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左右為難


    從種府出來,李綱心裏的壓抑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沉重。當年他被排斥出朝廷而來到陝西。當時就抱著一個希望,嘔心瀝血,勵精圖治,誓要將陝西諸路構築成一道銅牆鐵壁,以便官家離京時,首選長安。可結果卻是事與願違,天子去了南方不說,現在鄜延一丟,恐怕關中之地也不可保。


    “唉……”一聲長歎,這位忠直之臣神情黯淡地上了官橋。種太尉是沙場名將,他的話或許有道理,但不戰而放棄關中,無論是誰宣撫陝西都不敢這麽幹。別的不說,天下人的口水都能淹死你!可若是集結大軍,誓保關中,萬一失敗了,那就等於痛失全陝!怎麽辦?


    掀起轎簾,見外麵街市上車水馬龍,人流不息,心裏越發地痛了。長安,數朝古都啊,大宋開國之時,此處幾與荒城無異,幾代人鞠躬盡瘁才使它有了今日的規模,放棄?李綱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扯動著,痛苦已極。


    回到宣撫司衙門,李綱並沒有召集文武官員商議對策,而是回到後堂書房中,把自個兒關了起來。坐於文案後,取下頭頂的烏紗,剛要放在桌上時,好似突然對這頂官帽來了興趣,執在手裏看了半天。十數年寒窗苦讀,無非就是為博一頂烏紗,上報君王,下安黎庶,生時建功,死後留名……


    “宣相,參議官馬擴求見。”書房外,響起仆人的聲音。


    李綱想了片刻,木然道:“告訴他,我舊疾複發,有事明日再說。”


    無力地靠著椅背,仰麵朝天閉上眼睛,直感頭疼欲裂,種師中的話不時地在腦中回響。放棄關中說得倒輕巧,陝西諸路就靠著這關中八百裏秦川沃野,一旦落入女真人手裏,局勢隻怕更加艱難。各路帥臣擁兵自重,動輒違節抗命,現在不召集他們,等到關中失陷,這些人隻怕絞盡腦汗想著自保,誰還來管抗金?


    “宣相,馬擴說,相公之疾他有『藥』可治。”外頭再次傳來仆人的聲音。


    李綱又歎一聲,無奈道:“讓他進來。”


    不多時,馬擴推門而入,至房中央立定,行了個禮卻不說話。李綱見狀,皺眉道:“了充緣何默然無語?”


    “相公舊疾複發,自然得說出症狀,卑職才好對症施『藥』。”馬擴回答道。


    李綱盯他一眼,知他言下之意,遂道:“鄜延失守,關中告急,這就是本相的病根。”


    “哦,倘若如此,那相公之疾還真就無『藥』可救。”馬擴一揖答道。


    臉『色』一變,這話什麽意思?莫不是消遣我?李綱頗為不悅道:“為何?”


    “相公為陝西宣撫使,朝廷付六路重地於宣相,然相公眼裏卻隻有關中一地,叫卑職如何診治?”馬擴說得極懇切,不象是玩笑。


    李綱似乎聽出來些弦外之音,馬子充這是隱晦地批評自己目光短淺!一聲冷笑後,李伯紀大聲道:“關中是陝西根本所在,失關中則天下震動!”


    他這話裏已有不滿之意,但馬擴隻裝聽不懂,針鋒相對道:“從古以來,大業自秦隴始,關中之地雖富庶,卻地勢平坦,易攻而難守,兵家必攻,卻也必失。今鄜延已陷,關中無所依托,相公若著眼於陝西全局,則當退守秦鳳,據山川險關以抗金賊,後圖恢複。若執意於關中鏖戰金軍,非但此地不可守,即使陝西全境,乃至數十萬西軍,亦當灰飛煙滅!”


    李綱拍案而起!厲聲喝道:“馬擴,你須曉得自己身份!”


    馬擴平靜地看著他,俯首一拜道:“我受徐子昂舉薦,入相公之幕,感念宣相起用之德。今危急關頭,不得不據實以告,若有衝撞之處,請相公勿罪。”


    李綱嘴唇一動,卻沒說出話來。馬擴之言,與種太尉幾乎如出一轍,都要自己放棄關中,退守秦鳳。你們說得倒是容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若你身處宣撫使的位置,你敢這麽幹嗎?


    房中一時落針可聞,李綱頹然地坐下去,久久無言。


    馬擴見狀,上前兩步,低聲道:“金軍方陷延安,要吃下鄜延全境,尚需時日。相公若當機立斷,還可借著這段時間轉移府庫錢糧,軍械物資,若遲上一時半刻,盡入北夷之手。”


    李綱擺了擺手,那張布滿滄桑的臉上滿是疲倦之『色』:“罷了,此事容本相考慮周全再作計較,你退下吧。”


    馬擴神『色』一暗,好似想要再言,卻終究沒有說出口,一揖到底,退出房外。


    李綱呆坐許久,突然象是被雷擊一般彈直了身子,將桌上占著地方的那頂烏紗一掃,取過紙張,執筆在手,想了一陣,而後奮筆疾書!我雖為陝西宣撫使,有便宜行事之權,然而總歸是中央派員,須受朝廷節製。如今天子南巡,鎮江行在縱使遙遠,卻還有東京留守司!


    官家離京之時,將北方抗金之事悉數委於徐紹,儼然已將半壁江山托付給他。此事幹係極大,自己也扛不下來,何不請示徐樞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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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隆興二年六月,在定戎大敗的金軍得到了大金國相粘罕的親自增援,卷土重來,猛攻延安。此役,金軍精銳盡出,粘罕甚至把追擊契丹餘孽耶律大石的部隊都帶來了。金軍在延安城外起各『色』砲車數以千計,其餘如鵝車、衝車、洞屋等器械更是不計其數。延安守軍起初在張深率領下進行了堅決的抵抗,打退女真人多少次進攻連將士們自己都不記得了,隻知道延安城下屍積如山,惡臭熏天!


    鄜延一路本來兵多將廣,馬步軍計有五萬餘眾,還不算鄉兵勇壯。但上回張深在耶律馬五手裏吃了個大敗仗,折損較多。及至定戎戰役後,張深錯誤估計了形勢,將集結於延安的兵馬遣回各地,隻留下萬把人。等到金軍在丹州登岸,直撲延安城時,張大帥才悔之晚矣。


    延安東城失陷以後,張深率殘部扼守西城。在他的想象裏,延安是陝西六路咽喉之地,宣撫司必派兵來援。但同時他也清楚,製置司何少保對他有看法,而都統製曲端說不定巴不得他完蛋。有鑒於此,延安保衛戰初期,他尚能激勵士卒,堅決抵抗。待到東城失陷後,張深感到大勢已去,若再堅守下去,恐怕免不了死路一條。


    久等援兵不到,張深既驚且怒,越想越恨。你們不是要整治我麽?你們不是想奪我鄜延帥位麽?好,你們不來救,老子投了女真人!


    可他想投降,底下的將佐未必答應。張深再三考慮,先問了劉光世,後者模棱兩河,既沒答應投降,也沒說要堅決抵抗,以身殉國。張深又問其他人,有言死戰者,也有讚同投降的。恰適金軍攻勢猛烈,鄜延兵苦不堪言,而統率攻城金軍的完顏婁宿此時投書於城中勸降。


    也不知道女真人是怎麽得知西軍內部之事,婁宿在勸降書中說,現在陝西掌兵權的是曲端,他是絕計不會前來救援延安的,你等早降早好,我們備好佳釀,宰上肥羊,虛席以待鄜延張大帥及麾下將佐前來。而且說明,國相粘罕發了話,隻要延安開城投降,不論文武都將給予重用。甚至許諾張深,投降之後一切不變,仍舊由他鎮守鄜延之地。


    張大帥見大勢已去,將心一橫,牙一咬,開城!投降!


    他投降的消息傳到鄜州,粘罕喜不自勝!正與諸將相慶時,忽然得到消息,說是一支宋軍迂回太和山一帶,企圖不明。這倒把粘罕駭了一跳,與部將們一合計,左右延安已經到手,不必再怕紫金虎。幹脆把兩處大營的兵馬撤回來集結,次日一早鋪天蓋地去打虎!結果他這麽一搞,還把徐家兄弟唬住了,以為他在布什麽局。


    張深投敵叛國,其影響可以說非常惡劣。宋金開戰數年,投降的不在少數,但在陝西,帥守一級的官員中,他是頭一位。他一投降,不僅預示著整個鄜延路的淪陷,更開了個非常壞的先例。無怪乎李綱驚聞噩耗時,連稱“鮮廉寡恥”。


    金軍雖得延安,但要吃下鄜延一路,尚須時日。隻因鄜延經略安撫司的防區,包括延安一府,鄜、丹、坊三州,保安,綏德二軍。金軍目前雖然有控製鄜延大部,但保安綏德兩軍未陷,尤其是劃歸河東,但地理位置靠近陝西的麟、府、豐三州還折家軍控製之下。保安,綏德兩軍女真人或者可以不當回事,但麟、府、豐三州的折家軍他們不敢輕視。保守估計,金軍無論進取關中,還是往西推進打環慶、涇原兩路,至少也得八月秋涼的時候。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西軍若能製定正確的策略,重整防務,完全可以與女真人對抗。可如果還象從前那般,上麵沒有正確的戰略,下麵的人隻顧自保,不客氣地說,等著全陝淪陷吧。陝西一丟,接下來就是四川,從古至今,四川都是中國的大後方。“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如果連四川都保不住,那中國必亡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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