破口大罵道。


    徐衛聽出些意思來,在馬上撐鞍笑問道:“你看我等像賊寇?”


    “你這模樣,獐頭鼠目,就是個匪首!早晚被官軍拿了去開刀問斬!”對方罵不絕口。這話一出,非但沒惹怒這些虎捷將士,反惹得一陣哄笑。


    楊彥笑罵道:“好個沒見識的村漢,你可知他是誰?說出來嚇死你,紫金虎聽過麽?”


    “甚麽紫金虎,爺爺還是滾地龍呢!”那漢子不屑道。


    楊彥這回真怒了,你連紫金虎都沒聽過?該死!又想拿槍去捅人家,被徐衛阻住,對那漢子說道:“我等俱是朝廷官軍,我且問你,這莊裏人家都到哪去了?”


    “官軍?”那漢子聽到這話,吃了一驚,一骨碌爬將起來,將徐衛等人看了個遍。搖頭又道“你幾個不像官軍!”


    “那像賊人?”馬泰問道。


    “這麽看著,也不像賊寇了,若是,早砍翻了我去。”那漢子搖頭道。


    徐衛聞言一笑,倒不笨嘛,下了馬腳,拿馬鞭掃了掃對方身上塵土,沉聲問道:“這村裏人家都去哪處了?你又因何揣著這麽些錢鬼鬼祟祟?”


    那漢子又將徐衛打量半晌,這才說道:“昨日莊裏傳言,說是華山上的賊人要來洗劫莊戶,便都逃了。我尋思著娘藏了幾貫錢在米缸裏,便回來取了去。”


    “要錢不要命,這蠢漢。”楊彥笑罵道。


    “你懂個甚?這是我下聘的禮金!能丟麽?”這話剛出口,趕緊俯下身去連抓帶刨將幾貫銅錢捧在懷裏,虎視眈眈。


    徐衛哭笑不得,虛抽了他一鞭,朗聲道:“行了,去叫農戶們回來,麥子也熟了,趁早收了去。華山若真有賊,我不日便遣軍來剿滅了。華縣距此還有多遠?”


    那漢子緊緊摟著錢,朝東呶呶嘴:“十幾裏便到縣城。”


    “走罷。”徐衛跨上馬去,便欲前行。卻不料那漢子一把扯住韁繩,慌得徐衛親兵挺刀相向,厲聲喝止。


    “官人,莫欺我莊戶人不見世麵,可真是朝廷官軍?”那漢子鬆開韁繩問道。


    楊彥極是不耐,呸道:“哄你個村夫作甚?朝廷將你們華縣改了‘定戎軍’,這位便是新任知軍。”


    那漢子聽得雙眼圓瞪,嘴巴大開,幾能塞進兩個雞蛋去。直眉愣眼地看了徐衛好大一陣,突然扔了懷中錢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拜道:“我的爺!險些傷了知軍大人!萬望恕罪則個!”


    徐衛哪跟他一般見識,隨口說道:“無妨,我看你有些本事,若有當兵吃餉的意思,便來縣裏投軍。”說罷,又想前進。


    那漢子趕緊擋在馬蹄前,連連搖手道:“大人去不得!去不得!”


    “為何去不得?”徐衛不解道。


    那漢子又作了個揖,手指東麵道:“這方圓十幾裏沒甚人家,就我們這小莊一處,往前七八裏,有個石子坡,七八個漢子經營個酒鋪。”


    士卒們一聽,來了精神,楊彥也大笑道:“那正好,去買碗酒吃,走了大半天,渴出個鳥來。”


    那漢子手抖得跟打擺子似的,疾聲道:“酒也吃不得!那都是鳳凰山上賊人們設的陷阱,若遇過路客商,看著有些油水的,便使蒙漢『藥』麻翻了去,奪了錢財,害了『性』命!”


    孫二娘的人肉包子?徐衛心思,不應該吧,陝西是大宋軍事重地,西軍就紮在這兒呢,還能『亂』成這模樣?


    “我十幾個人,個個帶兵器,還怕他區區賊寇?”馬泰冷笑道。


    “那也沒用,若遇上紮手的,麻你不翻。他便拖住你,往鳳凰山搬大隊人馬去,一般無二的人財兩失啊。”那漢子一攤手道。


    楊彥一聽,苦笑道:“我說你們這是強盜窩?華山有賊,十幾裏外甚麽山也有賊?華縣的官軍就不管?”


    “華縣?官軍?還哪有甚麽官軍喲!金狗一來,知縣就跑了,留下個縣尉管事。河東那邊竄過無數流民,也沒處安生,便大多落了草,嘯聚山林,打家劫舍。華縣起先還管管,可後來西軍都去勤王了,這些賊人越發囂張起來,這不,連縣尉都趕跑了,占了華縣城,無法無天啊。”


    漢子這番話一出口,上到徐衛,下到士卒,統統傻眼。這叫什麽破事?我好不容易拿到朝廷任命,到這裏來作個知軍,可我的轄區竟叫賊人給占了!怪不得三叔臨走之前提醒我,首要任務,是看能不能把大旗扯起來。


    見這些朝廷官軍們都不說話,那漢子勸道:“大人莫急著趕路,且在莊上歇息些時日,本莊有幾個長者,讀過幾句聖賢書,等回來商議商議,再作計較。”


    徐衛聽得奇怪,我堂堂一地軍政長官,跟你們商量甚麽?


    杜飛虎聽出他言下之意來,試探著問道:“你難道以為,知軍大人上任,就帶著這十幾個人?”


    那漢子踮著腳晃了一眼,疑『惑』道:“你這再多也沒二十人馬吧?”


    楊彥冷哼一聲,不屑多言,徐衛笑笑,不顧對方勸阻,打馬前行。那漢子還在後頭跳著腳叫喚,惹得楊彥『毛』了,回頭大吼道:“爺爺就是剿賊起的家!”


    十幾騎行了五六裏路,果然不見一戶人家,又往前行,便望見一座山坡阻住了去路,林木甚是茂密,道路在此改向,那山下交匯處,搭著一連兩個涼棚,挑著個酒幡。遠遠看去,隻見棚裏設著幾副座頭,兩三個漢子正忙活著收拾桌子,另有幾個或伏於桌上,或立於棚外,見徐衛一行人都騎著馬,便有一個奔出涼棚,大老遠地迎過來。


    “請我們吃板刀麵的來了。”徐衛小聲說道。


    “我今天請他們吃餛飩麵。”楊彥說道。


    那漢子極精瘦,一看就沒什麽威脅,小眼睛轉得滴溜溜,殷勤地貓著腰問道:“幾位客官,這路不好走,且去小店吃碗酒,用些肉食可好?”


    徐衛故意趾高氣昂地問道:“是不是酒裏下了蒙漢『藥』,將我等麻翻了去,肥的作水牛肉,瘦的作黃牛肉,半肥不瘦的切了臊子作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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