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準備大幹


    盡管早有準備,但一旦水源被斷,長安城中官吏軍民人等開始取用井水之後,恐慌還是再所難免地在城裏漫延開來。那井水又苦又鹹,難以下咽就罷了,長期飲用此水還可致病。而且,雖然在陝西諸司事前的規劃中,城裏的現有水源,隻要按戶分配,是足可敷用。但人都有私心,誰家都想多儲存一些飲水,這一爭,事情就出來了。聚眾鬧事還算小的,甚至有為爭水而群毆者。


    對於這些,徐衛毫不手軟。大敵當前,城內的穩定壓倒一切,誰鬧事就抓誰。也不把你關大牢,替軍隊作苦役去吧,一沒工錢二不管飯。這麽一彈壓,長安城裏治安立即好轉。


    八月初四,天氣轉陰,整個上午涼風嗖嗖,降溫的速度超出預期。徐衛一直忙於軍務,與家人聚少離多,因此這一天是在家裏吃的飯。他在長安城的官邸,是胡茂昌安排的,本來胡大官人為了表示敬意,打算把自己的大宅子騰出來供徐大帥居住。後都卻拒絕了,胡茂昌無奈,便從自己諸多房產中精心挑選了一處稍微軒敞的宅院相借。


    “這兩日天氣轉涼,官人時常在城頭視察,鎧甲裏得多穿一件。”張九月一邊在衣櫃旁給丈夫挑選衣物,一邊說道。


    徐衛見她一直忙碌,看著她有些消瘦的背影,心中愧疚,喚道:“九月,別忙了,過來坐坐吧。”


    張九月應了一聲,卻還是撿出兩三件衣裳疊好,又打成包,生怕那些粗手粗腳的軍漢不細心,給弄髒弄丟了。忙完之後,才與丈夫相對而坐。一捋耳際『亂』發,笑問道:“官人有何吩咐?”


    徐衛嘴唇一動,欲言又止。這世上但凡男人,若真心喜歡一個女子,甚至結成了夫妻,那滿心希望的,肯定還是讓她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在世人眼裏,享受這種生活的是什麽人?不就是那些誥命夫人麽?可眼前這位,說來也是三品命『婦』,自嫁給自己,夫妻難得相聚也就罷了,家裏一切靠她『操』持也不說了,還得顛沛流離,擔驚受怕。現在,徐衛算是明白“軍屬”的苦衷了。


    而讓他慚愧的是,自己這個老婆從來不抱怨什麽,每次一見麵,都說自己好得很,讓他不必『操』心家裏,安心帶兵打仗。有一件事,徐衛之前沒在意,但今天上午,嫂子給他挑明了。說你都二十好幾的人了,你怎麽不想著傳宗接代續香火?你常在外帶兵,弟妹一個人呆在家裏,要是有個孩子陪她,也不至於孤苦。徐衛當時脫口而出,這麽早要孩子幹嘛?氣得徐王氏也是看在小叔子貴為大帥,否則真想訓他幾句。你不想要,人家弟妹也不想?


    徐衛這才明白,男人女人不一樣,男人一直想著事業,女人想著家庭,又尤其是這個時代的女人。


    “好端端的,自打嫁了我,卻苦了你。”良久,徐衛歎道。


    張九月見丈夫如此,搬著椅子上前靠近,輕輕拍著他膝蓋道:“官人莫這般說,從前寄人籬下,看人臉『色』,再怎麽也沒個盼頭。也不知哪世修來的福氣,能與官人結發。如今,別人見了我,都禮讓三分,那是敬我麽?還不是因為我丈夫。官人雖常在外,卻是為了家國天下,九月雖沒讀過書,這些道理我還懂。”


    其實她抱怨幾句,或者不說話,徐衛還好受些。偏生這麽一說,讓紫金虎更鬱悶。老覺得虧欠了她,抓過她手合在掌心,數萬大軍的統帥語氣溫柔地說道:“你看四哥四嫂,大的都補官了,徐家五兄弟,剩我一個還沒子嗣。”說到這裏,頓了頓,思索片刻之後,道“等這一仗打完,咱們還是得給徐家把香火續上。”


    雖說結發數年,但畢竟相聚不多,聽到這話,盡管滿心歡喜,張九月臉上卻一紅,低下頭,輕輕點了點,嗯了一聲。一個『婦』道人家求什麽?丈夫是萬軍統帥,還能想到這一點,已經很不容易了。


    又溫存一陣,估計著時間不早了,徐衛站起身來,準備出門。張九月卻象是想起什麽,也緊跟著起身道:“官人,昨天有人給家裏送來了兩車東西,說是一點心意。為妻一看,卻是兩車清水,你看……”


    “留下吧,這時候,送水比送錢金貴。誰送的?”徐衛提起包裹問道。


    “說是宣撫司的人。”張九月回答道。


    “李宣撫這是想讓我不要顧念著家裏,安心打擾,得,承他的情了。晚些時候,你給帥司將佐的家屬分一車。龍首渠斷了,各家想是都喝那又苦又鹹的井水,想也難過。”徐衛吩咐道。


    張九月應下,徐衛挎著包裹就往外走,妻子一直跟在身後,到庭院中又給嫂子打了招呼。到大門時,九月止住腳步,倚門而送。外頭,徐衛的衛隊已經牽過馬來,接過行李,紫金虎跨上馬去,回頭深深望了娘子一眼,一鞭揮下,疾馳而去。


    “城頭上矢石橫心,官人可當心些。”望著丈夫的背影,張九月喃喃念道。


    話音方落,背後響起嫂子的聲音:“在跟前不說,等跑遠了說給誰聽?哎喲,怎麽還是新婚燕爾那模樣?”


    張九月回過頭去笑道:“那是四哥沒回來,四哥要回來,嫂子指不定什麽樣呢。”兩妯娌說說笑笑,一同返回府中。


    卻說徐衛到了帥府,其實就是製置司衙門,徐原一撤,製置司名存實亡,幹脆把永興軍路經略安撫司設在這裏。進帥府後,處理了一些雜七雜八,諸如軍械調配,糧餉發放等事。其實隻是帥司的佐官們辦好,他隻是審閱之後蓋個印,畫個押而已。


    晌午之後,便離了帥府,又到京兆知府衙門。當然,他雖然是京兆府的知府,卻不可能幹坐堂問案,查征稅收,勸課農桑這些事。目下,一切以戰事為重,京兆府的政務,悉數委給司錄、推官、諸曹官辦理。徐衛幹的,還是蓋印和畫押。


    忙完了兩個衙門的事,便前去巡視城防。現在長安城裏,誰不認識他?看到他的馬隊經過,大老遠就圍著一群人,隔著七八步便給他行禮。你說成人就罷了,那五六歲還玩耍的孩童也跟著站到路邊,衝紫金虎作揖。徐衛明白,現在滿成幾十萬百姓,就指著他守住城池,保全『性』命。


    快到東城時,徐衛忽地聽到背後傳來笑聲,回頭一看,卻是他一名親兵,也不知是為了什麽歡喜,騎在馬背上走著走著笑出聲來。


    “你笑什麽?”徐衛問道。


    士兵笑容盡斂,如實回答道:“小人見大帥如今居高位,出入帥司府衙,總攬軍民兩政,到哪處都受人恭拜,因此心裏歡喜。”


    徐衛苦笑一聲,搖了搖頭,要是太平歲月,這種日子倒也過得。可眼下這局勢……


    不多時,至東城牆下,直接衝上城頭。這長安城防體係與別處不同,一般的府城州城,城牆幾乎都是垂直的,隻在城門口處有階梯可上城。但長安的城牆,在各處正樓卻有斜坡,可供跑馬,也利於危急時刻調兵堵漏。徐衛剛上去,楊彥就衝上來接住韁繩,扔給旁邊士兵後,大聲道:“大帥,卑職估『摸』著金狗要動手了!”


    “哦?”徐衛瞪大眼睛看他一眼,拔腿就往城牆邊而去。


    楊彥跟在後頭道:“他們砲車架得差不離了,那陣勢!大帥上城就知道。”


    徐衛憑牆遠眺,剛看一眼,就禁不住心裏一涼。我昨天下午還巡了城,晚上檢查軍備,今天上午到宣撫司跟諸司長官會麵,中午回家吃頓飯,就這麽點功夫,城外都快成砲林了!


    當初在平陽的時候,金軍也是架砲數以百計,可跟眼前的架勢比起來,簡直是螻蟻比大象!


    徐衛所在的東城,凡目力所及之處,金軍人海之中,砲車如林!光是砲車多徐衛還不怵,可當他細看之後,駭然發現,金軍的砲和從前有所不同。怎麽看著這麽眼熟?


    “九哥,眼熟吧?跟我軍的器械一模一樣!我幹他娘的張深!”楊彥在旁邊低聲罵道。


    徐衛心裏也窩火,你個狗日的投降就算了,少了你我們照樣打仗。可你骨頭一軟,非但給女真人送地、送兵、送糧,你連工匠,技術全他媽送了!幸好神臂弓是朝廷嚴格管製的器械,諸府州作院都不得私造,要不然,估計現在金軍已經架起那大殺器死命攻城了!


    “傳令,揭封,開箱!”徐衛鐵青著臉,切齒下令道。


    傳令官迅速奔向城牆另一麵,衝城下大聲吼道:“大帥鈞旨,揭封,開箱!”


    “各處靠近牆壁的百姓都疏散了?”徐衛緊盯著金軍問道。


    “這事是京兆府衙門負責,昨天就幹完了,上午卑職命人巡了一遍。個別民宅裏還有人在搬家什,都讓兵士們驅散了。”楊彥回答道。


    徐衛點點頭,伸手拍了他一下道:“行了,緊盯點,一旦敵軍砲群進入『射』程,就給我轟。這回必須一來就給粘罕個下馬威!”語畢,又順著城頭,往南城而去。一路上,隻見那各處敵台,馬麵,敵樓,箭樓上的守軍各司其職,沒有一人敢開小差的。徐衛很是滿意,拉長的一張臉也漸漸舒展開來。花了這麽幾年工夫,虎捷總算成為一支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的部隊,不枉我一番辛苦。


    結果,剛這麽想著,就聽見前麵傳來一聲吼道:“這水比『尿』還難喝!端來清水來!”


    親衛們駭了一跳,趕緊朝大帥望去,隻見紫金虎兩邊眉頭往中擠,腮幫一鼓,顯然怒火已起。拿馬鞭在大腿拍了幾下,徐衛大步上前。


    在南城城牆的一處向外突出的敵台上,布置有神臂弓,床子弩,克敵弩十數張,『操』弩手,絞弓手近百名。此時,便見一名軍官,年紀不大,至多二十出頭,坐在箭捆上,地上一地的碎瓷片,水跡未幹。他麵前,立著一名士兵,看模樣吧,十三四歲的樣子。鎧甲穿在他身上,跟罩了口鍾的。這會兒正手足無措,滿臉苦相,看來,應該是個新兵。


    那軍官見他不動彈,又罵開了:“你是榆木腦袋?沒聽到老子說什麽?水!清水!娘的,就是頭豬也比你機靈!”


    本來,旁邊的那些弩手們因為出了這事,都立在那兒看。突然瞥見有人從東南過來,定睛一看,全駭得身軀一繃,垂首肅立。


    那軍官因為背向東麵,因此沒有看到,罵得正歡時,那新兵因為見到徐衛前來,嚇得哭了起來!軍官更是怒意難消,竄將起來,伸手一個耳光過去:“慫包!這都值當哭?小西山老子被砍兩刀,眉頭都沒皺一下!”


    新兵挨一耳光,趕緊跪了下去,嚎道:“大帥饒命!”


    那軍官一時沒反應過來,正要再來幾下時,旁邊有人小聲道:“作死!大帥!”


    伸出去的手再也收不回來,就象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那軍官一動不動,臉上表情也凝結起來。半晌之後,方才緩緩轉身,一轉過來,正看到徐衛那張看不出來丁點喜歡的臉。


    “這番苦也!”心裏暗叫一聲,那軍官慌忙抱拳道:“虎捷第四指揮第六都副都頭沈豹見過大帥!”說罷,直感頭皮發麻,六神無主,也不知道那拳頭該不該放下來。


    四周的官兵也替他捏把汗,這廝完蛋了!看大帥的模樣就知道!


    徐衛沒說話,目光從將士們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地上的碎碗和水跡上。看了片刻,忽然道:“端碗水來。”


    他這麽一說,眾人都鬆口氣,尤其是那沈副都頭,更是如獲大赦。還好還好,就是喝碗鹹水嘛,這當口,十碗也得喝呀!


    親兵立即從每個敵台都配備的水桶裏直接拿瓢舀了小半瓢水,遞到徐衛麵前,後者端在手上。發現那瓢中水裏,還有些塵土在飄『蕩』,未及沉澱。


    沈豹微微抬頭,等著大帥命令他喝水。突然之間,他發現徐衛將瓢送到自己嘴邊,這一下駭得他不輕,慌忙伸手去端,口中叫道:“大帥……”


    “放肆!”徐衛身後,杜飛虎一聲厲喝!震得那副都頭退回去,站得跟杆槍一樣,紋絲不敢動。


    徐衛看他一眼,將瓢遞到嘴邊,咕咕喝了起來。四周官兵震駭更甚之前,心說壞了,恐怕是摘腦袋的事情!這撮鳥,好歹也是個副都頭,一個生瓜蛋子你欺負人家作甚?現在好了吧,讓大帥撞個正著!大帥若是罵你幾句,打你幾鞭,還算運氣。現在這架勢,你不死誰死?


    愣是將小半瓢又苦又鹹的水喝完,徐衛將瓢放還桶裏,走到那跪在地上的新兵麵前,喝道:“起來!”


    你說他一個新兵,平常連指揮使一級的軍官也沒見上幾麵,突然之間最高指揮官出現在麵前,兩條腿早軟了,哪還站得起來?杜飛虎一見,幾個大步上得前去,單手跟拎小雞一樣將他扯起來,沉聲喝道:“出息點!”


    徐衛又上前半步,將他身上鎧甲略微整理了一下,朗聲道:“凡在軍中,無論官階大小皆為同袍。甲胄在身,不施全禮,這些規矩你的長官應該告訴過你。”


    那新兵抖得跟打擺子一樣,好半天才擠出來一個“是”字。


    徐衛看他還在哭,那副慫包樣叫人來氣,喝道:“你要是再哭,就滾去當夥頭兵!”


    新兵一聽,死死咬住嘴唇,使勁把眼淚憋在眼睛不讓它掉下來。徐衛皺了皺眉,杜飛虎一見,不輕不重地往那新兵屁股上一腳,罵道:“滾滾滾!”


    那新兵給徐衛抱個拳,到城牆邊上扛了自己的槍一溜煙地跑了。駭成這模樣,還沒忘記拿走自己的器械,勉強不算廢物。


    新兵一走,徐衛轉過身,直麵那副都頭沈豹,也不說話,就盯著他。那沈豹隻覺渾身發涼,實在撐不下去,最後硬著頭皮道:“卑職,卑職有罪,請大帥責罰。”


    見徐衛不言語,杜飛虎替他問道:“你有什麽罪?我看你威風得緊嘛!”


    “卑職有罪,有罪!卑職,卑職欺淩新兵,犯了軍法!”副都頭連聲答道。


    “你豈止是欺淩新兵?大敵當前,無論官兵人人備戰,你個狗日的在這兒坐著,還要喝清水!你自己說,該怎麽處置?”杜飛虎責問道。


    那沈豹不說話,他總不能說,我該死,請長官砍我的頭吧?


    杜飛虎看了徐衛一眼,試探道:“大帥,處五十軍棍可否?”按虎捷軍法,軍官無故欺辱部屬,處軍棍一十。玩忽職守,備戰不力,處軍棍三十。這廝倒黴,讓大帥遇見了,所以處五十軍棍。


    不要以為打板子是輕罰,軍隊裏那軍棍,每一棍都是實打實,一般挨二十軍棍,熊虎一般的漢子沒三五天起不來。五十軍棍,你身子稍弱點,打死你沒商量。


    “服麽?”徐衛突然問道。這句不是廢話,在虎捷軍法裏,對官兵處以杖刑,有幾種情況下要緩刑。比如身體患疾者不打,長官盛怒時不打,心中不服者不打,盛暑嚴寒時不打等等。沈豹如果覺得他不應該挨這五十軍棍,那就是心中不服。


    “服!大帥都喝得鹹水,卑職怎地喝不得!委實該打!”沈豹心中一寬,大聲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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