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八章


    宗弼求和


    徐六雖然作了參知政事,離開了陝西,但跟徐九還是經常書信往來,雖然並非刻意為之,但他的書信中委實透『露』了不少中央機密給堂弟。一邊往飯廳裏走,一邊拆開封皮,抽出信看了起來。


    “官人,吃飯了。”張九月盛了一大碗粥,又將一個雞蛋放在旁邊。


    “好,季蘭怎麽還沒起來?”徐衛隨口問道。


    “她有身孕,貪睡些,由著她吧。”張九月是過來人,顯得十分體諒。但這句話之後,卻沒聽到丈夫的下文,一看才發現徐九麵『色』肅穆,已經看得出了神。遂不去擾他,自己照顧兩個女兒吃了起來。


    好大一陣,徐衛還盯著信看個沒完,張九月見狀,對小女兒道:“叫爹吃完飯再看。”


    徐妠倒聽話,『奶』聲『奶』氣道:“爹,娘叫你吃完飯再看。”


    徐衛抬頭勉強一笑,將信收起,這才心不在焉地吃了起來。張九月發現他隻顧著喝粥,既不挑菜,也不剝蛋,似乎想什麽事情分了心,遂問道:“官人,誰來的信?”


    “六哥。”徐衛道。


    “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張九月猜測著。


    “沒什麽,吃吧。”徐衛笑道。怎麽可能沒什麽?徐六在信中向堂弟透『露』了兩個事情。其一,就是在天子再三催促下,中書已經擬定了川陝宣撫判官的人選。這個人的大名,徐衛是如雷貫耳。他曾經擔任過陝西提點刑獄,後來被調入中央,管幹大理寺。徐衛的三叔發動政變,迫使趙桓下台,他的主要輔臣遭到清洗,此人也在其列。不過,或者是因為他精熟刑律,又或者是走了門路,居然和黃潛善一起又被召回朝中,任大理寺卿。這個人,就是萬俟卨。


    據徐六講,派他來,是首相朱勝非的主意,因為萬俟卨曾經在陝西任過職,熟悉情況,遍視朝中,數他最合適。當年,萬俟卨作陝西提點刑獄時,徐衛還是定戎知軍和陝華經略安撫使,跟對方基本上沒什麽往來,也沒有特別的印象。但這個在曆史上很有名,就是他極力“促成”嶽飛冤獄,嶽墓前四個跪像中,有他一席之地。


    不過這件事徐衛倒不怎麽上心,來就來,反正也是自己的佐官。他在意的,是徐六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情。


    自從何灌的神武後軍被金軍擊敗,丟失荊門軍和郢州以後,朝中就雜音不斷。最近,也不知為什麽,金軍沒有大的動作,上個月,宗弼居然派人跟折郡王接觸,打算停戰,不管是領土劃分,還是兩國定位,都比照戰前。


    這消息一傳到行在,本來就反戰的部分大臣群起上奏,要求皇帝和朝廷接受。首相朱勝非也表示讚同。官家卻對宗弼提出的條件不滿意,堅持要免除歲幣,關係平等。不用想也知道,這個條件宗弼不可能答應。但小趙官家堅持己見,在被宗弼拒絕之後,又派內侍沈擇出行朝,往前沿見折郡王。究竟去幹什麽,宰執大臣們都不知道。


    但是,他從皇帝的言談之中能看出一些端倪。因為自打金軍主動提出停戰以後,官家就在不同的場合對宰相們提到,說金軍主動要求停戰,是自知無法奪取襄漢,又顧忌折郡王的神武前軍,所以給自己找個台階下。據此判斷,小趙官家派沈擇去前沿,可能是跟折郡王商量“大事”。他知道宰相們這裏通不過,於是繞開政樞二府,直接向前線的折彥質下令。


    徐衛在意的,恰好就是這個。


    盡管杭州的人全都蒙在鼓裏,不知道為什麽金軍突然主動提出停戰。可徐衛再清楚不過了,宗弼一定是受到了金廷極大的壓力,讓他回來彈壓『亂』局。你想想,作為大金的藩國,西夏發生如此嚴重的內『亂』,女真人能坐視不理麽?更何況,西軍奪取了麟府路,將兵鋒探到了燕雲邊境,金廷的震動可想而知。


    宗弼急著回來,但又恐自己一撤,宋軍『亂』來。於是,顧不得許多,隻能主動提出停戰。但誰知遇上個憤青皇帝,一見金軍軟了,馬上就提出女真人不可能接受的要求。估計,現在宗弼在前沿也是騎虎難下。


    但皇帝繞開二府大臣,直接派內侍去見軍隊統帥,十有***就是徐六猜測的那樣。沈擇代表皇帝跟折郡王商議的“大事”,極有可能是趁金軍退兵之後,發動反攻!


    不難看出,小趙官家這回不但是“銳意進取”,更有很大的冒險意味在。這一把如果賭贏了,那麽不但能收複失地,振奮軍民,更有可能收複東京!但是,如果賭輸了……


    不過,徐衛個人認為,這確實也是一個機會,值得賭一把。西夏內『亂』,西軍進據麟府,宗弼受到金廷壓力,不能不回。如果宋軍此時趁勢反撲,還是有可能打開局麵的。但關鍵還在於折彥質,他願不願反攻。


    如果他想保存實力,不願反攻,大可有諸多借口來搪塞。但話又說回來,折彥質文武雙全,他不可能無視這個機會。


    得,念在你們折家兩次救我的情份上,我幫你一個忙!


    就在當日,徐衛寫下了一道奏章,用銀牌快馬往杭州傳遞。在奏章中,他報告了西夏內『亂』和西軍的行動,向朝廷表明金軍為什麽要撤退。當然,他沒有在奏本中表達什麽主張,那不是他該『操』心的。他是想借自己這一本,給朝廷和折彥質解『惑』。


    二月十七,秦州。


    徐衛收到佐官從秦州發來的報告,確認吳玠著實病得不輕。聽聞此訊,他馬上啟程趕往秦州探視。


    “見過太尉!”當徐衛騎著他的汗血馬馳抵吳府之前時,門人慌忙下來迎接,又有人趕緊報入府內。等他跨進門檻,進入前庭時,吳玠之弟吳璘,長子吳拱,都迎了出來。


    “唐卿,晉卿的病怎麽樣了?”徐衛不等他們行禮,就急忙問道。


    吳璘麵『色』晦暗,未語先歎,沉聲道:“反正聽大夫說,不太樂觀。”


    徐衛一邊疾步而行,一麵道:“無妨,我從興元帶來了名醫和一批『藥』材,定能治好晉卿的病。”


    “多謝太尉。”吳璘快步跟在後頭道。不一陣,他幾人到吳玠房前。吳玠的妻子,幾個兒子都在門外迎候。徐衛沒跟他們多說什麽,徑直踏入房中。過門檻後,他回過身,伸手示意眾人都不要進來。


    二月,天氣已經轉暖,但病榻上的吳晉卿仍舊擁著一張厚厚的被子。估計是睡著了,所以徐衛進來他沒有察覺到。


    紫金虎行至塌前,仔細打量。發現往日神采飛揚的吳玠,如今臉『色』蠟黃,人也明顯清瘦了,兩個顴骨都冒了起來。他其實剛剛過了五十歲,但或許是因為病痛的折磨,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徐衛心頭很不是滋味,在塌前看了一陣,輕手輕腳地又出來。問吳璘道:“大夫怎麽說的?”


    “說是肺上的問題,引起咯血。其實早之前兄長就發現痰中帶血絲,隻是一直忙於軍務,無暇理會。結果這麽一拖下來,到前個幾月,隻要咳嗽一厲害,就一口一口地嘔。”吳璘答道。


    徐衛回頭看一眼,小聲道:“他現在睡著,等他醒過來,再讓大夫看看。哎,你讓人『藥』方拿來給大夫看看。”為了吳玠治病,徐衛自掏腰包,請了興元城裏最好的大夫,按天算酬勞,又擔心秦州條件有限,遂根本大夫的建議,采購了一批『藥』材帶上。


    不一陣,『藥』方取來,交給徐衛從興元事來的名醫過目。那老郎中仔細看罷,對徐衛道:“太尉,若從方子上看,診斷倒是不差。這上麵的幾味『藥』,都是清肺止咳。具體的,還是小人親自診斷才作數。”


    徐衛點點頭,正待說話時,裏麵響起咳嗽聲,吳玠醒了。


    “好!唐卿,你領大夫進去診斷,先別提我來了。”徐衛趕緊道。吳璘依言領著大夫進內,隻聽他說道:“哥哥,這位是從外地請來的名醫,專門來替你診治的。”


    吳玠並沒有回話,仍舊咳嗽不止。


    徐衛和吳家人就在外頭幹等著,好大一陣之後,那老郎***來,什麽也沒說,隻道:“請太尉借一步說話。”


    一直走到房外,徐衛停下來問道:“如何?”


    老郎中頗為惋惜地歎了口氣:“不敢相瞞太尉,製置相公這病,若是早醫,或許還有希望。但拖得太久了,不止脈象虛弱,呼吸也不順暢,最要命的是,小人發現吳製置隻要猛烈咳嗽,即便沒痰,也是一口一口地咯血。”


    “這些我不懂,我隻想知道,能不能治得好?”徐衛皺眉道。


    “太尉,治是不可能治得好了。如果清心寡欲地靜養,再服用些清肺的湯『藥』,至少能夠維持一段時間。”老郎中如實說道。


    徐衛心頭一沉,又問道:“能維持多久?”


    “這就沒法擔保了,或者一年半載,或者更久。”老郎中道。


    徐衛好一陣沒說話,隻低著頭,良久,他嗯了一聲道:“有勞,且去歇息歇息,吃口茶。”語畢,折身向房內而去。


    這時候,吳玠消停了一些,隻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徐衛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塌前,他卻因為閉著眼睛而沒有發現。


    “晉卿。”徐衛喚道。


    吳玠側過頭來,那雙已經咳紅了的眼睛盯著徐衛看了片刻,這才回過神來,上身一挺,口中道:“太尉!”


    “哎呀!別動,你躺好!”徐衛起身上前按他下去。


    “這,這,太尉幾時到的?怎地沒人知會一聲?”吳玠有些焦急。


    徐衛搖搖頭:“你都這樣了,還講究個啥?”


    “太尉事務繁忙,怎敢勞你大駕?卑職這病,也沒啥大不了的。”不知吳玠是自己也不清楚,還是寬慰徐衛。


    結果紫金虎聽了更鬱悶,打量著老部下那張臉,歎道:“熊虎一般的漢子,怎就……唉。”


    “太尉不必掛懷,卑職這一生,隨太尉南征北戰,殺人如麻,早就活夠了,就是現在閉了眼,又打甚麽緊?”吳玠笑道。


    徐衛盯著他,忍不住也是苦笑一聲:“你我都是疆場上拚出來的,死在我們手裏的人,何止千萬?前些時候我看書,白起臨死之前說‘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死矣’,這豈非我輩中人寫照?”


    “哈哈,這一段卑職恰好也看過。投身行伍,難免一死。隻不過,馬革裹屍才是我輩應有歸宿,娘的,要是死在塌上,卻是恥辱。”吳玠恨恨道。


    徐衛聽他如此說,心裏已經明了,看來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病情。遂寬慰道:“你也莫灰心,這病好生靜養,用對湯『藥』,是有轉機的。”


    “但願吧。”吳玠笑道。剛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徐衛赫然發現,他咳過之後,那口中,唇上都是血!心頭一緊,忙端了桌上茶杯遞過去,吳玠接過,漱了口,將血水吐在塌前銅盆裏。就勢披衣坐了起來,捧著杯子道:“這些日子病在家中,卑職就時常回憶起昔年追隨太尉轉戰各地的舊事。咱們也真是不容易,從牟駝岡開始,就跟金軍血戰,後來還往河北追了一遭,再後來入陝西,討河東,隻有南方沒去過。十幾年下來,也算是戰功赫赫,不枉此生了。”


    “這算個甚?兩河還在北夷手裏,咱們能幹的事還多。”徐衛道。


    “卑職是真希望一路追隨太尉走到底,不過,生死由命,強求不得。”吳玠輕聲道。說到這裏,他轉過頭來,直視著徐衛,故作輕鬆地笑道:“卑職這病,一時半會兒估計也好不了,有幾樁事,想……”


    徐衛知道他的意思,一揮手,有些生氣道:“別提這個,我不愛聽。等你好了再跟我說。”


    “吳璘自幼好效仿我,我學騎『射』,他在旁邊振臂高呼。我讀兵書,他連字都還不識,也站在我身後假看。我從軍後,他也跟著來。反正這麽些年,我倆兄弟就這麽過來了。”吳玠自顧言道。


    徐衛默然無語,他清楚,吳玠這是在托付身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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