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


    東京


    東京,七朝古都,自宋太祖趙匡胤從後周柴家手裏接過江山,趙宋在東京經營一百多年,使這座城市成為當時世界上最繁榮的大都會。曾有西方學者戲稱,說當時歐洲國家的君主可能還沒有宋代東京看城門的士兵過得好。這個說法不一定對,但也從側麵證明當時宋代的發達和東京城的繁華。


    可是,從靖康年間金軍兩路『逼』近東京開始,這座趙宋王朝最引以為傲的城市榮光不在。在經曆了幾任東京留守堅守城池,最終被金人攻破以後,東京城的戶口減少近半,幾乎所有行業都陷入停滯和癱瘓的狀態。偽韓得中原之地後,其派出的開封府尹曾試圖恢複,金人廢韓自理以後,也希望通過種種措施重振東京,但收效甚微。


    兀術自燕山府入東京,在此集結大軍,進攻襄漢,使東京成為金軍的後勤基地。漢名完顏宗弼的兀術認為,有他幾十萬大軍在東京一帶,又有撒離喝在鄭州駐守,怎麽著,至少東京不會受到任何威脅。然而,世事無常……


    撒離喝兵敗鄭州,隻引了數千女真本軍逃回東京,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徐衛就給他送禮來了。


    樞密院衙門,曾經是大宋最高軍事機構所在地,現在這裏是金軍東京守將的幕府。撒離喝正與金開封府尹兼守禦使完顏賽裏商議對策。


    “你讓我發兵去救鄭州?”完顏賽裏,也是金國宗室,南人稱之為“蓋天大王”,一直以來都是金東路軍的主要將領,很得兀術重用,因此以東京相托。現在,他麵對著兵敗回來,同樣是金國宗室的撒離喝,帶著幾分譏諷的口吻問道。


    “怎麽?”撒離喝感覺到了對方的諧謔。


    “莫說我手裏兵力有限,便是有兵,鄭州恐怕也不用救了吧?你不是也說,主力都紮在城外,被西軍掃『蕩』無餘,那虎兒軍攻守城池都是一把好手,你認為鄭州能等到我發兵去救?”賽裏笑道。


    撒離喝正待說話,便有一將踏入堂中,報道:“有兩個『婦』人,自稱是應國公的侍妾,在外求見。”


    這話一出,堂上兩個都是一頭水霧,撒離喝自己也沒鬧明白,我的侍妾?怎麽又到了東京?


    賽裏知道撒離喝好漁『色』,故意道:“應國公,這是我帥府,威嚴之地,你的侍妾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撒離喝臉上陰晴不定,好半天之後,疾聲道:“讓她們進來。”


    不一陣,便有兩名『婦』人入內,撒離喝一見,臉『色』就變了。這兩名侍妾是他從金國國內帶出來的,本該在鄭州城裏,現在出現在東京,也就是意味著,鄭州易主了!


    再說這兩名侍妾,一見了撒離喝,那千般委曲,萬般無奈一齊湧上心頭,還沒開口說話,就已經哭了起來。賽裏很不悅,你一個敗軍之將,弄兩個女人在我帥府裏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因此冷聲道:“要搞這些,應該回家去,我這裏……”


    撒離喝一口打斷:“她們是從鄭州來的。”


    賽裏也吃了一驚,從鄭州來?這麽說,徐虎兒已經攻下鄭州?正疑『惑』時,隻聽撒離喝向『婦』人問道:“你們是怎麽來的?”


    其有一個,年紀較輕的,哭訴道:“宋軍攻進了城池,把府裏搬運一空。國公的金銀、戰馬、寶刀皆被搶奪。那宋軍大將派了人將我們送來東京……”


    “行了!”撒離喝狂怒!就算兵敗,也沒有這事來得讓他難堪!金銀是身外之物,不足為貴,丟就丟了。可戰馬寶刀,非但是武人的象征,更兼皇帝所賜,落到了徐虎兒手裏,豈不叫旁人笑話?更可惡的是,徐衛現在派人把侍妾給我送回來,這分明就是一種侮辱!


    撒離喝一張臉因憤怒而扭曲著!賽裏見狀,也不好再譏諷他。


    另一個侍妾從身邊取出一物,小心翼翼地上前道:“這是那宋軍大將的信。”


    撒離喝滿腔怒火,終於找到了發泄點,一把搶過來,看也不看,扯了個粉碎!而後猛然轉身,對賽裏切齒道:“借我五千精兵,我去跟徐虎兒決一死戰!以雪恥辱!”


    賽裏幹咳兩聲,搖頭道:“辦不到,徐虎兒乘勝之威,兵勢正隆!大王在打襄漢,東京萬不容失。鄭州距此隻一百多裏,我現在就必須馬上布置應敵,哪有兵給你?”


    撒離喝也隻是說說氣話,讓臉麵上好看些。聽對方如此回應之後,再也呆不下去,拔腿就往外走,竟也不管他的侍妾!慌得兩個受足驚嚇的女人趕緊跟了上去。賽裏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想當年起兵攻遼的時候,你撒離喝也是一員猛將,時常奔馳於前。如今這是怎麽地了?大王將鄭州重任托付給你,你倒好,成天沒事就是美酒佳人,架鷹牽狗,這下誤事了吧!你兵敗受辱就不說了,還得連累我東京也受威脅!


    鄭州大敗的消息被火速報往襄漢前線。賽裏心知徐虎兒必來東京,絲毫不敢大意,下令封閉城門戒嚴。東京是金軍的錢糧屯積所在,但兵力不滿萬人,前線打得太苦,沈王幾乎把所有軍隊都調去了。憑我不滿萬的部隊,怎麽跟虎兒軍抗衡?


    然而,沒等到兀術的任何回應,西軍就已經出現在東京!


    這是一個高數丈的小山丘,此時,徐衛駐馬丘上,神情複雜地看著麵前的一切。從他所在的山丘看下去,眼前是一片平坦的水草地,大量的馬匹正在曠野中悠閑地散步。而往北看,那兩山相夾之中,是虎兒軍將士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牟駝崗……”徐衛喃喃地念著。當年,他在東京練兵,此地就是他軍營所在。如今,十年過去了,牟駝崗依舊,可東京卻已經易主。


    一將風馳而來,身裹鐵甲,禿頭發辮,手提一杆鐵槍,腰裏卻別著一把精致的彎刀。到徐衛身後停下,掩飾不住興奮道:“大帥!這是金軍放養戰馬的地方!看來,他們是沒來得及將這些馬匹轉移!白白便宜了我軍!哈哈!”


    也不怪他如此興奮,缺馬,一直製約著西軍騎兵的發展。現在,如此之多的良馬就在眼前,有的吃草,有的散步,還有的撒著歡似的奔跑,多麽喜人的場麵啊!


    “這裏從前是朝廷的天駟監,本就是養馬之地。昔年,本帥的軍營就在西北方向。”徐衛歎道。


    張憲、吳璘、楊再興、杜飛虎四大將先後過來,他們都是徐衛的老部下,當年都在牟駝崗軍營呆過,如今故地重遊,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十年了,我們又回來了。”張宗本禁不住一聲長歎。十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這十年裏,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回想起來,竟如夢境一般。


    吳璘手指東南,沉聲道:“大帥,東京。”


    六人齊齊南眺,除了李成衛以外,其他五人心裏頭都是五味雜陳,又尤其是徐衛。東京城對他來說,不止是發跡之地,更曾經是他的家。西水門,徐府,他和父兄親人在那裏渡過一段相對平靜的時光。現在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在牟駝崗練兵,每個月回去一兩趟,一家人歡聚一堂,共享天倫。也是在那座城裏,他遇到了張九月,並迎娶她成為自己的妻子,現在,這些都隻存在於記憶當中了……


    懷舊的感傷如曇花一現,徐衛深吸一口氣,本來帶著些許憂傷的眼神突然堅決!


    “兀術很快就會調集大軍前來,我們得抓緊。唐卿,這些戰馬你立刻組織人手送回陝西。李成衛,你派出踏白遊騎,密切注意金軍動向;宗本,你負責紮營,就在牟駝崗,知道該怎麽紮吧?”


    張憲一抱拳:“卑職曉得。”


    牟駝崗距離東京不到二十裏,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危險的距離。徐衛甚至可以動用舟船從此處出發,讓軍隊順著汴河而下,直接去進攻東京的西水門。東京城裏,金軍的恐懼可想而知。


    賽裏聞聽徐衛兵抵牟駝崗,根本無暇去心痛在那裏放養的六千多匹戰馬,事實上他應該慶幸。從前,偽韓在牟駝崗設立了一個馬監,放養戰馬兩萬多匹。此次兀術率大軍攻襄漢,帶走了一萬三千多匹供軍用,要不然,全落到徐衛手裏,真如剜肉般痛!


    賽裏一麵戒嚴,派士兵上城備戰,一麵急報兀術,請他火速發兵回援!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在經曆了虎牢關和鄭州兩次失利以後,金軍似乎願意相信紫金虎驅軍十一萬的傳言。


    然而此時,兀術正沉浸在喜悅之中。在他挫敗宋軍反撲襄陽以後,正發動大軍圍攻唐州,嶽飛率部堅守。但宋軍主力自上次失敗以後,這麽多天,一直不見卷土再來的跡象。兀術認為,宋軍的銳氣已經消耗殆盡,對方不太可能發動大規模的反撲。換言之,金軍正式占領了襄陽!


    襄陽一下,剩下的周邊地區就好辦得多了。用不了半年,襄漢諸州都將淪入金人之手,南朝的防線上將出現一個巨大的缺口!而這個缺口,就是趙宋長堤崩潰的開始!


    十月初四,距離發動襄陽之役已經整整一年。今日,為了振奮軍心,也為了犒勞眾將,兀術在襄陽城中,他的帥府設宴,款待部下。


    此次攻襄陽,所動用的絕大部分都是漢簽軍,因此這宴席上,大多都是漢將。大金國沈王,左副元帥兀術雙手端著一碗酒高舉,聲如洪鍾道:“眾將官,一年血戰,折損壯士數萬,耗費錢糧無算,終究拿下襄陽!這一碗,本王敬你們!也敬為大金捐軀的勇士!來!幹!”


    堂下,數十員武將刷刷一片起身,各捧了碗,齊謝沈王賞酒,而後都仰著脖子灌下去。來而不往非禮也,當時,便不斷有漢將上前,給兀術敬酒,馬屁拍得震天響,什麽大王英勇蓋世,神威無敵雲雲。兀術人逢喜事精神爽,來者不拒,頃刻之間,便已喝下三四碗。


    堂上氣氛熱烈,因為宋軍的頑強,金軍的士氣一度頻臨崩潰邊緣。若非兀術下定決心,誓奪襄陽不可,恐怕金軍早就潰退了。勝利得來不易,將佐們縱情狂歡,也可以理解。


    又幾碗酒下肚,麵對殷勤的部將,兀術有些吃不消,連連擺手道:“停一陣,停一陣,你們這輪番上陣,本王也隻有一個肚子。”


    “大王前番攻破山東,踐踏中原,兵鋒直抵長江!如今又拿下襄陽之鎮,可謂功蓋當代!絕世之英雄!如何還吃不下幾碗酒?”有漢將奉承道。


    兀術穿一領紫袍,也不知是不是效仿南朝“三品以上服紫”,與往常鐵甲皮裘的形象大為不同,聽了這話,一聲長歎道:“想我女真人起兵抗遼以來,無論上下貴賤,都披堅執銳,衝鋒陷陣!十年,攻滅契丹!遼亡同年,發兵取宋,已十五載矣。今取襄陽,實為奠定社稷基石之舉!本王與諸將,有幸躬逢其盛,足慰平生!他日,鼎定天下,諸公富貴華榮,必然綿綿不絕!”


    看得出來,兀術很高興。攻占襄陽,讓他看到了滅宋的曙光,宋一亡,天下已定,自然就該富貴榮華了。


    眾將聽他如此許諾,個個歡喜,人人振奮,江山嘛,誰坐不是坐?趙官家坐得,人家女真人便坐不得?管他誰坐,隻要有咱們的富貴就是!


    素酒吃完,過場走完,好戲就上場了。兀術命人喚來“浣衣女”數十人,俱妙齡,有姿『色』,陪酒堂上,穿行於一眾武夫之間,頓時讓宴會熱鬧非凡。


    值了!咱們帶兵打仗,浴血拚殺,圖的不就是金銀、美酒、佳人麽?現在全齊了!大金國萬歲!


    酒至半酣,歌舞助興,兀術興致勃勃地看著,突感內急,便起身外出如廁。在茅房裏,端著***都還在感歎,不容易啊,斷斷續續打了一年,總算是穩了。從國都出來時,自己誇下海口,說要取襄陽,捏南朝的七寸,要是沒得逞,回去如何交待?


    襄陽到手,用上半年時間,把周邊諸郡清一清,便可在此積糧,造船,***練水師,過他幾年,沿漢水而下,直取江南,大局可定。隻是這宋一滅,女真人又去打誰?黨項國小,民悍,且無油水,打著沒勁,契丹餘孽大石林牙又遠在西域,***已經臣服,舉目四望,女真人幾無敵手,寂寞啊。


    一泡『尿』撒完,兀術從茅房出來,本想重回宴席之上。結果,剛到走廊轉角處,便閃出一人,把他駭了一跳,喝道:“何人鬼祟?”


    “大王。”那人行了一禮。


    兀術定睛一看,卻是完顏賽裏的部將,東京的軍官,遂問道:“有事?”


    那軍官嘴唇一動,欲言又止,左右張望一陣,確定無人之後,低聲道:“西軍已至東京,正屯牟駝崗。”


    也不知是沒聽清楚,還是不肯相信,兀術皺眉道:“你說什麽?”


    “徐虎兒兵臨東京。”那軍官放慢語速,幾乎一字一頓。


    兀術怔立當場,因為酒勁的緣故,一時竟回不過神來!良久,他用力搖了搖腦袋,低聲問道:“幾時的事?”


    “兩天以前,東京守軍已經戒嚴備戰,請大王火速回援,遲則有變!”那軍官滿麵嚴肅道。


    兀術到底是經過大風浪的人,猝然遇驚而不慌,略一思索,即道:“你到本王牙帳去等候。”


    那軍官走後,兀術想了想,麵『色』不改,仍重回堂上,與一眾大將吃酒作樂,既不提西軍兵臨東京的事,也沒有任何異樣。酒席散了以後,他留下了幾位心腹謀主和女真將領,都往牙帳而去。


    牙帳,本來是指將帥所居的帳篷,兀術在這裏卻是說的他的住處。


    至房內,那東京來的軍官已經等候多時,眾人都不覺有異,獨韓昉一進門就神『色』微變,心頭有種不好的預感。


    眾人坐下,兀術坐在帥案後,自捧一杯茶吃。韓昉發覺他心事重重的模樣,遂問道:“大王,可是出事了?”


    兀術將茶杯放下,衝他東京來的軍官使個眼『色』,後者會意,對著幾名文武道:“兩天以前,西軍兵臨東京,眼下正屯兵於牟駝崗。”


    一語驚滿座!


    聽了這話,那本來有幾分醉意的人,也立馬打了個冷戰!東京,是後勤保障所在,更是大軍的後路,一旦東京有失,我們可是腹背受敵!


    但很快,他們就想到了一個問題。西軍是怎麽到東京的?撒離喝不是帶甲六萬在鄭州麽?難道他放西軍過來的?


    韓昉急問原由,那軍官答道:“撒離喝所部,先折虎牢關,後敗鄭州,損失慘重!六萬步騎,逃到東京的,隻餘數千……”


    眾人聞言『色』變!他們還清楚地記得,撒離喝是一次又一次給大王寫信報告,一次又一次地聲明,說徐虎兒是虛張聲勢,讓大王安心攻打襄漢。說是有他在,西軍必不出虎牢關一步!結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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