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挖祖墳


    何灌聽罷,目光為之一凜。身為武臣,這幾年他雖然沒有領軍出征,但幾十年的戰陣經驗,讓他從曲端的話裏敏銳地察覺出了戰機。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如果李植和高世由幹起來,那就正是陝西六路渾水『摸』魚之時。


    片刻之後,他坐正身子,點頭道:“有何想法,你且細說,坐下坐下。”


    曲端心頭一喜,坐下之後迫不及待道:“少保相公,卑職認為,一旦兩河生變。陝西方麵可作兩手準備。第一,拉攏李植,李逆麾下兵力現在號稱十萬,據卑職估計六七萬還是有的,且占據河東北境。如果能將他爭取過來,對朝廷重掌河東至關重要。”


    何灌略一沉『吟』,點頭道:“不錯,師尹言之有理。隻是李值叛國投賊,讓他投誠恐怕會有所顧忌。罷,你再說第二手準備。”


    他話音一落,曲端立即接口:“如果拉攏不成,陝西方麵就可趁其與高世由火並之際,出兵河東,雖然費些事,但照樣可以收複故土。這是上天賜予的機會,少保相公萬勿坐失良機啊。”


    何灌一時沒有表態,伸手端起茶杯,眼光卻落在地麵上,輕輕揭開杯蓋似乎要喝,突然又扣下,沉聲道:“這樣,你回到華州之後,立即就此事擬一個詳細的章程上來,越細越好。本官會與李宣撫斟酌商議,如果確有必要,即可上奏朝廷。”


    曲端聞言大喜!製置使讓他擬定詳細章程,這就已經說明對他的信任。如果此事能成,那麽收複河東之戰,陝華定然在陝西六路中挑頭出征,自己這個陝華大帥,也就水漲船高了。領命之後,本待離去,剛起身卻又停住。何灌一見,問道:“怎麽?還有何事?”


    曲端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在對方再三催促之下,抱拳勉強道:“此事,卑職本不該多嘴。隻是,河東義軍三十萬,如果朝廷決意收複故土,必然借助義軍力量。可卑職雖是陝華帥臣,但河東義軍總管卻是徐衛。少保相公或許也知道,他父親官拜少保,叔父又是樞相,哪能將卑職放在眼裏?”


    何灌聞言,輕笑一聲:“嗬嗬,這個師尹倒是多慮了。徐子昂少年得誌,若說傲氣嘛,難免有幾分。不過他這個人做事還是頗為老成的,不會分不清輕重緩急。”


    曲端大概是不知道何灌與徐衛的交情,歎了口氣,帶著幾分無奈道:“少保初到,可能還不知去年河中府之事。徐衛帶著兵馬,闖入河中,將兵馬副總管張中彥逮捕,所部士卒統統繳械,即使卑職派人出麵要人,他也拒絕釋放。若不是京兆三司派員下來,我看是誰也搬不動他。”


    何灌哪裏肯信,擺手道:“斷斷不會!徐衛絕不會幹這種沒腦子的事。”


    “此事鬧得陝西六路人盡皆知,卑職豈敢誑語?”曲端正『色』道。


    何灌一聽,狐疑道:“果有此事?”一陣沉默後,又道“你且先去,此事本官自會了解。”


    曲端剛一走,何灌就暗思,徐九是自己看著成長起來的,雖然年輕些,但朝中前輩大臣對他印象都還不錯,認為這小子做事得體,才幹出眾,是顆頂好的苗子。他不會一到地方就仗著家族勢力,官家恩寵而飛揚跋扈,這裏麵肯定有什麽誤會,曲端一麵之詞,不能輕信。


    左思右想,覺得還是親自召徐衛來問問的好。河東經製司不久就要成立,今後徐衛這個河東義軍總管就要與河東經製使密切合作,如果這小子真有什麽不好的苗頭,得趁早提醒他。年紀輕輕的,前途又那般遠大,可不要由著『性』子壞了大事。


    這麽想著,便命人去館驛召徐衛來見。於公,這是製置使召見下屬,於私呢,張九月到底管他叫聲姨丈,都不是外人。可派去的人不久回來稟報說,徐知軍不在館驛之中,何灌聽了也不以為意。


    到了午飯時分,作為製置使他出麵宴請六路帥臣,特意囑咐傳令的人說,徐衛和姚平仲也一並請來。可到了開席之時,下麵的人仍舊回話,徐衛不在館驛。何灌也沒往他處想,吃了午飯之後,因酒喝得不少,正在府裏歇息。宣撫衙門派人傳話,說李綱請他過府一敘,有要事相商。何灌也正打算跟李綱商量商量曲端所說之事,因此不敢耽擱,當即前往。


    到了宣撫使司,何灌還沒下馬就發現李綱站在衙門口,正朝這邊張望。心裏一驚,李伯紀是陝西方麵大員,一手抓著軍政大權,現在自己雖然充任製置使,分掌軍務,但從道理上講,他仍舊是陝西最高軍事長官,如果敢讓他親自來迎?於是老遠就下了以,步行過去,抱拳笑道:“哎呀,宣撫相公折煞在下了。”


    李綱輕歎一聲,下了台階,執住他手,意味深長地說道:“仲源呐,陝西是國家的基石,你我二人對執兩司,分掌大權,隻要我們同心同德,則此地大有可為。”


    何灌細細品味著“同心同德”四字,點頭道:“宣相良苦用心,何灌敢不從命?”


    “哈哈,少保客氣了。來來來,裏麵請。”李綱拉著他便往府裏走去。


    何灌是武臣出身,『性』情耿直,一邊走一邊問道:“宣相急召我來,有何緊急之事?”


    李綱聽他這麽一問,麵上頓現喜『色』:“實不相瞞,方才徐九來見我。堵著門要人,可陝西各府各州,到處缺員,我打算敷衍他了事。可這廝又請人來報說,有關於河東的緊要要務稟報。他這麽一說,我也就不好拒見了,本以為他是找個由頭非要見我,沒料到,還真有大事。”


    何灌聽到此處,突然停住腳步,皺眉道:“關於河東?不知徐九所言何事?”


    李綱看他一眼,小聲道:“李植高世由,一山二虎之事。”


    徐九這卻是為何?我為六路製置使,你有軍機大事,可當麵向我稟報,為何卻跑到宣撫相公這裏?李綱察覺到何灌麵有不悅之『色』,疑『惑』地問道:“仲源,因何不快?”


    “嗯?哦,沒有沒有,我隻是想,徐九還年輕,卻已做得如此大事。”何灌輕描淡寫道。


    “這算個甚?徐衛之才,可為軍中後起之翹楚。聖上派他到陝西,算是給了我一員得力幹將。”李綱讚歎不絕道。


    隆興元年二月至三月間,李綱和何灌分別就目前河東局勢向奏朝廷,稱金人如執意在兩河“更立異姓”,則南朝必須有所表示。若此事成真,李植高世由一山不容二虎,必然火並,陝西方麵可趁機行事。趙桓對此事極為重視,指示李綱何灌,密切關注河東局勢,若事發突然,不及上報,許他二人便宜行事。


    此間,徐衛部將張憲之父,張所,除龍圖閣直學士,充河北西路招撫使,置司大名府,以韓世忠為都統製,並破格提拔宗澤部將嶽飛為統製官。以“忠義”為號召,投書河北兵民,深受高世由欺壓迫害的河北不屈民眾一呼百應!有人甚至說“朝廷欲棄我於狄夷,猶有一張察院欲救我而用之乎?”短短一月之間,從者十七萬眾!


    張所任用嶽飛等一批年輕將領,在朝廷物資錢糧的支持下,招募訓練兵馬,矢誌不移要收複兩河。韓世忠嶽飛等中下級將領,這兩年間奉命『操』練新軍,張所招撫河北,得到了樞密相公徐紹的大力支持。命韓嶽率馬步新軍兩萬四千餘人入大名府,由張所節製。而他到了大名府以後,又廣召河北豪傑,一時之間,河北大地風起雲湧!抗擊女真,剪除高逆的呼聲響徹燕趙之地!


    這種局麵,讓坐鎮真定府的高世由芒刺在背,寢食難安。他正派兒子在金國國內四處活動,希望得到支持,立他為帝。可女真已經有人對他不滿,說七萬人出去,讓山東徐彰打得落花流水,就你這模樣,還想作皇帝?


    為了證明自己對大金國是有用的,也為了證明自己能夠掌控河北局勢。隆興元年三月中旬,高世由派遣自己的族弟高孝恭為帥,糾集八萬雄兵,氣勢洶洶殺奔大名府而來。這裏要提一下高世由的家世,他的祖先高懷德、高懷亮都是大宋開國元勳,高世由本人也因為出身這種家族,而官運亨通,受到了太上皇趙佶寵信,拜為西京留守兼知河南府。


    他這位族弟高孝恭,擅使鐵槍,據說有萬夫不擋之勇,且熟知兵法,在高世由吞並河北的作戰中,時常為先鋒大將。這次高世由讓他掛帥,足見野心不小,誌在必得。


    張所探到消息,認為寡不敵眾,一麵向臨近的山東徐少保求援,一麵向朝廷報告。同時命韓世忠嶽飛等將,集結部隊,嚴陣以待。東京朝廷接獲奏報,立即傳令山東徐彰往援,因此次作戰發生在女真人準備“更立異姓”的微妙時刻,朝廷很是重視,對徐彰許諾了極其隆重的封賞,奔赴山東向徐彰傳命的官員甚至將封爵都挑明了,隻要打勝,官家就將冊封“趙國公”,並授予“開府儀同三司”的殊榮。


    時徐彰舊疾複發,仍舊抱病出征,以關勝為先鋒,徐洪為都統製,點齊馬步軍一萬八千人,劍指大名,徐家的桑梓所在。未出山東,已經聽得高軍兵強馬壯,宋軍潰敗的消息。徐彰大怒,催軍疾行,於三月二十日抵達大名府清平縣。


    帥帳之中,年過六旬的徐彰全副披掛,雖然虎威仍在,但花白的須發,佝僂的身形,無不顯示這位宋軍大將已經是風燭殘年。此時,他正盯作戰地圖出神,突然一陣猛烈地咳嗽,『逼』得他不得不坐了下來。


    帳簾掀處,一黑甲戰將快步入內。不到四十年紀,生得像座大鍾,又圓又粗,濃眉大眼,鼻子塌陷,嘴唇還有些上翻,可謂其貌不揚。但下頜幾縷短須泛紅,引人注目。此人,便是樞密使徐紹長子,家族中排行第五的徐洪,因其作戰勇猛,深受士卒愛戴,山東豪傑譽為“赤髯虎”。


    徐五一進帳,見徐彰咳嗽不止,忙上前去倒了一碗茶水遞上。徐彰扭頭一看,喘息著喚了一聲:“老五來了?”說話竟像風箱一樣,似乎肺葉都在撲騰。


    “三叔珍重。”徐洪看了叔父一眼,麵上閃過一絲憂『色』。


    “打甚麽緊?金狗一日不退出國門,老夫就不會閉眼!”徐彰沉聲說道。言畢,忽又一笑,補充道“就算上天收了我去,我徐家累代從軍,如今你們這一輩兄弟五人中,就有四人為將。我這把老骨頭就是散了,不還有你們弟兄麽?”


    徐洪難得『露』出一絲笑容,寬慰道:“四哥和九弟河東招討一役打得漂亮,小西山愣是將李金聯軍戰成平手,兵鋒一度直指太原!想來也叫人神往,這都是三叔教導有方。”


    徐彰聞言,毫不掩飾地哈哈大笑,可嘴裏卻說道:“他兩個算得甚麽?尤其是老九,前幾年還在徐家莊惹事生非,這兩年倒是懂事些,可還嫩得很。”


    這叔侄兩個正說著,忽見左軍統製快步入內,一見徐彰徐洪都在,放緩腳步,一言不發。徐彰一見,喝問道:“何事?”


    “回,回少保……”左軍統製欲言又止,看向徐洪的,又道“卑職本是有事尋徐都統,不料快走幾步,闖入帥帳,請少保恕罪。”


    徐彰眉頭一皺,帥帳何種地方,豈能擅闖?對方是左軍統製,焉能不知軍法無情?遂訓斥道:“且記得這頓軍棍,去吧!”


    徐洪也適時告退,方走出帥帳,就被那左軍統製扯到一旁,連拜兩拜,小聲道:“徐都統,禍事了!”


    徐洪眉角一挑,趕緊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左軍統製越急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此時,一直站在旁邊那人上前對著徐洪一拜道:“小人是大名府軍嶽統製部下王貴,奉命前來拜見徐少保。”


    徐洪看他一眼,問道:“何事?”


    王貴幾次欲言又止,直感難以啟齒,此事對於徐家這樣盡忠國事的將門來講,實在……


    徐洪見他吞吞吐吐,心中不喜,冷聲道:“有事就直說,如此拖泥帶水,豈是行伍中人作風?”


    王貴一躬身,無奈道:“先請都統息怒,容卑職細說。月初,高逆族弟高孝恭,引軍八萬犯大名,至夏津縣,縱兵屠戮劫掠,但凡敢說姓徐的,或者被他人揭發姓徐的,一律處死……”


    語至此處,不敢繼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徐洪反應。果見徐都統須發皆動,幾縷紅髯抖個不停,切齒道:“繼續說!”


    “後,後,後來,經卑鄙之徒指引,尋得徐家祖墳……”王貴見徐洪臉『色』鐵青,竟不敢再說下去。


    徐洪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麽事情,強按住騰騰燃燒的怒火,咬牙道:“怎樣?”


    “高孝恭竟命士卒掘開墳塋,將『穴』中屍體拖出,鞭笞三百,又掛於旗杆示眾,而後挫骨揚灰……”王貴說到這裏,腔調都因顫抖而走了樣。


    徐洪眼前突然一黑,鐵鍾般的身形一陣猛烈搖晃,若不是那左軍統製扶住,險些栽倒在地!祖墳,是祖先遺骨安放之地,後人祭奠憑吊之所,一個家族,再也沒有比祖墳更重要的東西!挖人祖墳,自古以來,曆朝曆代,都是最惡毒,最下作,最天怒人怨的行為!高孝恭!高世由!


    “我與高逆誓不兩立!”極度憤怒之下,徐洪目眥欲裂,麵目猙獰。恨不能立提虎狼之師,殺奔前線,親手捉住那高孝恭,扒皮抽筋,食其肉,飲其血,寢其皮!


    “都統息怒節哀。”左軍統製小心安慰道,“此事,可要報予少保知曉?”


    徐洪心裏猛然一震,連連搖頭道:“不可!萬萬不可!少保抱病出征,如知此事,必有滔天之怒!記住,此事隻有你知我知,若泄『露』半句,我要你項上人頭!”


    “是!卑職定當守口如瓶!”左軍統製背後一涼,趕緊應聲道。


    二月下旬,徐彰軍與高軍前鋒相遇,關勝所部力戰,但終因眾寡懸殊而失利。徐彰會同諸將分析認為,山東軍兵少,而高軍勢大,不可與之正麵衝突,應該南下與大名府張所會師,再作計較。遂以徐洪所部斷後,自領大軍奔大名。


    高孝恭探到消息,親自引軍來追,徐洪所部拚死反擊,給蜂擁而來的高軍當頭一棒!徐洪本人剽悍異常,刀砍手格,連殺十數人,望見敵軍中帥旗,知是高孝恭親至。竟不顧危險,單槍匹馬衝入『亂』軍之中,大刀起處,衣甲平過,無人能擋!就算被部下強行搶了回來,徐洪仍舊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大罵不止!甚至連嘴唇都咬破了!部下實在不明白,素來以沉穩陰鷙著稱的徐都統,怎麽會如此憤怒,乃至瘋狂?他們哪裏知道,祖墳被掘,是對一個人,一個家族最大的侮辱!莫說徐洪,若是徐原、徐勝、徐衛兄弟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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