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張浚追來


    宣撫司


    李綱坐在案桌後,仔細地審閱卷宗。臨近歲末,急待處理的事情非常繁雜。凡刑獄、財賦、民政、軍旅、官員審核種種,都到總結的時候。讓人奇怪的是,這位陝西最高長官經曆無數大起大落,乃至今日腳下這方土地也要割讓給女真人。按說,他應該憂心如焚才對。可此刻的李伯紀,卻異常的平靜,他一手翻文件,一手執『毛』筆,不斷地批示著。


    堂內的光線暗了下來,看來時近黃昏了。在二堂外辦公的佐官們已經收拾東西,準備打道回府。宣撫判官王庶從旁邊一間房內出來,見宣相頭越埋越低,忙上前掌燈。當他端著燭台放在李綱案桌上時,後者才抬起頭,詫異道:“這麽晚了?”


    “宣相,時候不早了,回吧。”王庶低聲說道。現在的宣撫司,可能是長安城裏唯一一個還在堅持辦公的衙門。


    李綱舒了一口氣,笑道:“無妨,手頭還有些文案需要批閱,你去吧。”


    王庶想說什麽,但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口。看了李綱一眼,轉身朝外走去。方才走不到兩步,背後響起一個聲音:“子尚留地。”


    子尚是王庶的表字,李宣撫極少這麽稱呼他,一般都是客氣地稱官銜。因此,王庶聽到這句時頗為驚訝,轉身道:“宣相還有何吩咐?”


    李綱放下筆,轉出案桌後,指了指座頭,示意他坐下。天寒地凍,又親手斟上兩杯熱茶,端到他麵前,而後才落座。手捧著茶杯,李綱看樣子很平靜,想了想,問道:“徐子昂進攻萬年,也該有消息了吧?”


    王庶終於把剛才就想說的話說出了口:“宣相,下官實在不明白。朝廷既然已經決定和議,你何必又支持徐衛這種行為?”


    “這不是徐衛的主張,而是本相的意思。”李綱馬上糾正他的話。


    “相公這是想一肩扛起全部責任?”王庶問道。


    李綱聞言輕笑,一時沒作回答。現在已經無所謂責任不責任,朝廷與金人媾和,其中一條,便是處理跟當初西軍進攻河東有關的陝西官員。其中,張深投降,王似被捕,何灌被召回行在,數來數去,還剩下誰?不就是我李綱一人麽?再說,陝西在我管轄之下,弄到現在這個地步,就是沒有宋金議和,自己恐怕也呆不下去,被罷那是早晚的事情。


    局勢到了這個地步,自己所能作的,就是在去職之前盡量周全。徐衛想趁金軍不備,猝然發難,那就讓他去打,打掉一點是一點。不在乎能殲滅多少敵人,也不必在意能收複多少失地,重要的,是向女真人傳遞一個訊息。


    朝廷會怎麽處理自己,現在還無從知曉。大不了就是罷官貶謫,無所謂,已經被流放過一次了,還在乎多幾回麽?反倒是自己去職之後,陝西的局麵讓人憂心。按慣例,宣撫使去職,由宣撫判官代行職權。王庶是個實誠人,他不可能鎮得住西軍這班將帥。自己到底有幾分虛名在,諸路帥守表麵上總還是恭恭敬敬。自己若一走,王庶恐怕很難掌控局勢。


    一念至此,李綱語重心長道:“子尚,本相估計,我去職之期不遠。此後一段時間,陝西這個攤子,就可得仰仗你了。”


    這正是王庶連日來所憂慮的,他有自知之明,李綱何灌兩個人都沒能辦到的事,自己憑什麽?低聲道:“卑職擔心……”


    “你不用擔心,擔心也沒用。局麵持續惡化,本相很是抱歉,留下個千瘡百孔的陝西給你。再難,子尚務必盡全力周旋呐。陝西若亡,恢複無望!民政上,本相不擔心,至於軍事,你須得多借重徐衛。陝西諸路裏,唯一能靠得住的,也就是他了。本相去職之後,你可相機任命他為都統製,他會支持你。”李綱以一種平靜的語氣囑咐著對方。


    王庶沉默,良久,無奈道:“下官盡全力吧。”


    正說著,忽見一員佐吏進入二堂,疾聲道:“宣相,有軍前消息送到。”


    王庶猛然起身:“戰果如何?讓他進來!”反倒是李綱,十分從容。


    鏗鏘聲驟響,一將大步入內,光線昏暗看不清他麵容,待走得近來,才發現是名年輕將領,至多不過三十歲。儀表堂堂,端得是威武!


    那戰將對著李王二人一抱拳:“卑職徐成,見過宣相,王判。”


    “徐成?你是徐衛的堂侄?”李綱問道。


    “正是,卑職奉大帥之命,火速回城向宣相稟報。萬年之敵,已被我軍肅清。”徐成的話並不多,甚至沒有描述戰鬥經過,因為在虎捷將領們看來,這回打萬年,雖然勝了,也不值得大肆宣揚。因為永興軍帥司可是出動了接近五萬馬步軍!這要是還不能擊潰完顏銀術可,那我們都回家抱孩子去,別帶兵打仗了。


    “肅清?你是說……”王庶有些不相信。


    “回長官,確是如此,敵人已被完全擊潰,隻有極少數殘敵突圍逃走。”徐成回答道。


    李綱王庶對視一眼,這徐衛是早上才出發,萬年距此也有幾十裏地吧?這麽快就打完了?而且是場殲滅戰!他怎麽辦到的?


    “經略相公派卑職回城,一是匯報戰況,二是向長官稟報,大軍休整一日之後,立即轉兵耀州,與涇原經略安撫司徐嚴部,合擊耀州之敵。”徐成又道。


    李綱王庶聽得一陣嗟歎。早知這樣,還媾和作甚?讓紫金虎放手去打便是!但話又說出來,如果不是宋金達成和議,粘罕恐怕也不會撤軍,說不定現在還圍困著長安城呢。


    萬年一役,可以說是徐衛打的第一場殲滅戰。金軍一萬餘馬步軍,近乎全軍覆沒。此戰中,步軍的作為攻擊主力,固然勞苦功高。但楊再興和馬泰率領的騎兵,確起到了擴大戰果的作用。金軍潰退之後,楊馬二將揮師掩殺,使得銀術可伏屍十數裏。唯一的遺憾,就是完顏銀術可本人,在馬軍護衛下突圍逃走。楊再興再一次展現了他絕代悍將的本『色』,作戰最後時刻,他隻率數十騎狂追銀術可。後生擒一名耳掛金環的女真貴將,回來一問,隻是個千夫長。讓楊再興好不惱怒!


    戰後,徐衛下令休整一天。安置傷員,整頓器械,於十一月二十,直撲耀州!


    當初徐嚴趁虛連克寧坊二州,粘罕派遣完顏銀術可和完顏活女前往阻擊。後來收到南朝少帝答應議和條件之後,撤回兩人。命銀術可駐紮萬年等候接收長安,又命蒲察石家奴進駐耀州,隻等涇原軍一撤,便接收寧坊二州。


    在留軍長安周邊的問題上,軍中部分將領認為,還是應該多留一些部隊,畢竟據張深說,徐衛麾下應該帶甲五萬左右。粘罕雖然認為和談既已成功,徐衛應該不會再有什麽不軌之舉,但謹慎起見,還是留銀術可率軍一萬五駐紮距離長安不遠的萬年,讓蒲察石家奴領兵兩萬紮在耀州。一來是配合銀術可,二來接管寧坊二州之後,也可防備涇原的徐原。這三萬五千人,粘罕已經是傾盡全力了。延安那頭西有曲端,北有折家,夠他頭疼的。


    而且和談一妥,他就忙著屯田去,已經是十一月了,小麥要是再不種,明年軍隊的補給就得靠河東和國內。問題是,河東飽經戰『亂』,戶口銳減,根本指望不上。要從國內運吧,路途遙遠,萬一有個變數,遠水解不了近渴。想在陝西紮穩腳根,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宋金和議的約束下,先解決後勤問題。


    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徐衛率四萬餘馬步軍剛走到鹹陽,禍事就來了。


    當時,部隊正在全速行軍,旌旗漫天,人馬如『潮』。這一趟去耀州,徐衛比前天打萬年更有信心,因為他已經知會了徐嚴,到時兩麵夾攻。


    “大帥,若再擊潰耀州之敵,關中勢必大震!到時,無論環慶曲端,還是涇原徐經略,相信都會有所舉動。這局死棋,便讓大帥盤活了。”吳玠跟徐衛就差半個馬頭,一前一後並行。


    “那還得感謝粘罕,不,感謝朝廷。如果不是南北媾和,粘罕放鬆警惕,哪會給我軍各個擊破的機會?不過,相信不用多久,各方都會接到宣諭使傳達宋金議和割地的消息。涇原徐經略有可能發兵,但曲端就不一定了。”徐衛說道。


    吳玠聞言發笑,片刻之後,道:“卑職倒認為,最好的局麵,莫過於粘罕聞聽此訊,怒而興師複仇。那位曲大帥見有空子可鑽,襲取延安。如此一來,金軍可就熱鬧了。”


    “他複個鳥的仇,估算一下,此時金軍的糧草恐怕已經不多了。”徐衛冷笑道。


    吳玠頻頻點頭,這倒真的。從金軍圍長安的規模來看,十萬人是肯定不止的。這麽大的兵團,每日所耗甚巨。而且不要忘了,金軍攻陝西,是從完顏婁宿開始,我就當他帶了半年的糧。可定戎一役,金軍潰敗,糧草輜重為我所獲者甚多。那時,婁宿率殘軍守潼關,據洛陽,想必日子也過得緊巴。等到粘罕親自來援,我也當他帶了半年的糧,可他這半年的糧,還得照顧完顏婁宿的部隊,夠吃多久?


    用在攻陷延安的時間,不算短吧,這得消耗多少?就算他又搶收了陝西的糧食並得到張深的幫助,可圍長安就圍了三個月,他多少糧禁得住這麽吃?難怪大帥信心十足,甘冒風險要吃掉萬年和耀州的金軍,原來是算準了粘罕沒本錢再打。朝廷議和歸議和,隻要沒有正式締結和約,老子們先打了再說!反正我們不怕沒飯吃,背靠著天府之國,物產豐饒,打十年都奉陪到底!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吳玠恐怕不會明白。


    徐衛跟趙桓見麵的次數,一雙手就能數完,但他從朝廷幾年來政策變化上,可以看出這位大宋天子的『性』格。那就是,搖擺不定!看到有便宜,他想占一下,一旦沒討著好,又驚慌失措,『亂』了陣腳。所以,打打和和,一直沒個定數。


    這回,他看到金東路軍橫掃山東中原,一直追著他到了江南。西路軍又攻陷鄜延,直趨關中平原,於是慌了,改弦易轍,想要和談。如果這個時候,他聽到前線打了勝仗,官軍接連收複失地,恐怕馬上換一副態度,欣欣然,飄飄然。


    “大帥!大帥!”背後傳來呼聲。徐衛回首望去,隻見一名軍官縱馬狂奔而來,至他跟前,抱個拳,喘息道:“大帥!長安來人了!”


    “誰?來幹什麽?”徐衛心頭一跳,脫口問道。


    “不知,隻說是鎮江行在派員!”那軍官回答道。


    徐衛和吳玠兩人臉『色』都變,鎮江行在?怎麽回事?鎮江行在派出的官員,來追我幹什麽?難道……『操』!這節骨眼上,可別給我來什麽十二道金牌!


    正疑『惑』時,便瞥見數騎遠遠奔來。因他們中有人著官袍,因此惹得行進中的將士們紛紛側目!奔到跟前,徐衛發現那為首一人,約三十出頭,相貌俊朗,氣宇軒昂,穿身青『色』官袍,戴交腳襆頭,幾縷長須飄飄,很是儒雅。這廝好像在哪裏見過,有幾分眼熟!


    那人衝紫金虎作揖道:“下官見過經略相公。”


    徐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問道:“這位大人好生麵善,從前見過?”


    “大帥戎馬倥傯,軍務繁忙,自是健忘,下官張浚。”那人輕笑道。


    張浚?張浚……哦,是了,當初在東京時,記得和折彥質還是誰,一起去樞密院辦什麽事的時候,途中就碰到過他,見過一麵,難怪覺得有幾分麵善。這都有幾年了吧,怎麽還一身青皮?不見升遷?


    “哦,不知張大人到此,所為何來?”徐衛試探著問道。


    張浚一陣張望,見徐衛所部軍容鼎盛,行進迅速,也不知出於什麽心態,歎了一聲:“唉,大帥恐怕要下令勒兵了。”


    果然如此!娘的!扯後腿的來了!


    “為何?”徐衛心中雖怒,不形於外,仍舊平靜地問道。


    “請大帥下令停止進軍,下官再詳細稟報不遲。”張浚朗聲道。


    徐衛不假思索道:“無妨,邊走邊說吧。”語畢,催動戰馬,往前而行。張浚一怔,還是追了上去。


    吳玠等人以及張浚的隨扈都跟在後頭,徐衛心裏窩火,回頭一虛鞭:“別跟著!”


    張浚亦回頭阻止隨從,而後與徐衛並鞍而行,等了一陣,見徐衛不問他。便自顧言道:“下官此來,是奉命入陝西傳詔。”


    徐衛直視著前方,問道:“聖上有何旨意?”


    “著即免去李綱陝西宣撫使差遣,解回鎮江聽候發落。”張浚低聲說道。


    盡管早料到有這一天,可徐衛親耳聽到時,還是不免暗歎。正唏噓時,突然轉過頭:“你說什麽?‘解’回鎮江?”這官員被免職,要召回朝廷的,自己回去聽候發落便是。為何對李綱,卻要將他押解到行在?這預示著什麽嗎?


    張浚默默地點頭,並無半句話。徐衛歎了一聲,亦無下文。


    良久,又聽張浚言道:“另有一詔,是給大帥的。”


    徐衛沒心情,隨口道:“甲胄在身,恕難行禮,還是請張大人回到長安後再宣示吧。”


    “理當如此,不過,下官倒是可以提前告訴大帥。行在授大帥為‘上護軍’,正三品,距‘建節’隻半步之遙。”張浚道。


    這上護軍,也是個虛銜,宋軍軍製,設軍階五十餘等,最高一階,便是正二品太尉,次之,便是正五品通侍大夫。當然,一個武臣不可能從正五品一下子升到正二品。在這兩個軍階之間,還有從四品的的諸衛將軍,正四品的諸衛大將軍,從三品的諸衛上將軍,正三品的上護軍,加上武臣們望眼欲穿的至高榮耀“從二品節度使”,武臣從九品至正二品才算齊活。當然,如果皇帝愛你愛得不行,可以給你“加官”,加成一品大員。從此可以看出,上護軍這個虛銜,距離節度使,確實隻有半步之遙。


    徐衛麵無表情,這些虛頭巴腦的官銜對他來說,都是浮雲。


    “此外,秦鳳帥趙點,調往行在,任‘行在都巡檢使’,秦鳳帥印,由大帥接掌。”張浚滿以為,這句話說出來,你徐九總該有點表示了吧?哪知,徐衛就跟沒聽見一般,繼續前行。這根本就不稀奇,朝廷把鄜延割出去了,把陝華也割出去,永興軍路也十割其九。當然要給自己找個安置的地方,秦鳳是最好的選擇。


    張浚見此情形,心說這小徐經略相公怎麽油鹽不進呢?一橫心,幹脆合盤托出:“令兄權陝西製置副使的任命,鎮江行在沒有通過,已經撤銷東京留守司下達的任命狀。由折樞密提議,經‘詳議司’合議,一致認為,在宣撫使與製置使都出缺的情況下,政務由宣撫判官王庶主持,軍務應由徐大帥暫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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