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九章


    終於回來了


    十月十六,大名府。


    大名府還是大名府,作為曾經大宋的北京,大名府路的治所,這座城市時隔多年,仍舊保持著它雄偉的氣勢。三丈多高的城牆,居高臨下的城樓,一切都和當年一樣。


    但名府又不再是大名府,當年這裏是河北地區最繁榮的城市,朝廷置北京留守司於此,人口數十萬,可說是百業興旺。但自從女真人奪取此地之後,它作過偽韓的都城,作過河北的首府,現在充當著中原金軍後勤基地的角『色』。


    城中的百姓,早已經不是徐衛他們年少時看到的那些鄉親父老,至少表麵上不是。滿城裏,都是剃禿了頭頂,結著辮子,衣服左祍的“狄夷”。左傳說,中國有服章之美,故為華,有禮儀之大,謂之夏。服章禮儀是華夏民族的標誌。但在眼下的大名府,看不到。


    此刻,大名府已經『亂』了。準確地說,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已經『亂』了。城中的女真官員和將士在昨晚得到消息,有敵軍襲取了李固渡,連夜渡過黃河,衝著大名府來了。金國大名知府,兼大名府路的兵馬都總管,叫作撒烏,這個人資曆還算是老的。早在當初金國二太子斡離不南下侵宋時,他就是金軍的一個小頭目。


    斡離不那時候從滑州突圍而逃,亡命河北,被徐家軍追得人仰馬翻時,他就是最後陪同在斡離不逃入真定府,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憑著這個資曆,他受到了兀術的重用。如今已是大金國在河北的高級官員。


    撒烏怎麽也想不明白,前些天,中原戰場的主帥烏延蒲盧渾還給他來了消息,要征調糧草器械,說是中原戰場情況不太樂觀,他準備在東京周邊與宋軍主力決戰。總不可能這麽快,黃河以南就全線潰敗了吧?


    就算蒲盧渾和赤盞暉他們兵敗如山倒,我總該先看到金軍的潰兵,然後才是宋軍吧?現在沒看到中原戰場上的潰兵,宋軍反而來了?這怎麽回事?很快,他猜測到,這支宋軍不是從河南過來的,而是從河東!越過了太行山,殺入了河北!


    可如此一來,他更糾結了。為什麽?因為大名府無兵可守!


    作為河北重鎮,大名府曾經駐有重兵,但中原戰場吃緊,大金國的主力都雲集在西部防備西軍和遼軍,所以河北的部隊都填到中原去了,現在的大名城裏,隻有一千多漢簽軍,和七百多名女真兵,剩下的,就是從各地征發來了民夫。


    大名府的重要『性』,不用多說,跑是絕對不行的。如果不戰而逃,不死於宋軍,也得死於國法。但不跑,就隻能堅守,拿什麽守?一千多漢簽軍,七百名女真兵,能守得住如此大的城池麽?


    在曾經的北京留守司衙門裏,撒烏正聚集文武官員商議對策。此人年近五十,身材極高大,坐著也比常人高出一個頭。禿頂,結辮,耳朵上掛著金環,滿麵的虯髯,幾乎連嘴巴都掩蓋住,剽悍的本『性』並不因為長久作了地方長官就有所蛻變。


    隻不過,此時這位金軍中的老資格臉上卻是愁雲密布。在他麵前的,是十數位惶惶不安的文武部屬,吵得不可開交。撒烏就在這爭吵聲中,絞盡腦汁盤算著。


    “咱們必須堅守大名,不可退卻一步!城中的物資,是中原戰場的命脈。萬一有失,不止河南不保,河北恐怕也將受到威脅!說得嚴重一些,我們若是丟了大名,隻怕得讓人『逼』到燕雲去!”主戰的人慷慨激昂,大聲疾呼。


    “這些誰不知道?問題是拿什麽守?你知道來的是誰麽?聽過徐九的名號沒有?這十有***就是他!你莫非不曉得徐衛正是大名本地人?他這是打回家鄉來了懂嗎?”


    “我不管什麽徐八徐九,就是他種師道再生,大名府也不能有絲毫閃失!咱們還有兩千多兵力,能夠撐住一時。敵軍再勇猛,這大名的高牆深壕,豈是那麽容易擊破的?”


    “好好好,能撐住一時!那一時之後呢?我們殉國?老子倒是很情願給殉大金國,問題是意義在哪?等我們拚光了,宋軍進城,白白撿了個大便宜,這堆積如山的糧草物資,都是人家的!到時候還讓人斷了中原部隊的退路,全完!”


    “那你要是逃跑,結果不也一樣麽?你還想怎麽地?一把火燒了這些東西?我這麽跟你說吧,事至如今,橫豎是死,不如拚一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我再提醒你一次,來的極有可能是徐九,這廝打從二十年前起,就一直是大金國的心腹巨患。這麽些年了,他就從大名府起家,戰河北,保河南,入陝西,征河東,給大金國添了多少堵。昔年羽翼未豐尚且如此,今如日中天,咱們拿什麽去抗衡?這裏是他的老家,他能玩命跟你幹?”


    撒烏突然一掌拍在帥案上,驚得滿堂部屬紛紛側目。


    “休言徐九如何了得!大名府事關重大,絕不能退!就是戰至我一人,也必保不可!兵不夠,城裏不是還有大批民夫麽?把器械鎧甲發給他們,武裝起來!就是排人牆也給我堵上城去!哪怕伸出脖子讓宋軍砍,也得砍些時候吧?我已經下了命令,往各州各縣調兵來保大名,咱們無論如何得扛住!真定府的援兵一來,問題就解決了!”


    作為軍政長官,他的話那是有一錘定音的效果。堂上部屬不再聒噪,隻是眾人心裏都嘀咕,你把那些民夫武裝起來,能頂什麽用?堆人牆那不過是戲說而已,真要守城,那得會使弓弩,會『操』砲車,懂得令行禁止。民夫那就是群烏合之眾,到時候宋軍一來,隻怕頓作烏獸散!


    不過話說回來,舍此之外,還有其他辦法麽?


    天亮不久,大名府就成了一鍋粥。金軍士兵橫衝直撞,都往城上奔。本來毫不知情的民夫們,突然被集中起來,扔杆槍甩把刀給你,運氣好的話,或許你能得到一副身甲,還不知道到底要幹什麽,就給趕到了城牆根下。


    金軍告訴他們,有大股的流寇來犯大名府。如果這些賊人進了城,那肯定是殺人放火,***擄掠!誰也沒好果子吃。所以,大家要齊心協力,死守城池,要是打退了賊人,重重有賞。


    沒等這些民夫把事情鬧明白,他們就給趕上了城。隻見城頭上,到處都在安放巨弩,堆積石塊,如臨大敵一般!隻因大名府多年不打仗,而且又是後勤基地,戰備不說廢了,那早已鬆懈。因此隻能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這些民夫根本沒有經過軍事訓練,上了城簡直是兩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該幹啥。不一陣,有金兵來分發弓箭。老實說,大名城裏雖然部隊不多,但器械卻足,而且弓箭這玩意,但凡你有一把力氣,至少能把弦拉開吧?能開弓,就能把箭『射』出去,到時候宋軍密密麻麻一片壓過來,你就是憑運氣,總能放倒幾個不是?


    “哥,女真人把咱趕上城來,是啥意思?”人群裏,一個如驚弓之鳥般的少年問道。


    “還能啥意思?城裏沒幾個兵,擋不住流寇,所以讓他們來堵。”他的兄長回答道。


    “沒聽說哪裏有流寇敢攻城掠地的啊,是不是官軍打過來了?”弟弟又問道。


    “你找死?別說話!讓女真人聽了去!”他哥緊張道。


    正當城上緊急備戰之時,有人突然驚呼道“來了”,眾人齊齊朝外望去。隻見西麵,遠遠揚起一股煙塵,仿佛是充塞在天地之間的一塊幕布,其中隱隱夾雜著些聲響,隻是聽不太真切。


    這讓城上的人『騷』動起來,眾人都竊竊私語,討論著是不是傳說中的“流寇”來了?很快,答案揭曉。在那片巨大的煙塵下,一支部隊正往大名城疾馳而來!轟鳴的馬蹄聲愈來愈響,到最後,竟如悶雷一般!


    “娘的,這都馬軍啊!哪家流寇有這麽闊?”有人質疑道。


    “女真人的話也能信?依老子看,這八成是南邊的官軍收複河北來了!”


    “壞了!咱要是拿箭去『射』官軍,到時候官軍進了城,不給辦個通敵造反啥的?”


    “你要是『射』了,官軍進城你得死,你要是不『射』,你現在就得死!”


    很快,如『潮』而來的騎兵部隊展現在大名守軍的麵前。隻是看一眼,都叫人膽寒!眼前密密麻麻全是騎兵!統一的裝束,統一的器械,哪怕是個再沒見識的鄉野村夫,他都看得出來這是一支正規軍,根本就不是什麽“流寇”。而且,民夫裏有識得幾個字的,馬上認出來,那“敵軍”中一杆大旗,上頭一個“宋”字明明白白地彰顯了,這是大宋的官軍!


    王師北伐,這是百姓們盼了不知多少年的好事!但此刻,他們高興不起來!因為他們被推上城來作替死鬼,金軍就在他們後頭,尖槍利刃不是吃素的!


    城前,李成衛打馬出陣,靠前窺視城防。當看到城上雲集的守軍時,這位黨項驍將不禁皺起了眉頭。看來,大名城的守軍比他想像得要多。


    背後響起馬蹄聲,楊再興也跟了上來,他側頭道:“楊都統,你怎麽看?”


    “就這些撮鳥,擋得住我一擊?”楊再興不屑道。


    李成衛搖了搖頭,楊再興見狀,手中鐵槍往前一指:“你難道沒看出來,這些都是充數數的?”


    李成衛麵『露』疑『惑』之『色』,再定睛一看,忽地暗叫一聲慚愧。他始終擔心大名守軍死守,心裏頭一直放著這個事,以至於沒有細致觀察。隻要仔細一看,不難發現,城上的守軍雖然人數不少,但排列不得法,弓手、弩手、刀牌手,按作戰用途區分,應該排在不同的位置。可城上的守軍都是擁作一團,毫無章法可言。再看細心些,竟看到城上簡直是魚龍混雜。有些人身著戎裝,有些幾乎就是穿著常服上來的。


    “成了,比照護城河的寬度,城牆的高度,咱們臨時趕製一批器械,上午歇歇,下午扣城。弟兄們也該蓄蓄力了。”楊再興輕描淡寫的。


    “嗯,趁這空檔,咱們……”李成衛道。


    他話沒說完,楊再興哼了一聲:“知道,勸吧,李都統要是能把這大名城勸開,倒省了許多事。”


    當即,二人歸陣,下令後退數裏,馬不離鞍,人不解甲,就地歇息,吃幹糧,喝冷水,把肚子填飽,下午好幹活。同時,命令部分士卒,按照一定的規格,趕製攻城器械。騎兵出擊,不可能把大型攻城器械都帶上,所以隻能臨時趕製諸如簡易雲梯,以及必不可少的壕橋之類簡單的器具。從前西軍攻城,那都是有巨砲巨弩的支援,現在,隻能“從簡”了。


    李成衛歇下來之後,馬上召集中軍中刀筆吏,以徐衛的名義,寫成勸降書,投往大名。將士們從昨天出發,一直到現在兵臨大名城下,沒好好吃上東西,也沒得到休息。雖說西軍訓練嚴酷,這點辛苦不算啥,但再勇猛的士兵終究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軀。


    見宋軍稍卻,撒烏抓緊時間備戰。他恨不能把屯積在城裏的器械都弄上城去,但是刀槍弓箭這些玩意是人就會使,可像巨弩這種大殺器,那不是阿貓阿狗都能擺弄的。像八牛弩,神臂弓這種利器,往往要十數人甚至數十人一齊『操』作,沒經過訓練,隻能是『摸』瞎。城中砲車也不少人,可根本沒有『操』砲手。


    沒奈何,隻能趁宋軍還沒有攻城,突擊訓練了。


    一時間,城裏城外,都在緊急備戰。大名城裏的百姓聽到風聲,上午各種謠言在城中飛傳,有人說是“流寇”來犯城,也有人說是官軍打過來了。還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城外領兵的,就是折郡王,破城隻在旦夕之間,咱們等著光複就行了。總之,整個上午,大名百姓都在緊張和激動中渡過。


    不過,撒烏等金國官員就不是這樣了。


    這會兒,他領著一幫文武部屬匆匆行進在往衙門去的路上。他手裏攥著一條白絹,神情凝重,腳下健步如飛,口中也連珠炮似地問道:“什麽時候?剛剛投進城的?投了多少?都誰知道?”


    “總管放心,就這一封,是由一名女真猛克取到的,沒有流傳。”有人回答道。


    撒烏拉長著臉進入大堂,也不往帥位,隨便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其他部屬都圍在旁邊。隻見他展開那條白絹,上麵是工工整整的漢字,也沒有排頭稱謂。


    直接就是“宋東莞郡王,上柱國,知樞密院事,川陝宣撫處置副使徐衛,告大名守臣。”隻看這起頭,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娘哎,還真是他啊?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上一回西軍入河北,還是宋金結盟攻遼,這一回又來……


    接著往下看,“徐衛”在勸降書中稱,他此番率領西軍將士,進入河北,是為光複舊地,名正言順,鬼服神欽。大名府,於公,本是大宋領土,金人竊據已久,理當收複;於私,大名是他桑梓之地,先人經營生活之所,收複此地,責無旁貸。


    但是,正因為他是大名本地人,不忍心看到父老鄉親,受戰火波及。倘若戰端一開,矢石橫飛,玉石俱焚,本王於心不忍。所以網開一麵,隻要大名守軍,能夠開城歸順,他保證,無論金漢,不分種族,一概保全身家『性』命。


    而且,“徐衛”還在勸降書中稱,他知道大名府無兵可守,連鎮壓個民變,都從真定府調兵。同時,他也告誡大名守軍,不要心存幻想,河東已經在我手裏了,真定府的金軍救援燕雲尚且不及,哪裏顧得上你們?


    勸降書到這裏為止,並沒有放狠話,諸如說什麽如果不投降,就要怎地怎地。但光是如此,已經看得一眾金國文武心驚肉跳。“徐衛”不用放狠話,單是他的名字,就已經足以讓人膽寒!


    徐衛這兩個字,在金境出現的頻率,絕對比趙官家還高。打從宣和年間,他在紫金山一戰成名開始,紫金虎的傳說就不斷地在北地流傳。隨著他仗越打越多,紫金虎的名號簡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現在,這個煞星帶著大軍回到了他的家鄉,那肯定是誌在必得!這沒說的!他既知大名府防守薄弱,又親筆勸降,看來是真希望保全他的“父老鄉親”。怎麽辦?是戰是降,可都在一個人的一念之間……


    撒烏也猶豫了,作為曾經追隨斡離不南下的老資格,這大名城裏還有誰比他更清楚紫金虎的手段?想當年他在紫金山擋住金國東路大軍,使得二太子望河興歎時,撒烏就是見證者。


    徐衛的勸降書,就在他手上,如果開城投降,或許真如書上所言,能保全身家『性』命。如果堅守城池,他非常清楚,憑現在手裏的力量,他根本就不是徐衛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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