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九章


    政變(中)


    張仲雄尋聲望去,人太多,看不真切,因此回道:“正是!”


    那說話之人站了出來,卻是原樞密副使,現廣東安撫使許翰!之前,樞密使折彥質在鎮江府領導抗金,樞府一應事務都由他處理,張仲雄哪能不認得?


    “官家無法理事,耿賊弄權禍國,今我等已取得太上皇明詔,擁立太子即位!你,速引軍相隨,前往行宮!”許翰人本來極方正,而且也沒把自己當成是廣東安撫使,還是一副西府首腦的口吻。


    張仲雄倒不糊塗,暗思如今樞密院無主,那簽書樞密院事劉延慶也管不到我頭上來,你已卸任,我為何還要聽你的?你說有太上皇明詔,我怎麽沒看見?


    這些話,他不敢挑明了說,因此沉默以對,苦思對策。朱勝非一見此情形,高舉手中詔書,聲傳四方:“諸軍看真切,太上皇明詔在此!誰敢阻攔!”


    他的地位又不一樣!正經的宰執大臣!張仲雄猶豫再三,下了馬,因甲胄在身,不施全禮,隻抱拳道:“諸位長官,卑職奉王殿帥之命前來勾當,作不得主!並不敢為難長官,也不敢放各位前行!還請見諒!”


    眾臣一聽他這話,頓時『色』變!朱勝非也不禁問道:“那你意欲何為?”


    “請諸位長官稍待,卑職這就遣人去請王殿帥!”張仲雄朗聲道。他實在擔不起這個幹係,所以隻能請王宗濋來拿主意。


    朱勝非聽罷,心頭大急!王宗濋是官家的親舅舅,一直極受信任,他若來,萬事皆休!


    此時,人群中有一人高聲叫道:“張二!認得本官麽!”


    張仲雄定眼看出,俯首道:“昔日我父為濟南知府,公為司錄,如何認不得?”


    “那便好!你高祖張太師,真宗朝為西府之首,天下誰不敬仰?你父張少保,剿賊山東,奮戰中原,鎮守西京,勇赴國難!是何等的忠義!滿朝上下,誰不稱讚?今耿南仲趁官家染疾,無法視事之際,玩弄權術,敗壞朝綱,以致天怒人怨!你是忠良之後,應當曉事!如何敢阻攔?”這人既與張叔夜共過事,自然知道對方底細。張仲雄的高祖張耆,乃宋真宗時名臣,至於其父張叔夜,那就更不用說了。


    張仲雄被他一頓訓斥,無言以對。暗思,這朝中生此大變,我一個武臣,還是不要攪和的好!耿南仲的行徑人所共知,我若幫他,與助紂無異。這些長官們,既討得了太上皇明詔,要擁立新君,我若阻攔,豈不壞了先父忠義的名聲?


    正權衡時,朱勝非逮準時機,一聲大喝:“量一武夫,敢阻我等宰執!走!”說罷,大步往前!身後幾十名大臣,緊緊相隨!


    當兵的最實在,不得上峰命令,決不放行!因此將那一條條銳利的長槍平放,意圖阻止!張仲雄一見,慌忙吼道:“閃開!”


    士兵們退到了一旁,讓開了道路,朱勝非高舉詔書,引三十二名大臣,向兩條街之外的臨時行宮進發!


    兩條街,說來不遠,可在一眾大臣看來,這短短的距離卻走了大半天也沒到!黑漆漆的街道上,隻聽到一陣碎『亂』的腳步聲,誰也沒有說話。此去,是勝是敗,不得而知。若勝,則清君之側,肅正朝綱!我等身家『性』命,亦得保全!若敗,我等不免遠竄,終生不錄,而這家國天下,也會一片狼藉!


    不一陣,天子所居蔡京別院已然在望!待看清情形時,眾官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臨時行宮,被鐵甲武士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燈籠火把將四周映照得如同白晝!


    “朱相,怎麽辦?”有人小聲問道。


    “能怎麽辦!”朱勝非切齒道,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開弓沒有回頭箭,硬著頭皮也要上!


    很快,那護衛行宮的將士一陣『騷』動,他們發現了『逼』過來的人群!等走得近些,他們看清,這些人都穿著公服,竟全是當朝大臣!


    人牆中走出一員軍官,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他接到的命令,是城中有人作『亂』,要他領軍護衛天子行宮。但眼前數十名大臣,其中不乏身居高位者,這深夜闖宮,意欲何為?那行在最前麵的,不是尚書左丞朱勝非,禦史中丞秦檜麽?


    “奉太上皇明詔,清君之側,擁立太子!你等還不閃開!”朱勝非大聲吼道。


    那軍官瞠目結舌,一時反應不過來!將士們也是如聞驚雷,不知所措!正當此時,從行宮內奔出一將,歇斯底裏地吼道:“逆臣作『亂』,官家有旨,著即拿辦!弟兄們!上!”


    可他這一聲嚎出來,並無一兵一卒敢往前!那駭得呆若木雞的軍官上前稟道:“長官,朱相手中拿著太上皇明詔!”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直打得那軍官暈頭轉向!


    “甚麽太上皇明詔!都是這班逆臣妄托!沒聽到我的命令麽,拿下!”那戰將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揮使!


    “孫正!睜開你的狗眼!看仔細了!”朱勝非一聲厲喝!往前數步,展開手中詔書,高舉過頭頂,遍示眾軍!


    凡是識得字的,都看到那詔書上寫得分明,且蓋著太上道君印璽。又拿在宰執大臣手裏,如何假得了?


    孫正視而不見,隻是一味喝令將士上前逮捕!秦檜等大臣聲『色』俱厲,又喝令他們反戈一擊!官兵們兩頭受堵,不知如何自處!


    正相持不下時,隻近蹄聲大作,眾人回頭望去,身後的大街上,兵士們手執火把蜂擁而來!那火光之下,一人身著紫袍,腰束金帶,連襆頭都跑飛了,不是殿帥王宗濋是誰?


    這一夜王殿帥忙得夠嗆,在杭州城裏四處奔走,不為旁的,就為保住外甥的帝位!一聽“逆臣”們闖宮,他慌忙引了兵將前來。奔到近前,勒停韁繩,氣喘籲籲道:“孫正!逆臣都已現身,如何不抓!”


    朱勝非將詔書一舉,朗聲道:“王殿帥!太上皇明詔在此!”


    王宗濋吃了一驚!他是皇帝的親舅舅,也是太上皇的小舅子,屬皇親國戚之列,昔日趙佶沒少賜墨寶給他,他如何識不得那太上道君的瘦金字?這事可麻煩了!姐夫下詔,要把外甥的帝位傳給太子,這可如何是好?


    想了片刻,將心一橫!太上皇已然禪位,當初說得明明白白,除宗教外,他事不預!如何還來管這朝上之事?天子是我外甥,有他在,才有我的地位!若被這些人得逞,我還不得遠竄窮山惡水!


    “國賴長君!今天子健在,你等發動事變,便是謀逆!休要多言,束手就擒罷!眾將官,予本帥拿下!”王宗濋厲聲道。


    他可是殿帥!殿前司都指揮使!又有國舅之尊!他說的話分量自然不同!眾將士聽了軍令,一時蠢蠢欲動!恰好此時,聞聽消息的耿南仲匆匆忙忙從都轉過司衙門趕過來了!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那三十三名大臣情緒激動,紛紛高聲喝罵『奸』賊!


    耿南仲一張麻子臉擰成一團,麵目猙獰!切齒道:“將一幹逆臣拿下,送交大理寺!”


    得!首相發話了!將士們再不猶豫,一窩蜂擁上去!那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孫正,雖為武臣,卻是個『奸』滑的貨『色』!他心知朱勝非手裏拿的太上皇詔書,是個大禍害!因此一衝過去,瞅準了朱勝非,劈手就要去搶詔書!


    朱勝非被擠得東倒西歪,死死抱住詔書不放!孫正一拳打飛了他的烏紗,複加一腳踹翻在地,扯了詔書拚命搶奪!朱勝非破口大罵:“『奸』賊誤國!『奸』賊誤國!”就是不放!


    其他大臣群情激憤!麵對衝過來的士兵,竟不懼死!以文弱之身,直麵對方的堅兵利器!組成人牆,拚命阻擋著!


    耿南仲在場外暴跳如雷,不住地呼喝著:“全部拿下!拿下!”


    行宮外喧嘩之聲,驚動了裏麵的趙桓,當他得知以朱勝非秦檜等人為首的大臣,拿到了太上皇詔書,要擁立太子時,驚怒交加!遣內侍外出打探消息,知道耿南仲王宗濋兩個都趕到現場,正指揮兵將抓捕時,才稍稍放心!當時就讓內侍執筆草詔,準備下詔給大理寺卿萬俟卨,指示這宗案件要如何審理!


    就在朱勝非等大臣在行宮外與官兵對峙時,徐紹率領的原東京留守司右軍一部已經抵達杭州城下!


    數千兵馬明火執仗地出現,讓城頭的殿前司官兵如臨大敵!消息飛快地報到了守將跟前!


    一處房中,燈火通明,桌前立一戰將,年過四十,身長六尺有五,全副鎧甲,右手始終不離刀柄。臉龐方正,蓄有濃須,一雙眼睛炯炯如光,左手撐在桌麵上,想什麽想得出了神。


    門開外,方才阻擋朱勝非等人的張仲雄匆匆進來,喚道:“大哥!出事了!”


    那人便是故少保張叔夜長子,張伯奮,如今官拜侍衛親軍步軍司副都指揮使,管幹步帥司。聽弟弟這一句話,扭頭問道:“怎地?”


    “以尚書左丞朱勝非為首的大臣,討得了太上皇明詔,要擁立太子!”張仲雄疾聲道。


    張伯奮大驚!這是要發動政變啊!他立即問道:“什麽名義?”


    “一是說耿南仲弄權禍國,二是說官家無法視事,因此要擁立新君!”張仲雄答道。


    張伯奮久隨其父,於朝政頗有見解,聞言點頭道:“確實師出有名,你怎麽作的?”


    “這,我不過一介武夫,如何敢參合這等事?就放朱勝非一行大臣自去,既沒有阻攔,也沒有倒戈。”張仲雄無奈道。


    一聽這話,張伯奮就一掌拍在了桌上:“兄弟,你糊塗啊!”


    張仲雄駭得臉都白了,失聲道:“哥哥,如何就,就糊塗了?”


    “你自以為不阻攔,也不護從,就算是中立了?你忘了你得到的軍令是什麽?你不抓朱勝非等人,就是違節!王殿帥能放過你麽?退一步說,王殿帥放你一馬,耿相能饒得了你麽?莫說是你,便是為兄,也要受牽連!”張伯奮痛心道。


    張仲雄大驚!咱們弟兄一路護送官家到過福州,耿南仲是什麽人,最清楚不過,那是個心狠手黑之徒!殺人不見血!完了完了,我怎麽就沒想到!但事情已經作下了,後悔無用!


    “兄長!耿南仲弄權是真,禍國不假!朱勝非等人有太上皇明詔,要擁立太子,名正言順!到時,姓耿的……”


    他沒說完,被兄長一口截斷:“你不懂!朱相等人,不過是書生輩,能鬥得過耿南仲?能鬥得過官家?殿前司千餘部隊,將行宮內外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就這麽迎頭撞上去,不敗才怪!書生意氣,書生意氣啊!”


    張仲雄無言以對,作難道:“那如何是好?”


    張伯奮不及回答,忽聞外頭腳步聲大起,部將搶進門來,慌慌張張地手指外頭道:“不好!有大軍兵臨城下!”


    張伯奮臉上陰晴不定,兵臨城下?誰帶的兵?衝誰來的?忽然心中一動,大聲道:“走!”


    當他兩兄弟急匆匆奔上城時,望見城下一片火光,林立的甲士已經列於城前,一排騎馬的戰將靠近護城河,內有一人,不著戎裝,卻穿紫『色』官袍,被眾將簇擁著,顯然是為首之人。


    張伯奮倚城而望,片刻之後,向下喊話道:“城下何人!深夜進犯行在重地,是想造反麽!”


    “本官徐紹!敢問城上,是哪位?”城下傳來喊聲。


    “徐紹?哥哥,是徐紹!”張仲雄驚聲道。


    張伯奮並不搭理他,向下喊道:“卑職張伯奮,奉命守城,戒嚴,禁止出入!相公為國重臣,如何深夜引兵前來?”


    城下的徐紹,一聽是守將是張伯奮,心中憋著的那口氣鬆了大半。趕緊喊道:“原來張少保公子!賢侄,本官有一語,你與諸軍靜聽!”


    “聽著呢!”張伯奮回應道。


    “今耿賊弄權,於朝中興風作浪,排斥異己!弄得朝堂上烏煙瘴氣,百官離心離德!官家身患風疾,無法理事,助長『奸』賊氣焰!國家危如累卵!朝中有識之士,請得太上皇明詔,要清君之側,擁立太子!今紹奉詔命,引軍前來,非為作『亂』,乃為社稷護從!賢侄,可速速開城!”徐紹聲傳四方!


    張伯奮一時沉默,片刻之後回道:“相公!卑職不過一武夫,不敢幹預朝政!惟命是從而已!上頭既有軍令,嚴禁出入,卑職不敢放行!請相公見諒!”


    徐紹大急!張伯奮如果不開城,王貴這四千兵如果強攻,是絕計攻不下來的!就算攻下來,城中早已有了定局,我還得落個犯上作『亂』的罪名!


    將牙一咬,繼續喊道:“賢侄!你我兩家,原本交好!我身為長輩,決不害你!耿賊禍『亂』朝廷,不恤將士,你等自應是感同身受,如何助紂為虐!你父九泉之下得知,焉能瞑目!”


    當初張叔夜在世時,與徐璋有舊,又十分欣賞徐九,多次施以援手。因此,徐紹說,徐張兩家,原本交好,是有淵源的。


    張伯奮似乎不為所動,隻回了一句:“請相公不要為難卑職!”


    一直在旁邊聽著的張仲雄急得沒辦法,勸道:“兄長,徐家跟我們張家有舊!徐紹是徐九的親叔父,父親大人在世時,時常誇讚,說徐氏一門皆柱石之臣。他今引兵前來,你我於公於私,都不應該阻攔啊!開城放行吧!”


    “你懂個屁!我還要等他一句話!”張伯奮喝止道。


    果然,那句話馬上就來了!


    “賢侄!你放心!你身為武臣,奉命行事,原屬本份!若能深明大義,力挽狂瀾,便是有大功於社稷!賢侄!速速開城,遲則有變!”徐紹嗓子都快喊啞了。


    可城上再沒有動靜!等了好大一陣,旁邊的王貴聽得窩火,憤聲道:“娘的!他不開城,卑職便下令……”


    徐紹立馬製止了他:“你四千兵,不又曾帶得大型器械,這杭州城雖不是什麽要塞,要攻下來也絕非易事!”


    “相公!這張伯奮久隨聖駕,自然與我等不同。耿南仲再不恤將士,也不可能不照顧他們!他鐵定是心向耿賊,決不會開城的!”王貴急道。


    徐紹舉起手,示意他不要講話。


    四千將士,就這麽在城外等著,徐紹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城頭!時間悄悄地流逝,城上仍舊沒有任何動靜!


    “大哥,開城吧!遲了就……”張仲雄再次勸道。


    “唉,你啊!今晚,若不是你壞事……”張伯奮手指弟弟,大搖其頭。仲雄既然沒有阻止抓捕朱勝非等大臣,就已經不容於耿南仲,他是他親兄長,必然受牽連!現在,我倆兄弟要想自保,就隻有一條路可走了!


    城外,就在徐紹焦心等待,眾將快要失去耐心之際!忽聽一陣響動,那懸於護城河上的吊橋,緩緩落下!


    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聲,在城外軍陣中爆發出來!徐紹目光閃動,大喜過望,放聲喊道:“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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