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三章


    天威難測


    萬俟卨本來已經朝外邁步了,聽到這句話收回腳來,眉一皺,嘴一張:“你說什麽?”


    張浚顯得有些疑『惑』,我這句話哪裏說錯了麽?你如何這般模樣?遂答道:“我說,徐郡王威震兩河,河東義軍都聽他節製。”


    “不對不對!”萬俟卨連連搖頭,走了回來。拉著張浚坐下後,問道“另外一句,你說河東義軍怎麽來著?什麽旗?”


    張浚越發疑『惑』,想了想,恍然道:“哦,因為徐郡王從前曾經擔任過河東義軍總管,所以河東義軍一直打著‘徐’字旗,以大王部屬自居。”


    萬俟卨聽了,臉上陰晴不定,口中喃喃道:“徐字旗,徐字旗……”


    “怎麽?有問題?”張浚反過去問道。對方異常的舉動,讓他很意外。


    萬俟卨沉默片刻,忽地輕鬆一笑:“哦,沒事,隨口問問。正如你所說,也說是徐郡王,旁人哪來這麽高的威望,對吧?”


    張浚不答話,看了對方一眼,起身道:“若無事,下官就去忙了。”


    “好好好,去吧。”萬俟卨揮手道。張浚一走,他也麻利地起身,背負著雙手在堂裏走來走去,裏麵抬頭向天,裏麵俯首向地,嘴裏不時發出“嘖嘖”的聲音,像是在考慮糾結什麽事情。


    一陣之後,他突然朝外喊道:“去,請張參議來!”


    張浚這回是徹底糊塗了,萬俟宣判今天不對頭啊,怎麽如此反常?他回到萬俟卨的辦公堂以後,進門就問道:“宣判,喚下官來何事?方才不是……”


    “來,德遠,坐坐坐。”萬俟卨顯得很熱情,拉著張浚並肩坐了下來。


    張浚坐下之後,仍舊問道:“到底何事,讓宣判如此在意?”


    萬俟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叉著手笑道:“德遠啊,你到川陝有些年頭了吧?”


    張浚眉頭幾乎擰成一個陀螺,這人今天怎麽了?哪根筋不對,跟我扯什麽老黃曆?不過對方終究是長官,他還是回答道:“下官到川陝已經多年,早先在陝西宣撫司勾當,後來短暫地在陝南招討司呆過,再後就一直在宣撫處置司了。”


    “我記得,你好像是從西府派下來的,對吧?”萬俟卨問道。


    “沒錯,下官昔年確實在樞密院任職,怎麽?萬俟宣判問這作甚?”張浚問道。


    萬俟卨鬆開了手,吸了口氣,沉聲道:“德遠,你我都一樣,是中央派員,對吧?”張浚不應聲,從對方這句話裏他隱約地感覺到些什麽,再聯想之前的種種,他不敢貿然接口。


    “我們到地方上來,不止是擔任本職,更有為朝廷張目明聰的責任。”萬俟卨道。


    “嗯。”張浚淡淡道。他已經能猜到對方想說什麽了。


    “從宣和事變以來,國難當頭,多事之秋,這朝廷許多法度典則都有改動。祖宗家法也得權宜變通,這是大局所迫,沒有辦法,對吧。”萬俟卨還在為自己後頭的話作鋪墊。


    “嗯。”張浚還是應一聲。


    “但話說回來,有些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卻是不容含糊的。”萬俟卨道。


    張浚一笑,直視對方道:“宣判到底想說什麽?”


    萬俟卨毫不閃避對方的審視,似笑非笑道:“我想說的是,眼下這個局麵不太對。”


    “哦?下官不知宣判這話從何說起?”張浚問道。


    萬俟卨哼了一聲:“方才,你說河東義軍皆打徐字旗?”


    “是。”張浚點頭承認。


    “這就怪了,這些義軍為什麽都打徐字旗?”萬俟卨又問。


    張浚正『色』道:“下官方才不是已經說得夠清楚了麽?隻因徐郡王從前曾經擔任……”


    沒等他說完,萬俟卨已經一口截斷:“不,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那宣判是什麽意思?”張浚問道。


    萬俟卨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問道:“在德遠看來,徐郡王是何等人?”


    張浚臉『色』微變,答道:“西北柱石,國之長城。”


    “哼哼,德遠評價很高。”萬俟卨笑道。“誠如你所說,徐郡王地位既高,權力也大,威望還重。節製二十萬西軍,管轄數千裏土地,更有便宜行事之權。再者,徐郡王保蜀口,複全陝,如今又征伐河東,勢如破竹,若說功蓋當代,我看不是折彥質,非徐郡王莫屬。”


    張浚不吭氣,他知道萬俟卨不管怎麽繞,都會把心裏的話說出來。


    萬俟卨見他不搭腔,咳了兩聲,繼續道:“當然,我也知道徐郡王向來是沒有飛揚跋扈,蔑視朝廷的行為。然而,你今日的話卻讓我深感憂心呐。”


    張浚看著旁邊,笑道:“這就讓下官難解了,本是向宣判告捷,為何倒還憂起來?”


    萬俟卨見張浚這個態度,收起笑容,嚴肅道:“張參議,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張浚卻不承認:“下官委實不明。”


    嘴角一扯,萬俟卨似乎有些不悅,但最後還是道:“那我索『性』就明說了。徐郡王手握重兵大權,朝廷自然介懷,但形勢所迫,西北必須有他這樣一個人。可如今,似乎有些過頭了。他不擔執掌在川陝,連河東都奉他號令,那各路義軍都打徐字旗,這很說明問題。”


    “那,宣判想怎麽作呢?”張浚問道。


    “要怎麽作,那進朝廷決定的,輪不到你我來想。我們要作的,就是據實以報,將這個情況送到行朝。請聖上和宰執大臣們去考慮。”萬俟卨這才算說出了目的。


    “宣判的意思是說,要上奏彈劾徐郡王?是這個意思麽?”張浚問道。


    “也不能這麽說,彈劾談不上,下情上達吧。”萬俟卨道。


    張浚一陣沉默,而後道:“這是宣判的事,下官不便評論。宣判要作,自作。”


    萬俟卨眼睛一眯:“你不想參與?”


    張浚緩緩起身,笑道:“下官是宣撫處置司參議,我的職責,是協助宣撫相公,分管方麵,而不是履行監司的職責。”


    萬俟卨歎了口氣,似乎十分惋惜:“德遠,你還是不清楚自己的位置。”


    張浚不再說什麽,對他一禮,折身退出了辦公堂。萬俟卨胸膛起伏,看著他離開之後,搖了搖頭。


    時間進入五月,天氣漸漸轉熱,而河東戰場也跟天氣一般。王彥引兩興軍轉道進攻李植從前的老巢威勝軍,四戰四捷,克威勝。遠近義師爭相來投,一時氣勢大盛。王彥抓住機會,迅速轉兵進攻隆德府。


    整個河東南部,金軍的防禦土崩瓦解。深受女真迫害的百姓喜迎西軍,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來了光複。


    而徐衛本人則率領大軍,猛攻陽涼北關。此關倒敢不愧是雄關,西軍前後陸續攻了數次,其中大規模進攻就有兩次,都被擋了回來。可太原盆地就在這陽涼北關的後頭,如此巨大的吸引力,促使紫金虎忍受著傷亡,非要拿下陽涼北關,進兵太原不可。


    而在北方,一路神勇的遼軍算是碰上了硬骨頭。與兀術的大軍在大同府境內展開的會戰,震動燕雲。但此役,遼軍的進攻卻為兀術挫敗。契丹人所憑借的,是馬軍之利,此番東來,耶律大石足足發了十一萬騎。而進攻西三州,蕭斡裏剌又發動了七萬騎,清一『色』的馬軍。


    而兀術的兵團,則是步騎協同。他調集了大量的強弩,光是神臂弓就數以千計。這給企圖用騎兵擊潰金軍的遼軍造成了重創。所謂敗也騎兵,成也騎兵,落敗之後,遼軍正是憑借其強大的騎兵力量,能免遭兀術大軍的掩擊追殺。一路退到雲內州,整軍以備再戰。


    可以說,此時,正是河東局勢的關鍵時候。遼軍是肯定不可能一舉打下燕雲,複國成功的。但西軍卻有可能一舉拿下太原,鼎定河東局勢。


    這個機會數十年難遇,北麵有遼軍吸引了金軍的主力,留在河東境內的多是二線部隊,以強擊弱,如果還不能建立殊勳,你讓西軍的臉往哪放?


    而徐衛本人,對此也很有信心。他不光有最強悍的軍隊,最優秀的將領,更有一個穩固的後方,不管是援兵,物資都可以源源不斷地輸送過來,再者,仗怎麽打,他不受任何人的約束。


    五月下旬,杭州。


    發生在不久之前的那樁政變,雖然凶險,但老百姓知道的內情卻並不多。因此時過境遷以後,大家漸漸淡忘了這樁,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五月的天氣,最適合泛舟西湖,欣賞湖光山『色』,看白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隻需記住,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朝廷裏,也漸漸恢複了平靜。雖說西軍進兵河東,但那終究遠離江南,從皇帝到百官,各司其職,並沒有什麽異樣。如果非要說什麽不同尋常的事,那就是皇帝實在太勤奮了。


    勤政,從來都是評價一個帝王的重要標準。一個勤奮的皇帝或許不一定是好皇帝,但一個隻顧享樂的皇帝,絕對是昏君。趙諶很勤奮,勤奮到了終日『操』勞的地步。本來,他正當青年,精力旺盛,這樣作沒什麽不可以。


    但問題在於,趙諶身體本就不行,有些先天不足。就他那小身板,沒日沒夜地『操』持國事,鐵打的也受不住。這段時間以來,雖然沒什麽大疾,但小病不斷。朝臣們每次見到皇帝,都覺得他氣『色』不好,最後,開始有大臣勸他,注意禦體。但趙諶矢誌恢複,要作一個中興之君,因此並沒有把這些話記在心上。


    禁中,內侍省押班沈擇,行『色』匆匆地走在回廊上。他保持著一貫的低頭彎腰的姿勢,所以看起來倒像是在俯衝。入勤政堂,卻發現皇帝沒在禦座上,一問守門的內侍才知,官家方才起身,估計是淨手去了。


    沈擇聽了這話,看了看手中拿著的東西,顯得有些焦急。不時朝簾子後頭張望,等了好一陣,終於看到臉『色』蒼白的趙諶一手按著肚子,緩步出來。


    “官家,這是怎麽了?”沈擇見皇帝走路步子都有些飄,趕緊上前攙扶著。


    “說不清,今日用過早膳之後,瀉得厲害。”趙諶在他攙扶之下回到禦座,重重地坐下去。


    沈擇侍奉他坐好之後,又看一眼手中的東西,欲言又止。


    趙諶似乎想起什麽來,問道:“不是說有本麽?取來了?”


    沈擇將手中的本子遞上:“取來了,川陝宣撫判官萬俟卨的本。”這地方上上的本子,一般先到中書,宰相視大小,呈報皇帝,一般都是親自送來,為何這一本,卻要沈擇去取?


    原來,萬俟卨這個本子根本就沒有經過中書,而是直接上達天聽,所謂“密折專奏”,就是這樣。這是當初他赴任時,趙諶特許的,一直到現在,他才首次動用了這個權力。因此不難想象,肯定有要重要的事。


    趙諶接了本,也顧不得肚中還一陣陣蠕動,便展開看了起來。沈擇顯然已經看過,並沒有在旁邊偷瞄,隻時刻注意著官家的神態變化。


    趙諶初看時,可能因為肚子不舒服,偶爾還『露』難受的表情。但越往後看,神情越是凝重。看罷,放在案上,那張削瘦的臉龐上陰雲密布,極是糾結。


    “徐衛動作倒是利索,短短時間,已經攻克河中府、解州、絳州、澤州多地,並且迫使女真河東安撫使兼諸路兵馬都總管韓常投降。宋金開戰以來,如此高級別的金將,還是頭一個。”趙諶說的這些,都是喜事,但他臉上卻看不出來一丁點歡騰。


    沈擇因為知道本子上還寫了什麽,所以並不奇怪。


    “可是……”趙諶起了個頭,後麵的話卻沒有說出來。又拿起萬俟卨的奏本看了幾眼,複扔在案上。“沈擇,你說徐衛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小奴不好說。”沈擇為難道。


    “有什麽不好說的?朕讓你說。”趙諶道。


    “小奴從前在東宮侍奉官家時,偶爾倒是聽說過徐郡王的事跡。不外乎就是百戰百勝,力挽狂瀾之類。因此,除了能征慣戰之外,沒有旁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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