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朕意已決


    馬擴緊了緊袍子,沉重的傷勢雖已好轉,但這位往日生龍活虎的陝西大漢最近“低調”了許多。迎著一眾期待的目光,他緩聲道:“金軍設有望樓,城內若調兵必逃不過對方耳目。也可能受到砲石轟擊。再則,城內兵力本就不多,不如就在西城外調數千兵馬進城,甚為便利。”堂內文武不禁麵麵相覷,如此簡單的事情咱們一時就愣沒想出來!徐衛也暗呼慚愧,還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即頒下軍令,命邵翼速派人馬入城接手砲車。


    雙方的砲擊仍在持續,平陽西城的街市上落滿了石彈,房舍更是成片的倒塌。幸好平陽城幾經兵禍,城內居民早就逃散多半,否則止這半天的砲擊不知得搭上多少條人命!


    一支特殊的部隊正等候在石彈掉落範圍之外,他們不穿鎧甲,不帶兵器,係著圍腰,戴著袖套,每人肩膀上都用扁擔挑著一對籮筐。筐裏,裝滿了麵餅、熟肉、大缸裏盛著湯,已經沒有幾絲熱氣了。一小股全副武裝的士兵在隊伍最前麵觀察著石彈掉落的方位,最終尋找出一條通道,帶領夥頭兵們快速穿行。


    扁擔一顫一閃,發出吱嘎的聲響,以灶台為戰場的夥夫們今天也上了第一線。人人都繃緊了皮,惟恐那不長眼睛的石彈從天而降。士兵們不住地催促,不時有砲彈落在不遠的地方,發出震耳的響聲。房舍倒塌所揚起煙塵『迷』蒙了眼睛,嗆得人喘不過氣來,可夥夫們顧不得許多,城頭上的同袍弟兄連早飯都還沒吃呢。


    “當心!”一陣驚呼聲響起!遲了,一顆石彈不偏不倚,正好命中送飯的隊伍。那挑著麵餅的夥夫是山東漢子,鐵塔般的身軀被砸得短了一截。巨石就壓在他下半身,大口大口的鮮血不斷地從口中溢出,眼看著是救不活了。


    來不及悲傷,驚魂未定的同伴手忙腳『亂』地拾起地上的餅扔進籮筐,一名士兵用杆槍挑起了擔子,繼續前進。當飯食送上城頭時,守軍爆出一陣歡呼。當一塊冷得跟石頭差不離的麵餅送到眼前,他們也覺得這玩意現在比營『妓』的臉蛋還好看。


    一名指揮使搶了兩張餅,胡『亂』抓了一把肉夾進去遞給楊彥。獨眼虎剛咬一口,“呸”一聲吐了現來,翻來覆去一看,不由得怒喝道:“直娘賊!夥夫怎麽弄的,這餅上哪來的血!下了城,老子扒了司務參軍的皮!”


    “楊統製,那是夥夫的血。”分發食物的士兵抽空應了一句。四周嘈雜的將士們頓時肅靜下來,連那正吃得砍的胖子也是神『色』為之一暗,咀嚼的幅度明顯小了許多。


    楊彥一怔,終究低下頭去,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因為吃得太猛,一口餅堵在喉頭噎得他喘不過氣來,從地上撿起一片瓦,就在褲腿上來回一拖,伸進瓦缸裏舀起一窩湯趕緊擠下去。


    頭頂的天空,石彈不曾間斷,腳下的城牆,也不時地發出戰栗。數百座砲車齊『射』的陣仗,沒親眼見過人的無法想象。士兵們隻能躲在女牆後麵,手裏哪怕是逮著神臂弓也派不上用場。


    楊彥吃下兩張餅,裝了一肚子湯,總算舒坦了一些。噴出幾口白霧,背靠著城牆伸直了腿正打算歇歇。眼前卻出現一個小東西,緩緩地飄下,最後落在他的手背上,頃刻間消失不見,隻留下一滴晶瑩的水珠。


    下雪了?抬頭望去,隻見稀稀落落的雪花在石彈的縫隙中緩緩飄落,真就下雪了!


    瑞雪兆豐年,今年陝西河東大旱,這場雪一下,明年當是一個好年景。可虎捷將士們高興不起來,寒冷的天氣對於宋軍來說本就是一個嚴峻的考驗,現在還下起了雪,往後的日子將會更加艱難。而外頭那些北地撮鳥,沒事就在冰天雪地裏打滾,他們絲毫不怵惡劣的氣候。


    雪越下越大,漸漸模糊了視線,金軍的砲擊並沒有因為突降大雪而稍微停止。


    金軍營寨裏,婁宿奔出了大帳,欣喜地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天助我也!女真族人崛起於北地的山林之中,世世代代經曆著嚴寒的鍛煉,下雪對於我軍來說,可真是一個好兆頭!而宋軍大多不耐寒冷,再加上我晝夜不停的砲擊,必能沉重打擊其士氣!隻要破了平陽,我全軍疾速南下,如果幸運,或許能碰上黃河結冰!如此一來,陝西可就盡在眼前了!


    “元帥!元帥!天降瑞雪,這是取勝的征兆!”耶律馬五大步而來,人未到,聲先至。


    婁宿須發皆動,難得『露』出了笑容,誌得氣滿道:“不錯!徐衛以為他主持河東,重整防務就能擋住我金國大軍,可這,這叫什麽?”


    “人算不如天算!”原為遼臣,精通漢文化的耶律馬五提示道。


    “正是這話!待我拿下平陽,進軍關中,一馬平川之地正是我鐵騎逞威之所!南朝的西軍不是號稱能戰麽?那就真刀真槍幹一場!”婁宿大聲吼道,惹得帳下衛戍的士兵也不禁側目。待拿下陝西,再尋機入川,阻宋天子退守蜀地。若能成功,南朝休矣!滅宋之功,我西路軍便居功至偉,縱使四太子再神勇也當俯首!


    耶律馬五這才想起自己前來的目的,趕緊報道:“元帥,宋軍砲車的還擊方才停了一陣。望子上報說,西城外那兩道矮牆上有部隊入城。據我估計,這恐怕是在更換『操』砲手。”


    “哦?”這話引起了婁宿的注意。轉念一想,便猜了個大概,縱觀徐衛往常戰例,除了紫金山守橋,其他打的都是野戰,在宋軍中,他這算是獨樹一幟的。可此番,我連他人影都沒瞧見,就全縮在城池裏了。這說明什麽?這說明河東兵力不足!否則,以紫金虎的名氣,他還不早就擺開陣勢跟我捉對廝殺了?


    “馬五,我軍須得盡早破城才是。”想明白了這些,婁宿臉上的笑意不見了。“紫金虎為南軍大將,善用兵,以野外爭雄而聞名。他既然放棄野戰固守城池,明顯是河東兵力不足。可陝西幾路都是兵強馬壯,說明什麽?”


    “說明此刻,陝西五路正在積極備戰,徐衛是在給西軍贏取時間。”耶律馬五一語道破。


    完顏婁宿『露』出讚許的目光,頻頻點頭道:“正是!因此必須盡快攻破平陽,進軍關中,不給西軍充分的準備時間。我大軍雷霆一擊,陝西諸路必將四分五裂!傳我軍令,砲擊兩日後,全力扣城!”


    眼看即將到歲末,官家剛剛改了年號“隆興”,就遇上金軍第三次兩路攻宋。朝野恐慌,舉國震動,尤其是在東平府接連告急的情況下。女真兩路大軍,西路一出門就兵阻平陽,讓徐衛給死死擋住。而東路卻連奏凱歌,在劉豫以城投降之後,四太子完顏兀術直迫東平府。帥守徐洪以孤師守孤城,在得到河北招撫司的支持下,指揮嶽飛等將領,挫兀術凶焰。尤其是嶽鵬舉統率的馬軍,讓自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女真人另眼相看。原來南軍中,也有敢於馬背爭雄的將士!


    在蓋天大王完顏賽裏兵敗後,兀術親提大軍前來。而此次,出現在宋軍麵前的是他們從未見過的騎兵!人馬俱被重甲,馬上的騎士甚至隻『露』出兩個眼窩,衝鋒起來地動山搖,擋者披靡!給宋軍造成了極大的恐慌和損失。此時,如果徐衛在,他會告訴自己的五哥,這叫“鐵浮屠”,是女真的重騎兵,它並非天下無敵。隻需先於陣前多置拒馬戰車障礙,後以弓弩齊『射』,再以密集的重步兵克製它的衝擊力。


    可惜,徐洪並不知道這些。他和嶽飛的部隊裝備也不如虎捷鄉軍來得精良,沒有大規模穩如泰山的重步,也沒有可以洞穿金石的強弩。鐵浮屠一發起威來,硬生生讓這位善打硬仗惡仗的大帥束手。


    在退守城池之後,徐洪一麵向東京告急,一麵召集將佐商議對策。十一月末,在他最後一次野戰中,發現了鐵浮屠隻能衝鋒,不能駐戰的缺點。派遣嶽飛率領輕騎,在敵重騎兵衝過軍陣之後,追在對方屁股後麵打!可是,這種創新的戰術雖然起到了一定作用,奈何山東河北聯軍兵力懸殊,終究無法擋住完顏兀術各兵種協同的猛攻。東平府失陷!


    東京聽聞此訊,全城震驚!趙桓早於月初急調坐鎮西京洛陽的張叔夜父子率軍勤王,又超擢何灌的長子何薊為殿前都虞侯,統率常捷軍。可是,數萬兵馬匯聚京城之後,卻沒有著手加強防務。這讓準備與軍隊共同禦敵的東京百姓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月末,樞密使徐紹一紙軍令,命駐紮大名府的河北招撫司所屬軍隊火速抵擋金國東路軍。種種跡象表明,將有大事發生!


    東京城內,恐慌的情緒四處蔓延。經曆了兩次金軍南侵的京城百姓,其實早已經淡定了。北夷來襲咱不怕,軍民同心,上城禦敵便是。可這回不同,禁軍並沒有加強城防的打算,張留守從洛陽帶過來的部隊根本就沒有進城,全紮在朱仙鎮,朝廷要幹什麽?


    謠言在京城四處風傳,有一種說法尤其打動人心。說是官家準備放棄這曆代先君苦心經營的皇都,要退守關中,巡幸長安。太學生在國難當頭之際總是最積極的,又一次堵在宣德門外頭,要朝廷給個說法。有了從前血淋淋的先例,內侍們打死不出宮門一步,耿南仲知道自己不招士林待見,索『性』求趙桓恩準,住在中書省不出來了。


    最後朝廷派出了台諫長官秦檜出麵安撫學生百姓,秦會之站在宣德門外頭,麵對數以十萬計的軍民百姓,信誓旦旦地表示,所謂棄守東京的說法,純粹虛構,實為好事之徒穿鑿附會,唯恐天下不『亂』的行徑。並且,他還向東京軍民宣布了一個消息。說是金國的西路軍二十幾萬,殺氣騰騰的從太原衝下來,一出門就讓紫金虎徐衛擋在平陽,扣城不破,死傷慘重。目前,陝西六路正集結大軍,準備予來犯之敵迎頭痛擊!


    這個“捷報”,多多少少讓百姓們鎮定了一些。小徐官人咱是認得地,就是以前住在西水門徐府那位。真是一門忠烈啊!徐太師南征北戰,力挽狂瀾,可惜不幸病逝,三軍折一巨拄,國家失一長城。還好,虎父無犬子,小徐相公在河東擋著,西軍又素來善戰,希望能擋住金軍吧。


    正當圍皇城請願的人『潮』要散去,又有人問,西路金軍是擋住了,可東路呢?東平府都讓女真人攻陷了,離此地還有多遠,為何張留守的洛陽軍至今駐紮在朱仙鎮沒動靜?他怎地不去前線迎敵?秦檜又嘶著嗓子解釋說,徐樞密已經調了河北招撫司的部隊阻擋來敵,諸位不必憂慮。好說歹說,終於勸退百姓。


    深夜,原本通宵歡騰的京城因金人南寇提前安靜下來,盡管朝廷並沒有宣布戒嚴。


    徐紹從偏門出了官邸,踏出門檻的時候,他險些跌了一跤。這讓服侍他多年的老家人十分疑『惑』,樞密相公可是武臣出身,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擒龍,最近怎地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相公,不打緊吧?”扶住徐紹,老家人關切道。


    徐紹搖了搖頭,正當鑽進轎子,像是突然想起什麽,猶豫片刻,招了招手。老家人趕緊附耳過去,卻聽相公輕聲道:“連夜收拾細軟,府中仆人遣散了去,留下要緊的就是。”語畢,鑽進轎中,隨宮裏出來的內侍匆匆而去。留下瞠目結舌的老仆在那處呆立當場。


    坐在轎中,徐紹有些無力地靠著。誰能想到,僅僅兩年多時間,女真人再次卷土重來!據前線報告說,金國此次可算是傾巢而出!僅其西路軍,便號稱二十多萬!失策!前些時日,三路西軍就不該去撩撥金軍!現在倒好,捅了馬蜂窩!女真人以我朝背盟毀約為借口,大舉來犯,搞得我們倒像失了理一般。


    老九招討河東,現在被圍在平陽城裏,也不知情況怎樣。李綱宣撫陝西,可他是文臣,不通軍務。何灌倒是身經百戰,但他一來資曆無法和種師中這種西軍元老相提並論,二來又與李綱鬧出不和。陝西局勢,也讓人揪心呐!大宋立國一百七十餘年,真到了千瘡百孔,病入膏肓的地步麽?


    連日來,詳議司根本沒議阻敵方略,就在一件事情上糾纏。那就是官家走不走,要走,又往哪處?一部隊主戰派大臣極力反對棄守東京,要求官家死守社稷。但更多的大臣從前兩次金軍入侵明白了一個道理,東京實在是無險可守,與其紮在東京提心吊膽,遇事就四處調兵勤王,搞得天下雞飛狗跳,不如退守一處,從長計議。


    隻是,即便這些同議棄守東京的大臣,意見也不盡相同。有人支持去京兆,而且用禦駕親征的名義。陝西六路得此鼓舞,還不浴血奮戰?有數十萬強兵拱衛,不說萬無一失,至少比東京安全不是?退一萬步說,哪怕陝西丟了,咱還可以往四川退。守著天府之國,餓不死,打不怕,沒聽過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麽?


    可以耿南仲為代表的大臣則持反對意見,他們建議往南退,去江寧,去鎮江,去杭州,哪裏都行,就是不能去陝西。而且話說得非常直白,信不過西軍!那班潑皮,除了披著張禁軍的皮以外,跟匪盜有啥區別?怎麽能讓官家身陷虎狼之地?幾十萬強兵駐紮在那裏,萬一有個別人腦袋一熱,提兵作『亂』,怎生了得?江南繁榮富庶之所,更兼水道縱橫,女真人在馬背上了得,但你敢下水來麽?


    就這麽在詳議司裏吵是不可開交,官家聽完這個聽那個,始終拿不定個主意。今晚,宮裏突然來了內侍,說是天子緊急召見,莫非皇帝下定決心了?


    轎子停了下來,徐紹知道,到禁中了。下轎的時候,他甚至不得不抓著官橋的抬杠,內侍一見,趕緊過來扶住。一路穿於宮中,徐紹見內侍、宮娥、官員往來奔走,一片慌『亂』。心頭一震,這是在準備撤離!官家已經作出了決定,隻是,退往哪處?陝西?江南?


    奮力加快了腳步,不多時至垂拱殿外,早望見耿南仲、何栗、折彥質、秦檜等人候在殿外。與往常的穩如泰山相比,此時,這些朝廷要員們個個踱步不止,顯得異常焦急。一看到他來,除了耿南仲,其他人都圍上前,七嘴八舌地問著。


    正『亂』作一團時,殿中內侍出外宣詔,言官家召見。眾臣慌忙入內,望見天子坐於禦案後,一動不動。麵上看不出來丁點表情,渾如泥胎一般。推金山,倒玉柱,禮數還沒盡完,趙桓的聲音突然響起:“朕意已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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