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四章


    “分兩種情況。”李彥仙在一眾長官麵前,並沒有顯得“怯場”。隻是長官們神態各異,劉光世冷眼旁觀,徐嚴索『性』將目光飄向別處,劉子羽則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曲端若是沒有察覺到,進了慶陽城,這自然是最好不過的。”


    不錯,如果曲端自動“入甕”,那的確是省事不少,後頭的事都是水到渠成。


    “若是他察覺有異,不進城,能去的地方幾乎是沒有。因此……”


    李彥仙話沒說完,徐嚴已經駁斥道:“你怎麽知道他沒地方去?西邊雖然有我們涇原軍,南麵也有九叔在,可往北有黨項人,往東還有女真人。”


    此話一出,滿場『色』變。確實如此!如果曲端察覺到事情不對頭,鋌而走險,誰敢保證他不是下一個張深?他要是步張逆的後塵,那西軍的臉麵算是丟到家了,六路帥守,就有兩個先後投降了女真人!而且,如果曲端生了二心,這事可了不得,鎮江行在肯定會追究此事,到時候誰擔責任?徐宣撫!


    “不至於吧?對曲端,本帥倒沒有什麽交往,隻是聽說此人一貫跋扈,不聽節製。但背國投敵這種事,恐怕沒到那份上吧?”劉光世『插』話道。畢竟這回,上頭隻是要收他的兵權,也沒打算要把他怎麽樣。


    “哼,姓曲的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不要小看了他。”徐嚴大概是受了其父徐原的影響,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猜度曲端。


    劉子羽來時,徐紹就說過,西軍再不團結起來,陝西危矣。哪怕就是『逼』得曲端造了反,或是投了敵,此事也非辦不可。不能因為他一個人,壞了陝西一鍋湯!出了什麽事,有他頂著!


    正想把這些對眾官講明白時,外頭突然傳來人聲。劉光世臉『色』大變,何人如此大膽,我再三囑咐,此地任何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半步,居然敢在門外聒噪?當即對外喝斥道:“哪來的豬狗聒噪!”


    “副帥,小人有緊急事務稟報!”外頭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劉光世聽出來,那是他的親信,麵上閃過一畢疑『惑』之『色』,隨即還是喚了進來。


    來人四十左右,作尋常打扮,一進來發現廳中這麽多人,顯得有些錯愕,腳步也為之一緩,但馬上就快步迎了上去,立在廳中也不說話。劉光世見狀,揮手道:“但說無妨。”


    “副帥,曲經略剛剛進城了。”那人沉聲說道。


    廳中死一般的寂靜,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沒有聽錯。可每一個人都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搞什麽搞?這兒且商量著呢,那一頭就進城了!這是怎生是好?沒圖到人家,別反過來被姓曲的算計了,那才叫笑話!


    最慌的,莫過於康隨,他在這廳中已經算是一個異類,現在曲端突然回到了慶陽,一不小心,他就兩頭不是人,怎能不慌?可這人倒也沉得住氣,見滿廳的人都不說話,他極力定住心神,小聲道:“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也要幹了。”


    這話說完,好幾道目光同時投向了他。劉子羽看他幾眼之後,鄭重點頭道:“不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可是,曲端此番回來,鐵定是收到了消息。他這一進城,恐怕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各級統兵官,然後會合部隊……”劉光世“善意”地提醒眾位。他是陝西宣撫處置司派出的環慶經略安撫司經略副使兼兵馬都總管,就算這回撕破臉了,曲端也不大可能把他怎麽樣。但從涇原來的徐嚴可能就不一定了。


    廳中一時嘈雜起來,眾人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劉子羽端坐不動,出神地盯著地麵,良久,緩緩起身。眾人都看向他,隻聽他以一種十分堅定的口吻說道:“先發製人。”


    康隨急不可待,霍然起身應道:“我這就去安排!請諸位長官派兵接應!此時,那批統兵官當是在……”


    “不!”劉子羽厲喝一聲,驚了眾人一跳。


    康隨嘴角不自然地扯動了幾下,失聲問道:“怎麽……”


    “且不管統兵官!”劉子羽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盡管都猜到了這話的意思,可劉光世還是問了一句:“那依你之見?”


    “曲端!”劉子羽昂首道。


    劉光世重新審視眼前這個比他年紀還小一些的劉參謀,不得不承認,看走眼了。沒料到,這位還是個硬茬子,竟直奔曲端而去!


    畢竟麵對的是自己效力多年的長官,康隨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試探著問道:“敢問,如何,如何……”


    “控製他!馬上!現在!”


    徐嚴一直是鬧得最歡騰的,可此時他卻有些猶豫。曲端進了城,如蛟龍之歸大海,現在動他,是不是太冒險了一些?萬一事敗,自己可能是頭一個倒黴的。


    劉光世也不無顧慮地問道:“這太冒進了一些吧?”


    劉子羽迅速從袖裏拿出一樣東西,在手裏一抖,示於眾人道:“我有徐宣撫親筆手令,任何事情,有宣撫處置司在!”


    那是不是徐紹的筆跡,眾人不知,但上麵蓋著鮮紅的大印,確是宣撫處置司無疑。劉子羽見眾人無言,直接說道:“徐鈐轄,煩你調動部隊,由康隨配合,趁曲端不備,拿下他!”


    徐嚴不表態,一雙眼睛『亂』轉,權衡著得失利弊。李彥仙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很想告訴他,你怕個俅,你九叔已經在寧州布下了重兵,最慢一天之內就能兵臨慶陽城下,而且他的人已經進入了慶陽城!你隻管橫下一條心,拿了曲端,這環慶一路的兵將,都成烏合之眾!


    可話幾度在嘴邊,他都忍了下去。跟他接頭的那人再三叮囑,萬不可泄『露』半分跟紫金虎有關的消息。隻是勸道:“這可是個機會,曲端自己送上門來,拿了他,萬事皆休!”


    劉子羽終於有些著急了,加重語氣問道:“怎麽?徐鈐轄,宣撫處置司的命令不頂用?”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頭還在吱吱唔唔,那一頭曲端卻是風風火火。一路疾馳奔回城中,著實的人困馬乏,可曲端連口水都沒喝,一進城,直奔帥府而去。此時,他還不知道,徐嚴已經領著幾千兵馬紮在他的巢『穴』裏。


    天已黑,急促的馬蹄聲驚擾了百姓的美夢,可漢子們最多就是咒罵一聲,翻個身,繼續摟著婆姨困覺。他們也不知道,就在今夜,很有可能將要爆發一場流血衝突!


    這個時候,帥府的大小官員早已各回各家,值守的哨兵卻還象木頭樁子一般立在燈籠下。曲端等十數騎風馳電掣般卷了過去,直搶進府門,曲師尹立堂下令,立即召集各級官員並城中統兵官!


    氣喘籲籲,滿頭大汗的環慶帥坐在帥位上,部下尋了一碗涼水遞到他跟前,曲端接過,咕咕灌將下去,長長舒出一口氣,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心裏總算踏實了一些。緊趕慢趕,終於趕回來了,要是讓涇原的部隊進了城,後果堪憂。


    身上的汗還沒幹,外頭已經響起腳步聲,曲端尋聲望去,隻見幾員參謀參議以及幹辦公事之類的帥司佐官匆匆而入,後頭有兩三個身著戎裝的武官。這群人進得堂來,具禮拜見,曲端顧不得虛禮,一眼掃視堂下,皺眉問道:“本帥明令,統領以上武官俱來帥府,因何隻你幾個?”


    那負責去傳話的人站出來回道:“大帥,卑職奉命傳令,得悉城中統兵之官,大多不在住所。”


    曲端越發疑『惑』:“可問明去處?”


    “據說,幾乎都是前往赴約了。”那人回答道。


    赴約?這倒怪了,軍中的武官們,閑暇之時,三三兩兩聚餐,也是常有的事。可這麽多的統兵官,在同一個時間都去赴約了?難道是他們約在一起?一念至此,便拿這話去問。


    好在辦事的還算靠譜,把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當即回答道:“卑職也問過了,諸位長官分別應軍中同僚的邀請前往赴宴。至於是什麽人發出的邀請,沒完全打聽到,其中兩人,一個是懷威堡的巡檢使,一個是威邊寨的軍使。”


    曲端一聽,暗自思索,這兩個都是康隨的下屬,與他一同兵敗回來,吃了軍棍。不過他也沒有多想,或許是請同袍去吃吃酒,以後好有個照應之類。一邊想著,一邊隨口問道:“本帥出征這段時日,帥司可有要緊的事務?”


    “大帥可知宣撫處置司派遣了涇原軍支援環慶?”帥司的參議問道。


    曲端點點頭,毫不諱言地回答道:“本帥此番回來,正為此事。”


    那參議頓了頓,象是在琢磨什麽,一陣之後又問:“涇原徐義德的長子徐嚴,率數千兵馬進駐城中,大帥可知?”


    一聲劇響,驚得文武官員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曲端拍案而起,勃然『色』變道:“你說什麽?”


    “涇,涇原徐經略的,長,長子徐嚴,率數千兵馬,進駐本城……”參議唬得口齒都不清了。


    曲端兩眼如炬,他真想下去,一個挨一個,通通賞一頓耳光給他們吃!


    不是說兩日才到麽?怎麽涇原軍已經進城了?轉念一想,立即明白過來!人家擺明了要算計你,還會老老實實告訴你什麽時候到麽?八成是宣撫處置司或者涇原經略安撫司的人使的障眼法,故意擾『亂』視聽,故意這般說的!


    極力使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曲端問道:“也就是說,現在慶陽城中,有數以千計的涇原部隊?”


    “正是,當時卑職也質疑過,言客軍至此,宜駐紮在城外。然對方有宣撫處置司的人在,我等也不便抵觸。”參議見他緩和一些了,膽氣才稍稍回複。曲端這些部下很有意思,隻要他不問,其他的人沒一個敢接話茬的。


    曲端倒沒把宣撫處置司這塊牌子當回事,這裏是陝西,不是東京,也不是鎮江,徐紹想以一己之力,改變延續了上百年的慣例,不是那麽容易的。現在自己回到了城中,那些想在背後動手腳的人,恐怕也隻能將賊手縮回去了。但話說回來,防人之心不可無,現在慶陽這座府城裏,有數千涇原軍和數千環慶軍,自己又回來了,萬一……


    “明天,傳本帥的命令,所有涇原軍退出城去。既然是徐宣撫派他們來增援的,那就上前線去,別在慶陽城呆著。另外……傳令各城門,今夜按戰時警戒。劉博,你馬上調集本部兵馬到帥府來。”


    按排妥當,又議了一陣,時辰越晚了,曲端便令下屬文武官員退去。趕了這麽久的路,他也著實勞累,得好好歇息了。


    正當眾官緩緩退出門去時,又聽裏頭傳來一聲劇響。那腿已經跨過門檻半步的人,隻得原樣停下,側首朝裏望去。


    曲端象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怔立在帥案後,瞪大了眼睛,難掩驚『色』!


    因為他突然想到兩件事情,一件就是涇原兵進了城,一件就是多名統兵官受邀赴宴。這兩件事若分開來看,都不足以引起他的懷疑,但一聯係起來,卻讓他心頭大駭!康隨盡管跟隨自己多年,可不久前,他因為吃了敗仗,受到自己的責罰。恰巧這個時候,宣撫處置司的人領著涇原軍進了慶陽城!又恰巧,在自己回來這個時候,統兵官們被邀去赴宴了!


    太多的巧合,那就意味著,不正常!


    難道,他們是想……釜底抽薪!意欲對自己不利!不對!他們也不會料到,自己這個時候從前線回來吧!莫非,又是一個巧合?若果真如此,那自己就是蠢得自個往圈套裏撞!


    糟!今晚必然出事!


    曲端長大的身軀不由地一震,嚇出了一頭冷汗來。那堂外,一幹文武官員還麵麵相覷地等候著他的吩咐。卻看到大帥火急火燎地搶下堂來,將頭盔套上,一句話也沒說,飛快地奔出門去,那十餘名護衛緊緊相隨!


    “大帥這是作甚?怎麽,怎麽一驚一詐的?”有人小聲嘀咕道。


    “誰知道呢?不一直是這樣麽?咱們,可以回去了麽?”同僚問道。


    卻說曲端出了帥府,連馬也來不及換,直接跨上馬背,喝了一聲:“出城!”便一馬當先,往北城奔去。


    就在帥府斜對麵的一條巷口,兩個隱隱約約的人影立在那處好似塑像一般,隻是兩雙機警的眼睛,一直盯著曲端出府,上馬,狂奔。而後,才消失在黑暗之中……


    曲端心急如焚,活了幾十年,還真沒上過這樣的當!其實你說要是真上當也就認了,我他娘的這是自己往刀口上撞啊!不用說,自己一進城,對方肯定就得到消息了!現在就盼著能衝出護城壕!


    馬蹄踐踏著被太陽曬得十分堅實的地皮,發出清脆而洪亮的響聲。不久前才被擾了清夢的百姓們又遭了一回罪,有人實在忍不住,大罵了一聲,索『性』拿被子蒙住了頭。


    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北城門已經在望。可曲端不敢大意,他知道,隻要沒有出城,那把刀就一直懸在頭頂上!


    終於到了,城門就有不遠處,甚至有依稀看出城樓上巡邏士兵的身影!


    可就在此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動靜驟然響起!那聲音,就像六月天,在毫無預兆之下降落的大雨!劈裏啪啦擊打著屋瓦!又像是一整筐子的豆子,嘩啦啦一下倒進鐵鍋裏!


    這個聲音,對久在行伍的人來說,太熟悉了!


    曲端咬緊了牙關,從來視若珍寶的“鐵象”,也被他狠狠抽了一鞭!烈馬負痛,發足狂奔!


    遲了!城門之前的街道上,左右兩邊同時湧出無數人影!那鏗鏘之聲一聽便知是兵器的碰撞!眼前突然出現了什麽,曲端來不及收住韁繩,隻感覺身體突然騰空,巨大的力量使得他直撲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背後,鐵象一聲長嘶!


    絆馬索!


    這一下摔得不輕,直感五髒六腑都被震裂了一般疼痛!曲端不敢絲毫停滯,飛快地爬起身來,一把抽出了佩刀,雙手緊握,盯著眼前的人牆。身後,衛士們手忙腳『亂』地扯住戰馬,紛紛亮出了兵器!


    雙方誰也沒有說話,就這麽對峙著!曲端心裏非常明白,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片刻之後,清脆而緩慢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一團火光漸漸照來。定眼一看,數騎不急不徐地從街邊轉出,在人牆之前立定。借著火光,可以看到那騎在馬背上的人,赫然竟有劉光世等!


    與此同時,背後響起了密集的腳步聲,不用回頭去看也不知道,被包圍了。


    早就知道,徐紹派劉光世幾個人來,肯定是別有所圖。當時自己出征,不敢授予他們兵柄,因此留在慶陽,哪知,卻是把賊放在了家裏……


    “大帥,周遭房上都有人。”一名部下在身後小聲說道。曲端抬頭看去,果見那房頂上伏著人手。


    冷笑一聲,他將手中刀攥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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