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細想這個問題,完顏亮不禁有些心動。現在河北地區有足夠的兵力可以對燕京發動極具威脅力的一擊,隻要河北這些金軍追隨自己,就有成功的可能。不過,時間太倉促了,要控製住軍隊不件容易的事情。比如後堂那個耶律馬五,自己雖然對他有恩,但要他跟著自己造反,恐怕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動的。


    “別慌,別慌……”完顏亮不停地提醒自己,這種時候一子錯滿盤輸。


    另一頭,蕭裕正和耶律馬五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他的心思實在不在這上頭,不時打量著外麵想看看完顏亮來了沒有。終於,他在連自己說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完顏亮來了。蕭裕趕緊起身上前:“留守……”


    完顏亮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方才天子傳來詔命,召我即刻回京。節使,本想和你喝上一杯,看來得另找機會了。”


    耶律馬五起身道:“無妨,卑職也要率部回京,到了燕京,卑職當在寒舍設宴,到時候還請太保大駕光臨才是。”


    “好好好,那我就不留你了,請。”完顏亮笑容滿麵道。


    耶律馬五告辭而去,蕭裕不等他走遠,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問道:“留守,你這是……”


    “我要回燕京。”完顏亮低聲道。知道對方肯定不解,他又立即解釋道“聖上沒有殺我的理由。如果他真要這樣作,大可命使者取了我的首級回去。你想想,我方才到大名府,毫無根基可言,他實在不必忌憚什麽。”


    “可是,可是今上作事,從來是沒有章法的!留守若是回去,無投於自投羅網啊!”蕭裕苦勸道。


    “這也是辦法的事情。如果倉促舉事,最後的結果隻能是事敗身死,我得賭這一把。”完顏亮堅定地說道。他之所以如此肯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皇後裴滿氏。如果皇帝真要殺自己,裴滿氏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傳消息給自己。


    蕭裕見他態度堅決,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忽然想起一事,趕緊道:“留守若要回燕京也可,馬五方才不是說要率部回京麽?留守何不與他同行?倘若真有個……”


    完顏亮搖了搖頭:“若如此,才真是引禍上身。沒造反也得給扣上這罪名。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我一走。你便是留守司最高長官,隻管替我好生看管此地。如果說……你就自求多福吧。”


    蕭裕一怔,歎道:“但願留守吉人自有天相。”


    完顏亮聞言一笑:“我可不大信這些。”笑得是很從容,可心裏就實在忐忑了。皇命在身,不敢逗留,他很快就向蕭裕交割了相關事務。啟程回京。老實說,完顏亮雖然相信自己的判斷,可金帝卻不是可以用常理來推斷的人。之所以說“賭”,就是這個原因。


    大名府到燕京。隔得雖然遠,但河北平原一馬平川,完顏亮不兩日便回到燕京,“居家待罪”,閉門謝客,但他朝中的同黨也不敢見,專一等候宮中的消息,可奇怪的是。連皇後裴滿氏卻沒有派人來,這讓完顏亮更加覺得事情不同尋常。


    回到燕京的第三天。清晨,完顏亮方才起床洗漱。便有仆人前來稟報,說是宮中來人,要接他去見駕。完顏亮立即問來的是什麽人,當聽說是皇上的寢殿小底大興國後,才稍稍安心。如果皇帝要他的命,來的就不會是此人了。


    收拾整齊,隨皇帝的侍從往宮中去。如今大金國定都在燕京,皇帝所居的宮室乃是原遼國皇宮,隻不過又擴建了一番而已。入禁中,完顏亮特意留心宮中守衛,見一切如常,心中的恐懼才減輕一些。


    金帝狂縱,接見大臣要麽在寢殿,要麽就是宴會,而今天卻一反常態,在歸德殿賜見,顯示出他對此次接見的重視。至殿前,完顏亮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等在門外,直到皇帝召喚。


    “臣完顏亮,拜見大皇帝陛下。”女真人橫掃天下,自視甚高,雖然也立帝製,但為了區別遼宋之君,因此金國的皇帝要稱“大皇帝”。完顏亮幾乎是小跑著進殿的,一進去就撲倒在地,不敢抬頭。


    金帝完顏亶一改往日“雅歌儒服”的形象,著女真服飾,佩刀高坐。隻是這殿裏,除他君臣二人之外,再沒有第三者。


    “起來。”金帝的語氣聽不出什麽異樣來。


    完顏亮起身,仍舊俯首肅立,完顏亶又道:“坐。”


    完顏亮略一遲疑,這才坐下,因為摸不準皇帝的脈,不敢輕易開口,於是沉默以對。他沉默,完顏亶也不說話,君臣兄弟兩個就這麽僵持許久,才聽金帝道:“知道為什麽召你回來麽?”


    完顏亮心裏一跳,硬著頭皮道:“臣實不知。”


    完顏亶一時不答,長歎一聲道:“朕如今還記得那日與你談起太祖創業艱難時,你痛哭流涕,朕知道,你是個忠義之人。可你既為輔弼大臣,就該時刻謹慎自己的言行。不能和那些無知狄夷一般。”


    這話如果是從漢人嘴裏說出來沒什麽問題,可完顏亶自己就是女真人,就是漢人口中的夷狄,他卻全顧忌!原來,這位大金皇帝已經深受中原文化“毒害”,把那些頑固守舊的女真舊臣稱為“無知狄夷”,對南朝和遼國投誠的遺臣,卻“備加優禮”。如同遼國的道宗皇帝一樣,當學士向他講解經典,說到“狄夷”這個概念時有所顧忌,遼帝卻說了一句名言“吾修文物,彬彬不異於中華,何嫌之有?”意思是說,我遵從並推行中國的典章製度,彬彬有禮,跟中華沒有區別。


    這也正如千年以後,有位“很牛”的曆史老師在向他的學生講課,講到中華文明的偉大時,說了一句,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實在太厲害了,誰滅了我們。誰就成了我們。當然,對他原話中的一句“如果日本滅了我們,那今天中國就是五十七個民族,多一個大和族”還需商榷之外,其他還是比較正確的。蒙古滅了宋。可它最後成了“中華”,滿清滅了明。它最後也成了“中華”。


    完顏亮此時聽到皇帝這一句,終於放心了。因為金帝既然這麽說,就是還把他當成“自己人”。不過,他也知道,在這位大皇帝麵前不要爭辯。不要反駁,不要說明,隻須承認錯誤就是,於是乎俯首道:“臣知錯。”


    金帝又歎一聲:“迪古乃,我們都是太祖的孫子,親親的堂兄弟。朕對你是寄予厚望。你切莫與那些人結黨行事。國家現在多事,朝廷裏不安穩,外邊又有南朝和契丹,你要作朕的亮輔良弼。不可作楊國忠之流。”


    “臣謹記陛下教誨,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完顏亮懇切地回答道。這種對話,恐怕也隻能出現在他們堂兄弟之間,換了其他女真大臣,隻怕根本聽不懂在說什麽。


    “貶你去大名,不過是作個樣子給朝中大臣看看。近年,實在鬧得有些不像話了。裴滿氏是朕的皇後,按製。後宮是不能幹政的,可朕終究精力有限。有時讓她分擔一些,也是權宜之計。但是……你要注意。不要和她過從甚密。”完顏亶又訓示道。


    “臣謹記。”完顏亮除了回應之外,不敢有半句多餘的話。


    “罷了,你仍去中書平章政事吧,待有功,再複你原職。”完顏亶道。在完顏亮諾諾連聲,金帝已自去。整個接見過程,金帝訓示,完顏亮稱是,沒有半句旁的。接見完畢之後,完顏亮一刻也不呆,匆匆出宮,一直到了宮外,才完全放下心來。皇帝今日佩刀接見,他是生怕有丁點差錯,就被這堂兄給一刀結果了。


    此時,雖然已經撥開疑雲,皇實召他回京,並非要取他性命,而且仍要重用。但是,完顏亮並不因此感激,相反的,更加堅定了他取而代之的野心。因為這種日子實在沒法過,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因為哪件事,就作了皇帝的刀下之鬼。人害怕的東西有很多,但真正最讓人恐懼的,就是“未知”兩個字。


    隻不過,現在又回到了燕京,幾天前與蕭裕密謀的“河北自立”,顯然就不行了。隻能將其作為將來舉事的外援而已。倒也沒關係,以皇帝的性子,他是不會安安穩穩作官家的,隔三差五總要弄點事情出來,自己隻需要等這個機會。


    完顏亮回到中書,人心稍定。原來,他的被貶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因為皇帝對他的喜愛是前所未有,超出所有人的。連他都無故受牽連,旁人還得了?結果,他前腳一走,中書許多官員要麽就稱病,要麽就想辭職,驚動了皇帝,也迫使皇帝思考,完顏亮是自己親手打造出來的,如果就這麽廢了去,豈不是打自己嘴巴?所以,又召了回來。


    再度執政之後,完顏亮已經堅定決心,於是加倍地籠絡朝臣,並將他的親信都安排到重要部門任職。他這一係列的舉動,引起了左丞相完顏宗賢的注意。看名字就知道,宗賢算是完顏亮的長輩,於是召了完顏亮去,苦口婆心地告誡了他。完顏亮表麵遵從,暗地裏根本沒當一回事。


    沒過兩月,金帝果然狀況連連。酒後殺他的近侍宮人,已經不算事了。


    因為對宋作戰的連連失敗,金軍軍心不穩,尤其是跟女真人親如兄弟的渤海人近年來屢屢逃避皇帝征召,這讓金國朝廷很重視。朝中就有人建議,把世居遼陽的渤海人遷入關內,就安置在燕京以南,將來以好防備宋軍北伐。金帝同意了這個建議,命兩個人主持辦理。一個是平章政事完顏秉德,一個是左司郎中完顏三合。


    這遷徙,就意味著背井離鄉,到異地他鄉去重新開始,好比後世的“湖廣填四川”一樣。人家過得好好的,憑什麽到外地去?於是,但凡有點關係背景的,都想盡辦法不走。這其中有一個人,叫高壽星,是裴滿皇後的近侍,十分得寵,他祖居遼陽,家人按例當在遷徙之列。他向裴滿氏哭訴求情。皇後一聽,這還不是小菜一碟?我跟秉德三合他們打個招呼就成了。


    誰知皇後想錯了,完顏秉德不敢開這個口子。渤海人在攻遼時就跟女真人並肩作戰,有軍功,有背景的多了去了。要是這個先例一開,全都來找我說情。那這差事就不用辦了。差事是小,可要是辦不好,皇帝要殺人的!


    於是完顏秉德婉言拒絕,裴滿氏大怒,我是什麽人?你們知不知道中國往前幾百年有個姓武的女人?敢不聽我的。找死!


    裴滿氏盛怒之下,就去吹枕邊風。說高壽星侍奉這麽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功,人家隻求個留在原籍,這根本不是什麽大事,而完顏秉德和完顏三合兩人小題大作。不把皇後放在眼裏,進一步就是沒把皇帝放在眼裏,他們這是有不臣之心!


    你說這枕邊風出吹得沒什麽水平,可完顏亶就真怒了。他信沒信不知道,反正就是怒了!一如往常地怒了!召來秉德和三合,稀裏糊塗地就下令處死完顏三合,又將完顏秉德杖一百!這兩人一個被砍頭,一個被杖打,還根本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事情!


    沒過幾天,金帝又毫無原由地杖打駙馬,尚書左丞唐括辨。讓這位駙馬爺躺在**還在想到底為什麽呀?後來他老婆,也就是皇帝的女兒。代國公主提到了一件事情。前幾天,她到宮中給皇父請安。皇帝就賜宴,席間有一道民間漢家菜十分爽口,她稱讚了幾句,皇帝就問,這也值得你如此稱讚?那你在家裏都吃些什麽?


    駙馬冤得捶床!這叫他娘的什麽事?我老婆見老丈人,隨口一句話,我就白白挨一百杖!屈死個人嘞!


    這一日,駙馬正躺在**哼哼,不對,是撲在**哼哼,他根本躺不了。家人就來報說,平章政事完顏秉德來見。金國的官製學自大宋,而大宋官製之複雜,在曆史上是有名的。金國根本不明白其中一些細節,隻會生搬硬套。所以在金國朝廷裏,就出現了左右丞相,尚書左右丞,平章政事,參知政事同在的局麵。


    完顏秉德為平章政事,也算是“宰執”之列。再者,他跟駙馬平時走動得也多,來探望本屬應當。可問題是,就在駙馬被杖之前不久,他也挨了一百棒!這如何使得?駙馬想起來迎接,可實在動彈不得,也得吩咐下人,恭恭敬敬地把秉德迎進寢室來。


    有貴客來,撲在**實在不成體統,駙馬想坐,可屁股一沾床就痛得鑽心,沒奈何,隻能把枕頭墊在胸口,好讓上半身抬起來一些。


    沒一陣,就聽見外頭傳來“奪奪奪”,非常有節奏的聲響。又片刻,方見平章政事完顏秉德拄著拐,一步一瘸地走進來。完顏秉德的背景也非常深厚,他是完顏宗翰,也就是粘罕的孫子。這麽算起來,跟駙馬唐括辨算是同輩。


    三十多歲年紀,人本來該是魁偉的,可因為被打瘸了腿,整個身子歪在一邊,看起來倒不怎麽突出了。因為疼痛,他一張牛皮般的臉上滿是汗水。


    駙馬見了,趕緊道:“你都這般模樣,如何還來看我?”


    完顏秉德不及回答,因為他要小心翼翼地坐下去,等坐定之後,他將拐杖放在一旁才歎道:“那個詞怎麽說的?都生病,所以互相可憐?”


    “同病相憐……”駙馬黯然道。


    “對,同病相憐,我挨一百,你也挨一百,我挨打在前,能不來看看你麽?怎樣?可好些?”完顏秉德問道。


    駙馬沒好氣道:“我但凡好半分,豈如此接待你?”


    完顏秉德一聲哼笑:“皇恩浩蕩啊,沒要你我的性命。可憐那三合,恐怕到死也沒明白怎麽回事。”說到這裏,突然發怒道“我也沒明白!”


    駙馬肚子裏有氣,也不顧是否有人偷聽,怒道:“不用明白!皇帝要殺人便殺!”


    完顏秉德皺眉道:“幾時有這個道理?當年太祖帶著族人打江山,屍山血海滾出來,也不見這般行事!我等都算是勳貴,怎命就如草芥一般不值錢?想殺便殺?想打便打?”


    “你不算冤!我聽宮裏的消息說,你被打,三合被殺,是因為裴滿皇後在今上麵前進言,說你們不把她放在眼裏,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裏,這就是有不臣之心!就這,才打你一百杖,知足吧!冤的是我!因為公主稱讚宮裏一道菜,今上便以為我虐待了公主,不由分說,杖打一百!我找誰說理去?”駙馬喊冤道。


    完顏秉德氣得拿拐杖重重敲打著地麵,一張黑臉都漲成了紫黑:“我為用心為聖上辦事,怎反過來倒成了有不臣之心!這,這,這有天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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