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三章


    神兵天降


    建武四年八月,徐衛徐洪率領兩司部隊東走壺口,在那裏,紫金虎沒有閑情逸致去欣賞壯觀的瀑布,近五萬人馬隻帶著二十多天的口糧星夜兼程地趕路。在黃河對岸,就是河東慈州,虎兒軍曾經為之戰鬥過的地方,但徐衛現在還顧不了三晉之地,他必須盡快『蕩』平陝西。


    連日的急行軍,將士們十分疲勞。雖說順著河流走就沒有什麽險阻,可腳下那根本不是路,士兵們除了要負擔武器裝備,還要攜帶各自的口糧,還要保持全速不停地行軍,艱苦可想而知!


    可沒有誰敢叫苦,也沒有誰願意叫苦。他們心裏都窩著一團火,此番出征,是為收複全陝,將北夷從家門口趕出去,不,不是趕出去,是殲滅在陝西!徐衛軍中有相當部分人是兩河子弟,他們知道,一旦收複了陝西,打回故鄉去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八月初五,兩司部隊經過艱苦行軍,終於到達清水河注入黃河的地方,這一段,陝北人叫它“延水”,番人稱它為“濯筋水”,這個恐怖的名字不知道是怎麽來的,但西軍將士確實經曆了脫胎換骨一般的痛,日行八十裏以上,艱苦來到。


    在這裏,將佐們請求休息一日,但徐衛沒有答應。他激勵將士,從此往西北不遠,就是延長縣,那裏出產陝西最好的酥梨,弟兄們撐住,拿下了延長,讓你們敞開肚子吃個夠!士卒們一聽,好吧,不為旁的,便為這陝西最好的酥梨,拚了!


    八月初八,延長縣東郊。


    這是一片占地十數畝的果園子,一眼望去,林海生濤,成熟的梨子,如一個個金燦燦的元寶掛在枝頭,煞是喜人。在園子東端,七八個人,有老有小,小的爬上樹去,采摘酥梨,老的便擔了筐,將采下來的果實小心翼翼地放好,生怕碰壞了一點皮。沒幾天就是中秋了,正是酥梨販賣的好時機,就指著這些梨賣個好價錢,把官府攤派下來的捐稅都交上。


    這些人,不分老小,無一例外都是禿頭結辮,衣服左祍,很容易就從他們的發飾和衣裝看得出來,這是女真人。延安淪陷多年,沒想到,金國把女真人也遷來此地,而且幹上了果農。


    那在樹上采摘果實的猴娃子十分靈巧,就跟猢猻一個樣,從這根枝頭『蕩』到那根枝頭,矯健得很。突然,他抱得滿懷的梨子全部散落下來,摔在地上,有幾個直接摔個稀爛!心疼得在樹下的老丈罵道:“娃,你作甚哩!好好的梨撤個稀爛!可惜!可惜!你這碎腦娃娃!”


    “爺爺,兵!”娃在樹上嚇呆了。


    “啥冰?這八月天,哪來的冰?”祖父一邊撿梨,一邊說道。


    娃駭傻了,他在樹上看到,果園子外,密密麻麻的人『潮』如同一條長龍,正自東往西走。有一小撮軍漢離了大部隊,已經往園子裏進來。


    “大大!快躲起來,走兵了!”一個壯年漢子迅猛地衝過來,他的婆姨跟在後頭,嚇得臉『色』都發青。


    走兵?老漢著實嚇了一跳,在兒子拉扯下想尋地方躲,可還是舍不得丟了懷裏的梨。兒子一把給他打掉,又慌忙招呼兄弟和兒子,可還是遲了!


    “站住!再跑逮著就殺頭!”軍漢的呼喝聲遠遠傳來。


    那壯漢一把接住從樹上跳下來的兒子,眼見逃跑來不及了,一把翻掉一筐梨,把空筐子扣在兒子身上,又把老父親按坐在上頭,老人屁股剛沾筐,幾名軍漢就搶過來了。


    男男***,老老少少嚇得沒了聲,那壯漢和自己兄弟擋在前頭,婆姨們抓緊了褲腰帶低頭躲在後方。


    嗆嗆幾聲,過來的軍漢們拔出了刀,麵目不善。他們十幾個人將這一家圍在當中,有一個像是頭,挺著刀過來,一雙鷹眼在眾人麵上掃過,最後落在那赤胳壯漢身上。咧嘴一笑,挺刀過來。


    “嘰裏呱啦,嘰裏呱啦。”那軍官說了一通鬼都聽不懂的話,而後拿審視的目光盯著漢子。


    那壯漢根本聽不懂,搖了搖頭。那軍官眉頭一皺,又掃過他的兄弟,也是頭搖得跟搏浪鼓一樣。


    “你是女真人?”軍官又問,卻是一口地道的關中口音。


    “不是。”漢子又搖頭,不安地看著十幾口明晃晃的鋼刀。


    一聽這句話,軍官笑了,再度掃視這一家人後,還刀入鞘,招手道:“是漢人。”十幾個同袍全都收起了家夥,臉上殺意消失不見。


    “節級們要吃梨盡管拿,隻饒過我一家。”漢子大著膽子說道。


    那軍官靠了過來,一掃打量地上成筐成筐的酥梨,一邊安撫道:“兄弟別怕,咱是朝廷的官軍,非是打家劫舍的強人。”


    漢子一聽,心說,怕的就是你們官軍,立馬問道:“那我等可以回家麽?”


    “那不成,你走了,我們找誰給錢?”一個軍漢大笑道。說著,便招呼同袍過來搬梨。


    小娃娃最實在,而且初生之犢不畏虎,看到當兵的搶他家梨,忍不住在筐子裏喊道:“放下!這梨是要去市集賣的!”


    軍漢們麵麵相覷,這誰在說話?怎麽光聽聲,不見人?可那一家男女嚇得臉『色』都變了,坐在筐子上的老漢告饒道:“好漢!要吃梨但拿,放我們一家回吧!”


    “老人家,叫你別怕,我們是官軍,徐宣撫的部隊。”軍官再次解釋道。


    這鄉野小民,哪知道什麽宣撫,全都一臉茫然。軍官見狀,又道:“徐大帥?聽過麽?紫金虎?徐九?”


    一聽“徐九”兩個字,那壯漢身邊的男子小聲道:“哥哥,徐九的隊伍!”


    這陝北百姓,不知道什麽宣撫,就知道張經略,但“徐九”他們是聽過的。哎,徐九官人不是在關中勾當麽?怎麽來延安府了?在腦袋裏轉了好大一圈,那漢子終於醒悟,顫聲道:“怎地?徐九官人來打女真了?”


    “廢話!來這不打女真作甚?趕緊幫忙搬吧,不少你一錢,你這漢子真不爽利。”一名軍漢笑道。


    “大,聽到了吧?官軍來光複延安,女真人要倒台了!”漢子欣喜欲狂,轉身對父親大聲喊道。


    “真的?哎呀!蒼天有眼呐,官軍終於來啦!”老丈激動得眼泛淚花。


    他那次子一『摸』禿瓢般的腦袋,大聲罵道:“日他娘哩,搞得咱人不人,鬼不鬼,總算到頭了!”


    老丈一躍而起,當場就把腰帶解了,把衣服改成了右祍,激動道:“這些梨算是孝敬徐九官人的,不當錢!”


    後世漢人穿的衣服,大多是對襟的,兩片衣襟在胸口中間對齊,幾乎沒有交叉的部分。但在古代,人們穿大襟,衣服的前襟特別寬大,兩片衣襟中,有一片或左或右地蓋住另一片。


    不要小看這左右之分,漢服永遠是“以左押右”,稱為“右祍”,這也是區分華夷的關鍵,因為夷人往往“披發左祍”。孔子說“微管仲,吾其被發左祍矣”,就是說,如果沒有管仲,我們都變成披散頭發,衣服左祍的狄夷了。


    女真人在其統治區“剃發易飾,禁民漢服”,剃頭容易,刷刷幾刀就可以剃個禿頂。但禁民漢服卻不易,你不可能讓漢人都穿皮『毛』吧?於是,便令漢人穿衣都改“左祍”,讓他們從形象上放棄祖先的傳統和堅持。


    軍官一聽這慷慨的話,取笑道:“老漢,我們同袍弟兄數以千萬計,你這點梨全搭上也不夠,都叫我們拿了,你喝風去?”


    老漢聞言,嘿嘿一笑,不作聲了。叫上兒子兒媳,又從筐子放出孫子,一家老小合力幫忙。當他們擔著梨出園子,望見路上遮道而行,鎧甲鮮明,步伍整肅的官軍時,都欣喜萬分!撥雲霧而見青天,就是這個感覺!


    徐五徐九的大軍兵抵延長,不過廢幾滴口水,那縣主便開城迎王師。沒辦法的事,誰也沒料到西軍會從東麵過來,延長縣位於延安府城東部,算上衙差捕快,整個城裏捉刀的也沒幾百人,不投降等西軍進城殺個幹淨?


    “大帥,吃梨!”杜飛虎將一筐洗好的鮮梨放在桌上。


    徐衛實在口渴,撿起一個,一口下去,半邊沒了。真是名不虛傳,這梨又細,又多汁,而且不打渣,那梨肉晶瑩剔透,香甜可口,吃了它飯都不想了。


    “錢都照數給了吧?陝北父老遭禍已久,別望眼欲穿等來官軍,卻還是禍害。”徐衛一邊啃一邊問道。


    “大帥放心,絕不短少半錢。”杜飛虎大口大口地吃著。


    “但有害民之舉,一律處以極刑,半點不得偏私。叫各級統兵官都給我記清了!”徐衛正『色』道。


    說話間,吳玠張憲先後進來,都圍著那筐子梨吃得歡喜。連日苦行,今天總算是能歇一歇了。


    “相公,延長一下,再往西不遠,便是延安府!”吳玠喜形於『色』。延長縣不設防,就說明金軍根本沒有料到我軍會出現在這裏。若大軍直趨府城,金軍必然被打個措手不及!


    徐衛吃得都快噎住了,點頭道:“不錯!叫全軍休整一日,而後兵發延安!”大軍順利拿下延長,固然可喜,但卻不知道楊彥在丹州打得如何,也不知道姚平仲是否拿下了蒲津浮橋,甚至於涇原軍到了什麽地方,也無從知曉。之前與諸軍約定,中秋前後,會師延安,也不知各路能否如期而至。


    但不管如何,我這一路到了延長,就必須出其不意,迅速攻往延安。


    就在徐衛徐洪的大軍即將撲往延安府之際,韓常卻已經調動各方兵馬,雲集甘泉。除了甘泉原有守軍三萬餘人外,他又從府城發出一萬精兵,再飛馬調鄜州張俊,讓他留下部分兵力守城,其他的火速北上,在甘泉集結,企圖一舉擊潰涇原軍。


    王稟察覺到了危險,涇原軍有可能要麵對兩倍以上的敵人!他嚴令全軍後撤四十裏,不使涇原軍成為孤師。這一回,徐成沒再掣肘他,因為徐家小帥也發現,甘泉不是那麽容易攻下來的。


    涇原軍一退,張俊就引鄜州金軍北上抵達了甘泉。他是陝西金軍都統製,此時就指揮全軍跟進,咬住涇原軍不放。


    王稟和徐成陷入兩難境地,戰,沒有必勝把握,不戰,就會失期。現在已經退到了敷政,再退,就隻能退進保安了。


    然而,沒等這邊開戰,厄運就降臨在延安身上……


    八月十一,延安府,城東郊外有一草市鎮。所謂“草市鎮”,多在道路交匯之地,最初,百姓雲集此處交易,以有易無,逐漸聚集起長住之民,慢慢發展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鎮”。這個鎮名叫馮店鎮,這一天,正有一隊士兵在鎮裏收捐。


    為了打這場仗,韓常絞盡腦汁,正常的賦稅已經不足敷用。張深遂巧立名目,給百姓派下了各種捐,並讓士卒嚴厲催收,凡抗捐者一律處斬,延期不交者,抽丁抓夫,搞得地方上雞習狗跳,不知道多少人暗中詛咒張逆,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隊將哥哥,怎麽辦,就收起來些許。”鎮中的石板道上,十數名押著車的軍漢緩慢前行。車裏,不但有成串的銅錢,甚至還有搶奪來的實物。


    那騎匹騾子的隊將作難道:“百姓都快刮斷骨了,沒奈何,走吧。”他是本地人,不忍心禍害太甚,畢竟是鄉親呐。


    “咱們收不齊,回去可交不了差。”士卒提醒道。


    “去他娘的,『逼』急了,老子……”後頭的話,這名隊將沒來得及說出,就嘎然而止。因為他聽到了異常的響動。


    “什麽聲音?”士卒麵麵相覷。


    蹄聲!就是蹄聲!隊將麵上一緊,聽得蹄聲隆隆,自東而來。不對頭,東麵是延長縣,哪來這麽多的馬匹?


    “快,回城!”隊將一聲喝,催動騾子就鎮外奔去。十幾個士卒推著車,緊緊相隨,他們剛一出鎮,蹄聲轟然而至!


    有人冒死回頭一看,果見百十騎風馳而來!那閃亮的砍刀,在陽光照耀下發出炫目的光芒!


    這番苦也!士卒們再顧不得車子,都撒了手,沒命似的逃竄。可他們怎麽可能跑得過遊騎?隻聽得鋒利的刃口劃破了空氣,呼嘯而來!


    慘號聲大作!十幾人頃刻之間就被鐵蹄踐踏殆盡!那隊將騎著騾子飛竄,卻被一名騎士趕上,一刀杆砸下騾背去,在地上滾了幾滾,跌得灰頭土臉,口鼻出血。


    躺在地上,伸手擋住陽光,從手指縫裏,他看到了不住在身邊打轉的騎兵,多杆長槍柛到他麵前,隻要稍微一動,身上立刻就會多出幾個血窟窿!


    “軍籍。”有人問道。


    “小人是張經略麾下廣武軍第四指揮的隊將。”那廝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隊將?”說這話的人吐出兩個字後,就抽回槍,打算一槍捅進對方胸口。隊將連下級軍官都算不上,沒什麽用處。


    “奪”一聲,他刺出的槍被同袍『蕩』開。“帶回去,徐都統或許有話問他。”


    馮店鎮的居民全都關門閉戶,戰戰兢兢,因為鎮子外頭就跟過洪水一樣,數不清的軍漢漫野而來!天殺的,這又是怎麽了?還讓不讓人活了!


    徐洪縱馬狂奔,一路詢問宣撫相公何在,等找到了堂弟,他撥韁過去,喘息道:“相公,此去府城隻十餘裏,紮營還是怎地?”


    徐衛張目四望,此處地形還算開闊,距離河流也不算遠,遂點頭道:“紮營。”


    徐洪領命,正待回馬,忽然道:“踏白回來了。”


    徐衛抬頭望去,果見一支馬軍卷塵而來,望見帥旗,都奔往此處,見徐宣撫和徐都統都在,那領頭的軍使報道:“兩位長官,卑職奉命前行偵察,隻見城池緊閉,四野俱無部隊,隻抓住這廝。”


    兩名騎士跳下馬,從馬鞍上扯下一人,摜在地上。徐衛看了一眼,吩咐四周將佐傳令紮營,就勢躍下馬來,就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定,招手道:“你過來。”


    那隊將心知是死是活,恐怕就看這人一句話,連滾帶爬過去,端端正正跪在地上。


    “你是作甚的?”徐衛從親兵手裏接過水袋,大灌了一氣,隨口問道。


    那隊將又報了一次軍籍,並解釋道:“小人奉命出城收捐,不想……”


    “你是個隊將,恐怕也不知道城中防務之類的機密吧?”徐衛審視著他問道。


    隊將心頭一急,他知道,對方說出這話,就說明他認為自己沒用處,而沒用處的俘虜,下場往往是一刀!


    “回長官,小人雖不知機密,但前兩日,上頭從城中分兵南下!聽說是西軍打到甘泉了!”隊將把自己所知的最機密之事全抖了出來。


    甘泉?那鐵定是涇原軍無疑!韓常從府城裏抽兵南下,說明戰局不利,當然也可能是想集中力量吃掉王稟和徐成。


    想到這裏,紫金虎將目光投向堂兄,徐洪使了個眼『色』,看了看那俘虜,沉聲道:“不管如何,先投石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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