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陳兵耀武


    且不說關中平原上,一場對陝西局勢有著重大影響的戰役爆發在即。卻說紫金虎真實戰略目的之所在,由金軍名將,契丹人耶律馬五坐鎮的鄜州。這裏一直是女真人強兵集結的地方,就算韓常要打環慶分了兵,可現在鄜州境內,女真本軍、渤海軍、契丹軍、奚軍以及漢簽軍,加起來也有五萬之眾。


    攻打環慶,是耶律馬五一直力主的。可這次完顏婁宿下定決心照此辦理,馬五卻很不以為然。當初他主張打曲端,是想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現在,金軍付出重大傷亡的代價,攻取長安失敗。反被紫金虎接連出手,損兵折將,使得己方士氣大挫。這個時候,就應該調整策略,不要再想強攻,穩固已經到手的地盤。但助平原地區騎兵的優勢,對長安周邊實施頻繁『騷』擾和有限封鎖。長安是大宋西部首屈一指的大都會,一般來說這種大城對外界的依賴『性』非常高。


    咱們不跟徐九硬碰硬,就仗著我馬軍優勢,『騷』擾他的補給線。如此堅持個一兩年,徐衛縱使不退,也會誘使南朝集結西軍精銳,來與我軍進行一場規模空前的大會戰。那才是真正決定陝西歸屬的時候。


    你現在去打環慶,哪怕有個甚麽前環慶叛將相助,恐怕也不會收到多大的成效,徒增煩惱耳……


    他這番意見,部下們最初也很以為然。從完顏婁宿不斷有捷報傳來,使得很多將領都對局勢感到樂觀。


    鄜州原知州衙門,被馬五改作帥府,在此司儀行政,發號軍令。這天秋高氣爽,一間軒敞的室內,馬五身著漢服坐於案後,正捧著書卷看得出神。閱到出彩處,不禁搖頭晃腦,怡然自得。


    原遼國時期,文化製度等多學習南朝。馬五雖然是個帶兵的大將,可當初也是正經通過開科取士步入仕途的,儒家經典未必就比漢人學得少。看這房中陳設,全然不似統軍大將般布置兵器弓弩,而是書籍典冊,玉器珍玩。不了解內情的,誰能知道他是金軍名將?


    “都統,延安抄送到。”一軍士步入房中,小聲稟報道。


    馬五聞聽此言,將書本一低,點頭道:“拿來我看。”粘罕當初離開陝西歸國時,雖然留婁宿主持陝西事務,但他也知道耶律馬五此人才識猶在婁宿之上。因此以婁宿為正,馬五為副,並再三提醒前者,若遇事要多和後者商量。婁宿心中即便不以為然,但樣子也還是要作的,陝西但凡大小事務,他都會跟坐鎮鄜州的馬五通通氣。每隔數日,延安必有抄送到達鄜州。


    抄送出自漢官之筆,不免有些客套在,馬五粗粗略過,隻看重點。抄送中說,韓常在環慶進展順利,已經和原環慶叛將慕容洧會師,對環慶首府慶陽形成東西夾擊之勢。不過宋軍似乎也得到了增援,正準備大戰一場。


    “增援部隊?這麽短的時間,能增援曲端的,要麽是涇原徐原,要麽是長安徐衛。可這兩兄弟,都是和曲端不睦的,他們怎麽會出兵相助?莫不是西軍內部有什麽變化?”耶律馬五對這事很是費解。


    突然,他想到一件事情。前不久收到消息,李綱下台,代替他主持陝西軍政事務的,是南朝原樞密使徐紹。而這個徐紹,正是徐原徐衛的親親叔父。據說,徐紹現在是所謂的徐氏將門唯一長輩。會不會是因為他的到來,二徐才俯首聽命,甘受節製?


    樞密使是南朝的最高軍事長官,能幹到這個位置的,都是皇帝的心腹大臣。以如此尊貴的身份出掌陝西,手段肯定是有的。這對大金來說,倒不是個好消息,一支團結的西軍,足可稱得上金軍勁敵。


    這個訊息很重要,必須給完顏婁宿提醒提醒,不說因為徐紹的到來就更改陝西金軍的策略,但至少要重視這件事情,不能再把西軍當成一盤散沙。


    一念至此,打定主意,稍後立即修書一封送往延安。


    再往後看,抄送中還提了一些國相的指示,無非是要求陝西金軍穩固既得地區,力求開拓而已。忽然間,一行字躍入眼簾,“駐耀州之宋軍一部,日前越過華州,或為求戰,活女已作萬全準備,克日必有音訊……”


    耀州是紫金虎的地盤,這支部隊當然是虎兒軍,徐衛越過華州求戰?這也就是說,支援環慶的是涇原軍。徐衛的部隊這是在主動進攻?而且是在關中平原上?嘿,說不得,到底是紫金虎,拋開敵我立場不說,小徐這份豪氣還真不是旁人可比的。西軍數路,隻有他敢時不時地出來捅一棍子。這是個紮手的貨,活女須得小心應付才是。


    本來,馬五看到這裏,沒太在意這個消息。放下抄送後,即鋪開紙張,執起狼毫,準備給完顏婁宿寫信。排頭都已經寫好了,可心裏總覺得有什麽事情不對頭。那筆便一直下不去,他出神地盯著案桌,極力思索。


    忽地長吸了一口氣,皺眉想道,徐衛這是為什麽?他圖什麽?在關中平原上和金軍正麵作戰,虎兒軍是能打,可還沒到這份上吧?退一萬步說,就算讓他打勝了,又能怎地?收複陝西麽?憑他徐衛一己之力,恐怕辦不到吧?


    放下『毛』筆,馬五站起身來,雙手撐著案桌想了許久,也沒個頭緒。徐衛素來詭詐,用兵尚算靈活,他不會有什麽別的企圖吧?還有,他不怕我從鄜州南下去抄他的後路?


    想到這裏,不自覺地搖了搖頭。鄜州是延安的屏障,輕易動彈不得,紫金虎在與鄜州接鄰的坊州駐有部隊,我一動,坊州宋軍必然有所回應。


    徐衛這一次實在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從前他攻擊萬年和鄜州的金軍,乃至於後來破壞麥收,一則是給金軍找麻煩,二來也有報複的心態。可這一回,怎麽也講不通。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他喚來了軍士,吩咐道:“傳我將令,密切注意坊州宋軍的動靜,不管有無異常情況,每天向我報告一次,不得有誤!”跟紫金虎打交道,小心總不會有錯的,這廝實在是個讓人頭疼的東西。


    吩咐完畢後,奮筆疾書,提醒完顏婁宿西軍或有變化,另外著重強調,要密切關注關中平原,徐衛此番動作讓人生疑,萬萬要防著他。


    也難得這位對大金國克盡職守,嘔心瀝血的契丹名將,隻不過,他這封信還沒有送到延安,華州境內,宋金兩軍的精銳部隊,便開戰在即了。


    八月的最後一天,這一天的天氣實在不應該打仗。涼風習習,氣候宜人,不冷也不熱。這種時候,讀過書的,就應該邀上幾個故交好友,『吟』『吟』詩,作作詞,欣賞一下秋『色』。肚子裏沒什麽墨水的,也該呼朋喚友聚作一處,擺上酒肉,慶賀一下豐收的年景。


    顯然,徐衛誌不在此。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據報,完顏活女已經在二十幾裏外了。象這種,雙方都在對方眼皮子底下的情況,反而不敢輕舉妄動。雙方的主將,都把部隊往前推進。他不為奪城,活女也不為守土,有點類似於從前約期會戰的意思。隻是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紫金虎在一眾將領的簇擁下跟隨馬軍走在前頭。四千精騎,浩浩『蕩』『蕩』,雖然不緊不慢地前進著,可雨點般落下的馬蹄,還是發出令人震憾的聲響。現在虎兒軍這支騎兵,已經不是充充門麵了,這段時間以來,在折家騎將的指導訓練下,馬軍苦練本事。衝陡坡,跳壕溝,攻擊陣形,排護陣形,甚至騎『射』,格鬥等等。不敢說練得出神入化,但跟女真人對衝他幾十個回合,還是不怵的。


    徐衛一身鋥亮的鎧甲,尤其是披著一領醒目的紅『色』戰袍,將士們一看,便知道大帥在此。身旁,杜飛虎、楊再興、徐成等將,俱是披掛整齊,挺刀綽槍,威風凜凜。一麵軍旗立在陣中,那頭按爪待撲的紫『色』猛虎隨著軍旗的擺動,似乎活泛起來!


    兩萬餘部隊按部就班前進著,武裝整齊的士兵們人頭攢動,卻無一人喧嘩。在廣袤的關中平原上,緩緩東進。


    部隊的前頭,不時有探路回來的踏白馬軍傳遞著消息,隨時報告敵軍的距離。想必此刻,金軍也在幹著同樣的事情。


    “報!大帥!金賊距此十五裏!”


    徐衛揮揮手,什麽也沒說,示意部隊繼續前進。這一帶的地形,不止是他,軍中統領以上的軍官,都已經爛熟於胸了。雖然沒到一塊石,一顆樹都知道的程度,但哪裏有坡,哪裏有丘,哪裏有水,還是非常清楚的。這都要歸功於那簡陋的沙盤,比地圖形象得多。


    方圓二十幾裏,一馬平川,沒有山,沒有河,正適合馬軍作戰。想必,這也是完顏活女有侍無恐的原因所在。


    張目四望,到處都是收割之後的田園,被割去之後剩下的麥杆根部還『露』在地表,有些田,完全是一片黑『色』,那就是當初馬軍『騷』擾的功勞。或許早就知道最近要打仗,附近的百姓早早逃離了,行進十幾裏,除了軍隊之外,看不到半個人影。戰爭的破壞『性』,在此時顯得最為直觀,這可是以富庶著稱的關中平原呐。


    “報!大帥!金賊距此不滿十裏!”


    此話傳進將士們的耳中,不少人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器械。一場血戰,迫在眉睫了!


    吳玠見徐衛仍舊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輕聲說道:“大帥,再走過兩裏地,便可停下布陣了。”


    徐衛斷然搖了搖頭:“活女不肯示弱於我,豈能讓他如願?繼續推進,一直到看見女真人為止。”


    吳玠並不堅持,他知道大帥的用意,是想讓金軍知道,此番我軍突然前來,乃是有備,而非臨時起意。結果,還沒走到兩裏地,探馬來報,說是金軍在數裏外停下來了。


    “哈哈,大帥,看來這活女到底還是有些忌憚呐。”吳玠笑道。


    徐衛卻不敢大意,婁宿派他的兒子到關中平原上來跟自己叫板,那肯定不會是個二世祖。從他不退反進,針鋒相對的舉動看來,這人帶兵倒是在行,不可小視了他。


    又推進幾裏地,徐成突然說道:“到了。”


    徐衛極目望去,不到三裏地外,黑壓壓一片人『潮』。雖然看不真切,但僅憑目測,金軍來的不少。這至少有三個萬人隊,以上。


    舉起右手,朗聲說道:“停!”


    軍令被飛速傳達,近前的騎兵部隊立時停下,後麵大股的步軍就不能用這種傳令的方法了。中軍陣中,一杆黑旗突然豎起,掌旗後左右揮動著旗杆,如此反複兩次後。後麵的步軍就象是接到了命令一般,全部停下了腳步。


    “布陣,選鋒踏白馬軍蔽兩翼,虎捷重步居前,鋒矢軍在後,磐石軍鎮住兩角。”徐衛目視著金軍下令道。


    虎兒軍接下來的動作,讓訓練有素這句話有了實質的內容。軍令一旦發下,兩萬多人的部隊絲毫不『亂』,馬軍分作兩批,楊再興馬泰各領一部隊,居前保護左右兩翼。楊彥的虎捷軍士兵,手腳麻利,立即突到全陣的最前沿。一支虎捷軍,數千人的規模,要排成密集的陣形,場麵該雜一些才是吧?事實卻並非如此。每一個士兵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裏,跑步前進,站定之後,便開始檢查武器。


    後頭的鋒矢軍,裝備最多最大。弓弩手們取了器械之後,在軍官指揮下,依次布好,仔細檢查。尤其是『操』作神臂弓和床子弩的弩手們,檢查得尤為細致。每一個部件都要認真查看甚至『摸』索一次。


    軍中番號僅次於虎捷之後的磐石重步,擔負著保護大陣左右兩側的重任,早就將弓弩部隊夾在中央了。隻是,從曆次作戰中吸取了教訓之後,保護兩側的重步兵,不再排成長列。而是分別向左向右排成三角形狀。


    這樣一來,雖然沒把弓弩部隊包裹得密不透風,但卻讓自身的陣形更加密集。因為從前和金軍作戰,女真人從來沒有從正麵突破過,都是尋求打擊兩側,以求讓我方全軍潰『亂』。現在這種布陣方法,第一是力量集中,抗衝擊能力強。第二,三角形狀也盡量減少了受衝擊的麵,移動起來,也方便得多。隻要隨時注意中軍陣中的令旗揮舞便是。


    在部隊布陣的同時,徐衛和吳玠各帶著一隊親騎,奔出大陣,前往窺視對方陣形。巧合的是,他們剛走不到一百步,便遠遠望見對方陣中,同樣奔出一支馬隊來。


    兩股人馬就這樣麵對麵地奔馳,一直到雙方間隔不到五十步時方才停下。這個距離,可是在任何弓箭的『射』程範圍之內!


    不消任何人吩咐,親兵們早把長官圍在了中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何況是這麽近的距離?


    開戰之前,兩軍的這次親密接觸非常有意思。因為這個距離,甚至能看出對方穿的甚麽鎧甲,執的甚麽兵器,眼力好些的,恐怕連麵容也能瞧見。


    徐衛沒功夫去看來的是誰,反正也不熟。他隻關心金軍布陣的情況。如同女真人崇尚進攻的觀念一樣,今天他們擺出的陣形一如往常,數量眾多的騎兵擺在陣前,陳軍耀武。沒有看到“鐵浮屠”的影子,不過徐衛也不遺憾,他知道,到了該出現的時候,這支重騎兵會不請自來的。


    聽說,重騎兵在到達戰場之前,人馬和裝備是分離的,因為過於沉重,不利於行軍。那想必此時,在這人『潮』遮擋之後,鐵浮屠正抓緊武裝。當年小西軍一役,鐵浮屠巨大的衝擊能力,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裝備步人甲的重步兵,也擋不住那雷霆萬鈞的衝擊。飛馳而來,人馬連在一起的重騎兵,其衝力可用恐怖來形容,就如一柄巨錘,以巨萬之力砸過來,勢如頗竹……


    就在他窺視對方軍陣的同時,金軍也在查看宋軍陣形。更巧的是,來的正是完顏活女。隻是當他看清宋軍所擺的陣,正是最讓人頭疼的疊陣之後,便沒有興趣再琢磨了,轉而打量起幾十步外的小股宋軍來。


    他自然不認識徐衛,也不知道來的是誰,隻是很順理成章的,關注那個穿紅『色』戰袍的人來。山林中成長的女真人,目力極佳,能看到幾十步外狐狸的眼睛朝哪邊轉。他發現,這個穿紅袍的宋軍將領年紀並不大,絕對沒有三十歲。雖然神『色』如常,但看起來格外的威儀,你看他四周的兵將,跟他擺在一起,就算不知情的,也曉得他是最高長官。


    如果不知道有徐衛這麽一個人物,他可能會暗笑,南朝果然是荒唐,讓讀書的文人率領部隊。這麽一個白淨麵皮的年輕人,怎能指揮虎狼之師?


    可一想到徐衛,活女不禁朝身旁的漢官問道:“你是張深的部下,見過紫金虎麽?你且看看,那穿紅袍的可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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