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爭相請戰


    夕陽殘照,天空被映成一片血紅!昭德城內的喊殺聲漸弱,李軍逐漸奪取了這座城池的控製權。但即便如此,李植還是不敢揮大軍入城,他將兩萬餘人的部隊駐紮城外,遣馬軍護衛,命步軍全速拆毀城外所有的攻城器械,挖出填在護城壕裏的泥土,必須用最短的時間重設昭德的城防。如此,即便西軍來援,他也可以堅守此地,以待女真。


    殘陽餘輝之下,昭德城外一片忙碌,李軍士卒在將佐們的吃喝指揮下,用刀斧劈砍,用長索拉扯,密集的人群中不時傳來吼聲,一座座砲車轟然倒下,揚起巨大的煙塵。據報,城池雖然被攻破,但馬擴所部仍在抗爭,李軍已經控製了昭德城西、北、南三麵,惟東門還有戰鬥,估計也撐不了多久。隻要不出意外,明天天亮之前,李軍不但能全麵占領城池,還可以將城外一切器械工事摧毀,到那時,即便是徐衛來了,也跟在望城哀歎。此外,還有一個消息讓李植喜不自勝,城裏有馬擴的大批糧食物資,粗略估計,足夠大軍食用數月而無斷糧之憂。


    “都利索些!一根木杠也不能留給西軍!都給我拉倒!砍斷!”一名李軍將領提著馬鞭,指揮著部下。他的四周,尚有數十座砲車聳立,俱是高丈餘,長三丈的巨砲,因為是臨時架起,並沒有裝輪,而且根植於土中。這種砲車,需一百五十人以上協同『操』作,能將一百斤重的石塊,拋出出九十步距離,對昭德的城防造成了極大的損傷!


    士卒們扛著大刀斧頭,隻等砲車被拉倒後就一擁而上,奪奪之聲不絕於耳,隻見木屑飛濺,不多時,一座完整的砲車就變成了一堆爛木頭。正幹得起勁時,有人聽到了異響,警惕地停止了手中的活計,起身張望。軍官們正要鞭打,卻發現越來越多的士兵放下手裏的活,緊張地眺望著。


    前麵傳來雜『亂』的呼喊聲,李軍士卒爭相詢問,當得知是敵騎來襲時,苦戰一天,腹中饑渴的他們開始慌『亂』起來。有人拖著兵器就想往城裏跑,隻要有一個領頭,身邊的同伴就群起效仿。將領們大怒,這連宋軍的影子都沒瞧見,你們就『亂』成這樣?一陣鞭打喝罵,勉強鎮住局麵。僅片刻之後,有人望見前頭雞飛狗跳,殺聲大作,難以計數的同袍退『潮』般湧了過來!再也顧不得軍官的怒斥,奪路而逃。


    一處軍帳中,李植正會同將佐商議對策,忽聞敵騎來襲,將挖壕拆車的部隊衝得七零八落,不由得怒問道:“本帥留兩千馬軍護衛,不是兩千尊泥塑吧!”


    “元帥!敵軍馬軍委實了得,數百騎突襲而來,我方騎兵雖然迎敵,但轉眼的功夫就被擊潰。那楊再興和一使巨斧的肥碩戰將驍勇無比……”部將灰頭土臉地向他報告著戰況。


    李植鐵青著臉,不等對方說完,上前一腳踹翻在地,從桌上取了兜鍪套住頭,大步出帳而去。可當他領著兵馬到達現場時,除了一地呻『吟』的傷兵和再也不會說話的死屍外,哪還有對方馬軍的蹤影?看著天『色』漸暗,而護城壕尚未挖空,如林般的砲車鵝車仍舊大半聳立,他明白了對方的想法。是想通過不斷的襲擊『騷』擾,阻止他拆毀器械。這麽說來,後麵還有大部隊?


    此時,他是追悔莫及,為哪般?當初就不應該將眼睛隻盯在昭德城上,而應分兵取壺關。要是將壺關控製住,西軍即便來援,也隻能繞一大圈。失算,失算,太失算了!可事到如今,悔之晚矣。如果想進城,就必須拆毀所有器械,挖空護城壕。砸車容易,挖壕難,砲車隻需拉倒一通『亂』砍,想修複都難。可那護城壕,是士卒用鵝車,一車土一車土運過來的填上的。如果想挖空,不是將土刨出來那麽簡單,你還得將起出的土石扔得遠遠的,否則,西軍一來,就頂著盾站在城下,用腳撥土都能將壕溝填上。


    進退兩難呐!想撤,可城池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攻取,棄之可惜。想守,這條件明顯不允許,唉……


    正當他猶豫不決時,聽得身後蹄聲大作,眾軍回首望去,隱約望見一彪馬軍風馳而來。待走得近些發現,這明顯不是李軍騎兵,而是女真人!對於這些來自北地的狄夷禽獸,李軍士兵好像有著天生的恐懼,讓出了一條坦途供其通過。那行人數有百十騎,橫衝直撞到達李軍植麵前,俱是著裘、禿頂、結辮,掛環的女真鐵騎。有三五人翻身下了馬,來到李植身前,含糊地行個禮,嘰哩呱啦地說著什麽。


    “元帥,女真人說帶來了大金國皇帝陛下的詔命和國相粘罕的密令。”有通女真語的部下向他解釋道。


    李植心頭不禁一跳,金帝的詔命?我帶大軍征戰在前,金帝此時傳來詔命,自然不會對我不利,那這麽說來……略一遲疑後,他揮手道:“請金使軍帳說話!”


    至帳前,所有李軍將佐均不得入內,隻有李植,金使,以及能兩族語言者得入。眾將等候在帳外,也不敢議論,隻是在心裏猜度著,女真人此時傳下命令來,所為何事?最好的結果,是讓咱們回師太原。其次,是固守此地待金軍來援。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孤師守昭德,獨自麵對宋軍。


    夜幕降臨,帳中仍舊未見動靜,前頭又來報,說是宋軍騎兵再度來襲,晃一槍就跑。眾將不敢驚擾了金使,因此壓下不表。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才見女真人從帳中出來,元帥緊隨其後,臉上不太好看,吩咐人領金使去歇息用飯後,召眾人入帳議事。


    李植高坐於上,繃著臉一聲不吭,一班將佐入內坐定,也沒誰敢挑頭去問。偌大個軍帳中,就聽見火光吡啪作響。良久,李植猛地一拳擊在帥案之上,眾將一驚,紛紛起身!


    “直娘賊!女真人讓我至少堅守平陽昭德二府之地到十月末!”李植沉聲說道。


    十月末?這不是要咱們的老命麽?今天剛破城,宋軍就到了,守到十月底,還是平陽昭德兩城?除非有金軍增援,否則絕難辦到!而且攻守城池,本就是宋軍所長,兩個月的時間,足夠他們把此處夷為平地!


    “元帥,可有金軍增援?”一將問道。


    李植搖了搖頭,剛才女真來使說了,契丹餘孽耶律大石在遼亡之際引軍出走,到達遼國北疆重鎮,可敦城,這裏是遼國西北路招討司所在地。他在此地召集契丹七州,十八部的長官首領,以重建契丹王朝為召朝,受到契丹族人擁戴,得精兵萬餘。女真人怕他死灰複燃,派遣耶律餘睹,石家奴率大軍往攻,結果耶律大石整軍借道回鶻西行,讓金軍撲了個空,現在正在回師途中。想再出兵,至少得等到十月底。


    “元帥,今日宋軍來援,號稱徐衛掛帥。小西山我軍與他幹過一場,其部堅如鐵石,不可動搖。若真是他掛帥出征,這仗恐怕不太好打。攻昭德四十餘日,我軍元氣已經大傷,要是再遇上紫金虎這樣的對手,誰有信心跟他周旋兩個月?何況平陽昭德兩地?”


    李植聞言,默然不語。金使在傳達國相密令的同時,還宣布了大金國皇帝吳乞買的口詔。隻要他能守住平陽昭德兩個月,對進攻真定一事既往不咎。而且保證,無論將來時局如何演變,河東會始終由他鎮守,軍隊由他節製,任何人不會『插』手河東事務。這也就是隱晦地表明了金國朝廷的態度:就算立高世由為帝,河東仍由他李植掌控。


    好大一陣後,李植起身,環視眾將。眾人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凡與之目光接觸者,紛紛閃避。


    “城池是折了無數將士的『性』命取下的,絕不能棄。但眼下,昭德不穩,宋軍又至。本帥的意思,我領軍坐鎮城池,盡快重整城防,但需一將,引軍前往壺關拒敵,牽製宋軍前進,誰願往?”


    李植問出這個問題後,帳中鴉雀無聲。來的要真是紫金虎,誰敢去?小心老虎沒打著,撓得你一身傷!女真人號稱無敵於天下,小西山不照樣被打得滿頭包?


    “潘貴?”李植望問一長須及胸的戰將。


    “元帥!卑職身帶槍傷,怕是……”那叫潘貴的戰將趕緊撇開道。


    “王昭?”李植又看著一滿麵濃須,神情剽悍的軍官。


    “元帥!卑職所部攻城之役折損較多,恐難當重任!”這個在李植話音未落之時就已經出口拒絕,顯然是早想好了托辭。


    連問四五人,個個推脫,人人逃避,李植不由得怒火中燒,狂砸著帥案吼道:“紫金虎縱使再厲害,也不過頭一顆,肩兩條!你們誰也不比他少長顆卵蛋!卻怕成這般模樣!我養你等作甚!”


    眾將低頭不語,你厲害,你倒是去試試?紫金虎連女真人都不懼,大金國二太子幾乎折在他手裏,我等能奈他何?


    見自己罵得狗血淋頭,部將們仍是一聲不吭,李植氣極,拍案道:“潘貴王昭!明日,你二人領馬步軍八千,往壺關迎敵!務必阻擊宋軍!敢遷延不前,或作戰不力,斬!”


    潘王二將驚聞此訊,同時起身跪地拜道:“元帥……”


    “散帳!”李植將手一揮,背過身去。


    是夜,扼守昭德東隅的義軍殘存之師得知西軍來援,大為振奮!在李彥仙的領導之下,展開激烈的巷戰,至天明時分,李猛仍舊未能完全控製城池。是役,城中血流成河,兩軍以街道為戰場,踩著同伴的屍首前仆後繼,殊死搏殺,連瓦礫磚塊都成了武器。李彥仙身中三刀,仍不肯退卻半步,部下感其忠勇,鮮有怯戰逃亡者。而城外,在楊再興馬泰二人率騎兵接連襲擊之下,李軍雖將各種戰車幾乎摧毀殆盡,但始終未能挖空護城壕。


    當清晨第一絲曙光透過雲層,灑入昭德大地時,空氣中似乎仍舊彌漫著血腥之氣。連上天好像也知道昨夜發生了慘烈的廝殺,初升之日,赤紅如血!李軍士卒,尤其是被強令前往壺關迎敵的士兵紛紛傳言,血日當空,是不祥之兆!


    在距離昭德城六十餘裏外的壺關,駐守此地的義軍一大早就將關前道路清掃一空。昨天趕到的西軍將領已經告訴了他們是誰領大軍在後。


    旭日東升,翹首以盼的義軍將士終於在關前大道上發現了西軍的蹤影。堅守而鮮明的鎧甲在朝陽映照下熠熠生輝,鐵軍行進的鏗鏘之聲讓人聽後心神激『蕩』!當那麵“忠勇徐衛”的戰旗映入眼簾時,不少義軍將士情不自禁地放聲歡呼!望眼欲穿,總算把咱們河東義軍的領袖盼來了!徐總管到底沒有拋棄弟兄們!


    行進隊伍中,徐衛身著鎧甲,頭盔頂灑著一顆黑纓,輪廓分明的臉龐上,疲倦之『色』難掩英氣。顧盼之間,神采飛揚!望著屹立不倒的壺關,他總算鬆了一口氣。


    幾天之前,李綱以宣撫使之尊,突然親臨定戎軍。如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李宣撫滿麵沉痛之『色』,一碰頭就不住地說,悔不聽子昂之言,以至於此。這種話,徐衛已經不當回事了,因為聽得太多,他隻關心實際的。


    李綱在接到朝廷行文,得知徐衛已經奉詔起複之後,就給陝華路下了命令。讓各府各州的守將隨時待命,以備招討使集結人馬。鄜延的張深,環慶的王似,他有心無力,這兩人都以新敗為由,拒絕出兵援兵。無奈之下,他隻得把目光盯向了涇原,那裏的大帥,總歸是徐衛的堂兄。徐原不知是給他麵子,還是為了拉堂弟一把。派出了自己的悍將張俊,率軍四千馳援。


    李綱大喜之下,又從自己苦心籌備的錢糧之中拔出一部分,然後親自前往定戎。他告訴徐衛,隻要你能鎮住河東,什麽條件我都答應。徐衛也沒有對這個一向看重自己的陝西最高軍政長官客氣,開出了三個條件,李綱全部答應。之後,徐衛以鋒軍統製為楊彥為先,急赴壺關。自己會同姚平仲,率張俊、張慶、吳階、吳璘、張憲等將為中軍,徐勝殿後並支應糧草,浩浩『蕩』『蕩』殺奔昭德。


    入關之後,徐衛率軍前進二十裏紮下營寨,楊彥聞聽主力趕到,率部前來會師。


    大營草創,士卒忙碌之際,二楊並馬泰疾馳入營,尋到中軍,入了大帳。隻見九哥未坐帥位,而是立於圖架之前,姚平仲、張俊、張慶、吳家兄弟等將環立四周,正商議著進軍策略。


    “九哥!昭德已陷大半,城中廝殺未停,急需增援!”楊彥一進帳就大聲吼道。徐衛等人聽聞,不由得心頭一緊!緊趕慢趕,終究還是遲了一步!也不知馬擴眼下是生是死!


    當下,楊彥將自己所知的昭德戰況一一上報,又說李軍已經將城外攻城器械盡數折毀,但不知為何,李軍主力至今仍在城外駐紮,不曾入門。昨天夜間,楊再興馬泰數次襲擊,有力地牽製了李軍行動,導致護城壕至今未能掘空。


    “李逆盡毀器械,欲掘城壕,看樣子,是想堅守城池?可他為何不肯入城?”姚平仲聞言質疑道。


    “城內義軍仍在抗擊,他若揮師入城,恐為甕中之鱉吧?”楊彥猜測道。


    吳階搖了搖頭:“不盡然,李植不肯入城,可能是想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他是怕被我軍堵在城中。”


    “如此說來,李逆是去留不定,猶豫不決?”姚平仲皺眉問道。


    徐衛盯著地圖不說話,昭德距離壺關不遠,李植居然沒有襲取,給了我軍入援一條捷徑。現在他又屯兵城外,擺出與我軍野戰的架勢,是想幹什麽?莫非真如姚平仲所說,去留不定,猶豫不決?拖泥帶水是兵家大忌,李植從前可是幹到知軍這一級別的武臣,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既然傾巢而來,劫掠河東南境,不可能如此遷延觀望。


    但無論如何,既然城中廝殺未停,那就不能讓李軍完全控製城池!正想調兵遣將之際,一小將疾步而來,高聲報道:“稟招討相公!一支逆軍正往我大營方向而來,人馬眾多,似乎來意不善!”


    “哼!我不去尋他,他倒來找我!”姚平仲一錯牙,繼而向徐衛拱手道“姚某請纓出戰!”


    徐衛暗思,我正要出兵往援,李軍就至,這明顯是想擋住,不讓我增援城中。姚平仲所部六千餘人,又有楊再興這樣的猛將,由他去迎敵,也算合適。


    不料,楊彥往前一步,抱拳請戰道:“卑職願率本部痛擊來犯之敵,若不勝,請招討相公軍法從事!”


    光是這兩個就讓徐衛頭疼了,誰知又出來一個張憲,話說得更大:“請招討相公下令埋鍋造飯,飯冷之前,憲若不得勝歸來,甘受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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