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三章


    “不對。”徐良一直捋著自己的胡須,隻差沒扯下一把來。他顯得非常糾結,絞盡腦汁想著這沒來由的怪事。“不對,不對,這裏頭有名堂。”


    “相公是的意思是……女真人有陰謀?”秦檜跟他坐對麵,倒顯得很穩。


    “肯定的!”徐良說道。“中原淮東,這不是一兩個州的事情,女真人為什麽要還給我們?”


    秦檜聞言,思索片刻,答道:“我們在東起兩浙,西至川陝這麽大片地區作戰前準備,女真人不可能毫不知情。或許,他們希望通過這一舉動,以土地罷兵戎。”


    徐六連連擺手:“不不不,女真人沒有這麽笨。他們很清楚,就算還了中原淮東,我朝也不可能就此罷手。”


    聽到這話,秦檜好似有些意外,質疑道:“徐相?”


    “怎麽?你不明白?就算女真人是真心實意要還我中原淮東,這麽跟你說吧,我一收了地,北伐大軍馬上繼續向北挺進!不打到燕雲不算完!”徐衛態度非常堅決。


    這句話可能震動了秦檜,他動了動身子,試探著說道:“相公,女真者,狄夷賤類,不可以常理待之。如今他們主動歸還中原淮東,已是前所未有。若迫其太甚,隻恐獸窮則搏!”


    “迫其太甚?”徐良覺得對方這句話有些沒道理。“河北、河東、中原、江淮、山東,甚至包括燕雲,女真人如今所據之地,皆先人苦心經營,遺留我輩之基業。我發堂堂之師,收複失土,名正言順,鬼服神欽,何謂‘迫其太甚’?”


    秦檜點點頭,更正道:“下官一時失言,相公勿怪。我的意思是說,女真人割還中原淮東,其意在示好於我朝,以期休兵罷戰。我朝要麽直接拒絕議和,如期北伐,要麽就……”話沒說完,忽見徐六舉了起手,秦檜一時錯愕,沒再說下雲。


    “你提醒了我!會之,你提醒了我!”徐六想到了什麽,從座位上霍然起身。


    “什麽?”秦檜似乎不明白。


    “女真人這是在拖延時間!這是緩兵之計!”徐良大聲道。


    “緩兵之計?何以見得?”秦檜問道。


    “你看,金使入江南,向我朝提出議和,按規矩,我方也得派出使臣與其商談,這一談短則一個月,長則三五月都有可能。在杭州談完,朝廷批準之後,我們還得遣使與金使一道北上入金,再由虜主批準,方才生效,是麽?”徐良問道。


    “正是如此。”秦檜承認。


    “兩國批準之後,又得使者來回奔走,聯係協商,然後才到正題,雙方互派官員前往中原淮東,行使交割。這一連串弄下來,沒一兩年完得成麽?而我朝的北伐大軍,現在已經集結待命,如果同意議和,無疑就是中了女真人的緩兵之計!”徐良冷笑道。


    秦檜垂著頭好一陣沒說話,不得不承認,徐相的猜測不無道理,但這僅僅是猜測。


    “相公,有一句話我不得說。我相信相公的判斷,但是……”說到這裏,秦檜搖起了頭。


    “什麽?”徐六皺眉問道。


    “相公還記得張通古晉見聖上時的情景麽?”秦檜問道。


    徐良皺起的眉頭並沒有舒展,反而越擰越緊:“你是說……”


    “張通古向聖上行大禮時,所有在場的人,眼睛裏都在放光。實不相瞞,那一刻,下官也覺得感慨良多。甚至,下官相信,那一刻,有人會想哭。”秦檜沉聲說道。“金人主動求和,不,乞和,而且心甘情願將中原淮東拱手送還,從前宋金之間的種種不平等一概取消,而其索要的,不過是錢財。這個條件很誘人,而現在相公要告訴他們,這塊餅隻是畫的,不但不能吃,就算吃了,還會中毒,相公猜猜,他們會信麽?”


    徐良緩緩落座回去,他也得承認,秦檜的話不無道理。宋金開戰二十餘年,這期間,宋軍不是沒有打過勝仗,宋人不是沒有受到過鼓舞。但是女真人服軟,這還是頭一遭!要使皇帝和朝臣知道這件事情作不得,可不是那麽容易的。


    堂裏陷入了沉默,良久,徐六正『色』道:“我絕不使議和達成!你應該最清楚!我父在世時發過誓,哪怕跟女真人戰到底,也決不與之議和!決不!”


    徐六說到做到!次日,早朝!


    靜鞭一響,文武百官分班站列,皇帝趙謹步入資政殿,高居禦座,當殿頭押班一聲喝:“有事早奏……”


    他就站了出去,手持笏板,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傳遍全殿:“臣,徐良,有本要奏!”


    皇帝精神不錯,因為金使一來,提出議和,他就不必須再離開杭州,搞什麽禦駕親征的形式了,微笑道:“徐卿有本,盡管奏來。”


    “陛下,臣認為,宋金議和,斷不可行!”徐良說這句話之前就已經預料到了後果,但殿中的反應仍舊讓他有些吃驚。


    一言既出,滿殿皆心!短暫的沉默以後,資政殿一片嘩然!什麽玩意?議和不可行?我沒聽錯吧?這話是宰相說的?為什麽?女真人前來乞和,情願將中原淮東拱手送還,為什麽不要?


    趙謹也大吃一驚,失聲道:“徐卿?你,為,為何?”


    徐良對身後那一片嘈雜的議論聲充耳不聞,洪聲道:“金人遣使議和,包藏禍心!”


    “包藏禍心?這從何說起?”趙謹不解。


    “此乃金人緩兵之計!”徐良大聲回答道。隨即,他將自己的擔憂合盤托出。


    話音方落,在他身後,一人出班道:“陛下,臣認為徐相之言,純屬猜測。金人主動乞和,要交還中原淮東,這正是我大宋日益強大的象征!中原,是大宋隆興之地,故都所在!今金人主運交還,我朝若不允,反倒喪師費財去攻取,是何道理?”


    徐良不用回頭也知道,說這話的是參知政事朱倬。正想反駁時,又聽大臣言道:“臣也認為,徐相過於擔憂了,女真人並非為了緩兵拖延。我朝聯結契丹,無是奪取河西,接著又攻占橫山一線,扼西夏命脈,接著,遼軍攻燕雲,西軍複河東,使金人如坐針氈,寢食難安!今女真之威脅,重在西部,金軍必將防禦重心放在河東與西夏邊境。如此一來,則無力南顧。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女真人不得不交還中原淮東之地,以求減輕壓力。退守兩河,是其明智之舉,事情就是如此,不過想得過於複雜。”


    此話一出,附和者甚多,資政殿中一片喧鬧,連皇帝也頻頻點頭。


    然而就在此時,一人抗聲喊道:“臣附和徐相之言!諸位!諸位!”在他大聲疾呼之下,殿中趨於平靜。徐良回首視之,乃中書舍人李光是也。


    “金人遣使議和,若我朝同意,還需時日談判。等待雙方議定,還需北上入金,取得金帝批準。而後,又要互相協商,遣官割地,如此下來,耗時費日,非是一年半載所能完成。北伐大軍已經箭在弦上,有這一段時間,金***可從容調度!我認為,這便是北夷拖延之計,斷斷不可上當!”


    李光說罷,又有兵部侍郎胡銓出來附和,而且此人頗有見地,一針見血地指出:“朝中大臣所歡欣鼓舞者,不過就是因為前日張通古一拜而已!今五十萬大軍枕戈待旦,朝廷多年經營!不借滅夏之餘威,不趁虜酋身死之良機,一舉收複失地,而在朝堂之上心存僥幸,明知金人圈套,卻義無反顧往裏鑽,是何道理!陛下,臣請驅逐金使,直接宣戰!”


    “對!驅逐金使,直接宣戰!”


    當日朝議,因為大臣們的激烈爭執,而沒有議出個結果來。但是,就在第二天,金使會見宋方官員時,突然拋出一個消息。此番,他是受金帝特命全權,隻要南朝同意條件,談妥之後,他就可以代表金國朝廷,馬上著手進行交割事宜,不需要再北上。


    這個消息一傳出,朝中輿論開始傾斜,就連原來支持徐良意見的大臣們,也有人開始倒戈。因為女真人太有誠意了,隻要你一點頭,很快就可以派遣官員去收地,這種好事,打著燈籠火把也難找!


    徐良被動了,他雖然在朝中獨相,也有一大批支持者,但還沒有到支手遮天的地步。想“一意孤行”還有些難度。


    興元府,川陝宣撫處置司。


    在衙門口,十餘名官兵各牽著戰馬,正在等候。不一陣,隻見三名身著戎裝的官員從宣撫司出來,正是徐衛、馬擴、張慶三人。各帥司的帥守已經在趕往鳳翔府參加軍事會議的餘中,他們三人也正準備啟程前往鳳翔。


    張浚隨後跟出來,對徐衛道:“大王隻管放心去,不必擔憂宣撫司。”


    “那就拜托德遠了!”徐衛跨上馬,大聲說道。


    剛要啟程,忽見一騎飛馳而來!敢在興元府大街上縱馬狂奔的,隻有兩種人。一種人是徐衛這類,另一種就是傳遞緊急情況的驛馬。來的,顯然是屬於後者。


    那驛卒奔到宣撫司前跳下馬,看到這陣仗也吃一驚,隨後取下了背在背上的東西,因為他並不認得這些官員,因此上前道:“行在急件,不知哪位長官……”


    徐衛神『色』未改,在馬背上伸手道:“交給我。”


    驛卒如言交出,徐衛展開一看,所有人為之側目。大紅朱漆的牌子,上麵寫著金燦燦的字十分耀眼,“禦前文字,不得入鋪”,這是皇帝的禦令!


    再看另一麵的內容,徐衛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半晌之後,說了一句:“搞什麽搞!”語畢,翹腿下馬,滿麵不快地往衙門裏走去。張浚、馬擴、張慶三人麵麵相覷,都不明原由,愣了片刻,趕緊跟了上去。


    等他們衝進徐衛的辦公堂,正好看到徐郡王把頭盔摜在案桌上,又一股腦地將佩刀,革帶也解了,顯得不太高興。


    張慶見狀,上前問道:“大王,出了什麽事?金牌上說什麽?”


    “自己不會看?”徐衛沒好氣地回答道。


    得了他這句話,三人一同擁上去,拿起案桌上那塊金牌一看,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氣。朝廷讓徐衛即刻啟程,快馬加鞭趕往行在,原因是因為金國派出了使團,前來求和,並表示願意將中原淮東兩地交還。現在朝中正為此事爭執不下,所以召徐衛前往江南,以備谘詢。


    徐衛作為一個武臣,皇帝就如此重大的問題尋求他的意見,這是好事。但問題在於,朝廷說八月開打,川陝已經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六大帥正飛馬趕往鳳翔府,準備參加徐郡王主持召開的軍事會議。多少事情等著他拍板定計,你在這個當口召他去江南,這一來一往,得多少時間?川陝要是離了徐郡王,怎麽整?


    “女真人求和?娘的,還真叫我們猜中了……”馬擴喃喃說道。


    “我情願沒猜中。”張浚搖頭歎道。“不用說,既然朝中起了爭執,想必不少人被女真人畫的餅引誘住了。”


    張慶將金牌一放,冷笑道:“怪隻怪這塊餅畫得太大,也怪咱們餓得太久!”


    “話說回來,朝廷怎麽想起召大王入京谘詢?這在從前也沒有過。”張浚疑『惑』道。其他兩人都不解,唯獨徐衛心知肚明。前段時間,他給徐良寫了信,在信中,就隨口那麽一說。認為兀術一死,金國勢力出現一些『亂』象,一旦對方得知南方準備大舉北上,多半會有什麽緩兵拖延的計策。


    徐衛也隻是這麽隨口一說,純屬猜測,但沒想到,卻猜對了。更沒想到,徐六竟然因為這麽幾句話,搞出這麽一個事,居然在大戰在即的關頭,召二十萬大軍的統帥離開防區去江南!


    “大王,怎麽辦?去是不去?”張慶問道。


    徐衛看了他一眼:“你這話怎麽說的?”


    張慶自知失言,忙道:“是,但,鳳翔怎麽辦?”


    徐衛沉默片刻,隨後道:“馬擴即刻北上,去找契丹人,問問他們出不出兵。張慶,你代表我去鳳翔。”


    “那大王……”


    “我回家收拾行裝。”徐衛道。娘的,都他媽什麽時候了,還要我去給朝廷那幫人上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宋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宋默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宋默然並收藏宋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