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五章朋友 利益


    利州路提點刑獄司,監牢。


    徐衛雖然把川陝宣撫處置司搬到了興元府來,但行政上,興元府仍舊屬“利州路”,而該路的提刑司就設在興元。一般來說,有資格關到提刑司大牢的都是重犯,而這位顯然是夠級別的。


    吳拱在利州路提刑的陪同下步入監牢,他在前,提刑在後。按說,他隻是宣撫處置司的一個準備差使,替上頭辦事的而已,而提刑好歹也是一路的司法長官,原不必如此。隻不過,一來他身份特殊,是吳玠的長子,川陝官員念著他先父的遺威,高看一眼;二來,畢竟是上級部門下來的,提刑親自陪同也表示尊重。


    “提刑官人,人犯在何處?”吳拱左右一張望,回頭問道。


    “這邊請。”提刑仍不越到前頭,隻手指一間牢房道。一行人走過去,隻見一個單間牢裏,席地坐著一人。因為光線陰暗也看不清樣貌,吳拱在牢門外打量了幾眼,點了點頭。那提刑見狀,即下令道:“開門,把人犯帶出來。”


    獄卒麻利地上前打開鎖,呼呼喝喝地將犯人提了出來。那廝卻像是沒骨一般,任由獄卒架著,到吳拱麵前還耷拉著腦袋。後者道:“高孝恭,抬起頭來。”原來,這位犯人,正是女真人遣返的叛臣,高孝恭。高世由之弟,偽韓樞密使。


    高孝恭沒反應,那提刑官在旁喝道:“高逆!此乃宣撫處置司吳準備,奉徐郡王鈞旨前來提你!還不抬起頭來!”


    估計是聽到“徐郡王”三字,高孝恭緩緩抬起了頭。出現在吳拱麵前的是一張蒼老的臉龐。密布的皺紋讓他看起來起碼有六十歲了,須發半白,一雙渾濁的眼睛完全沒有了神采。誰能想像,這曾經是作過偽韓樞密使的人?


    “報應來了。”高孝恭嘶啞著嗓子低聲道。


    “你說什麽?”吳拱沒聽清楚,側首問道。


    “我當年下令扒了徐家的祖墳,如今報應來了。斬首示眾麽?但求給個痛快吧。”高孝恭的語氣十分低沉,竟聽不出來半點生氣。


    吳拱叉著手,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們兄弟叛國投敵,認賊作父,本以為靠了大樹好乘涼,沒想到,金國最後也把你給賣了吧?女真人為了討好大王,太原都舍得,何惜一鷹犬?”


    聽到這話,高孝恭聲音大了一點:“女真人如此下作,隻怕也長久不了。”


    “現在明白?晚了。”吳拱哼了一聲,揮了揮手。隨他而來的軍士一擁而上,押了高孝恭就往外去。


    那提刑官在旁道:“人犯已交接,吳準備,與本官去了結手續吧。”


    “好,提刑官人請。”吳拱笑道。


    卻說這頭高孝恭被軍士們拖著鐐銬,戴著枷鎖出了提刑司,本以為直接奔赴市曹,斬首示眾。卻不想被押上一輛囚車,竟出了城。遠遠望見城外驛道上長長一支隊伍,也不知是作甚。等近了些才發現,這好像是一支運輸隊伍,很多車上都載著貨。他的囚車一到,隊伍就開始行進。


    靖安元年,五月,杭州行在。


    最近行朝裏不和諧,大臣為幾樁事吵得很凶,而且風向極亂,讓一些想選邊站的朝臣無所適從。事情的起因,正是徐衛發兵攻金。當川陝宣撫處置司的奏本到達杭州時,朝裏就炸開鍋。


    不少大臣都認為徐郡王此舉實在不妥!宋金剛剛締結和約,你這不一出兵,不等於主動撕毀約定麽?這才隔幾天?這麽作過分了!還有一些大臣嚴厲抨擊徐衛濫用職權,這麽大的事不請示朝廷,直接就發了兵,眼裏還有中央麽?甚至有極個別大臣建議,應該收回川陝宣撫處置司的便宜行事之權,取消其“處置”二字!


    但更多的大臣則認為,徐郡王此舉無可厚非。完顏亮弑君篡位,金國大亂,這麽好的機會為何不抓住?徐衛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權,發兵在他職權範圍以內,不算逾矩,無可指責!至於是否要收回“便宜行事”大權,那得從全盤出發來考慮,不能貿然行事。這二十多年來,隻有川陝這一地區,局勢最穩,西軍不但穩固了川陝,更數次進攻,滅亡西夏,收複河東大部,這一戰績放眼天下無人可比。憑的是什麽?除了西軍驍勇善戰以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徐郡王有便宜行事之權,遇事反應極快,不會貽誤軍機。


    但另一部分朝臣仍舊不依不饒,說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川陝局麵安定了,朝廷也暫時沒有用兵的打算。徐衛不需要再擁有如此之重的權柄,此外,他這回擅自用兵,就是目無朝廷,飛揚跋扈的表現!這個苗頭要及早製止!


    盡管大臣們吵得厲害,但皇帝和兩位宰相,誰也沒有表態。


    可就在川陝宣撫處置司的本子到來的次日,徐衛以個人名義發來的奏本又到了。在奏本中,他詳細解釋了此次出兵的原由,並說明了自己的打算。並非是想進攻金國,收複失地,而且借金國大亂之機,陳兵耀武,為國家謀取利益。他也確信,金國決不敢在此時接戰,一定會求和,希望朝廷批準。


    這本子一到,朝廷裏爭吵的聲音漸漸下去。首相次相對徐郡王的計劃都表示讚同,上報給皇帝,趙謹能有什麽想法?禦筆一揮,準奏。徐衛在李老僧抵達興元之後,好些天沒見,並不是有意晾著,就是在等朝廷的批複。如若不然,跟女真人議和講條件,就變成了他和金國之間私相授受,這還不讓人扣一頂“懷有二心”的帽子?


    可沒過多久,就出了一個事。徐良在一次跟皇帝見麵的時候,提到希望皇帝充實後宮。本來嘛,後宮的嬪位妃位,都是有定數的,而趙謹就隻有一個劉皇後,這也不合規矩。作為宰相,徐良提出這個意見,是很正常的事。但卻惹毛了劉鳳娘,認為徐良這是有意在跟他作對。


    大怒之下,一邊在皇帝跟前說壞話,一麵又授意朝中一些大臣,攻擊徐衛跋扈,目無朝廷,要求奪其兵權,召回中央任職。這些大臣倒是按她的意思辦了,又在朝中挑起關於徐衛的爭論,但這些人批評歸批評,就是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奪其兵權”的話。


    倒不是害怕徐家勢力龐,而是因為這麽多年下來,大家已經習慣了徐衛西北長城的身份。有他,西部才得以安寧,川陝才得已保全。他坐鎮川陝這麽多年,把他兵權奪了,誰去統率幾十萬虎狼一般的西軍?


    朝中年輕一些的大臣或許不知道,但稍微有些閱曆的人應該清楚。西軍那素來都是一群禍害,打起仗來凶,禍害百姓也在行,而且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把所有西軍團結在一起,直到徐郡王入陝,情況才得以改觀。當今時局,宰相可以隨意換,這川陝長官卻是動不得的。


    劉皇後見狀,跟皇帝吹枕邊風,說徐衛這次如此作,看來這個人也靠不住,川陝那麽大的地盤,那麽多的軍隊,還是要用可靠的人。


    皇帝作親王時,就已經久聞徐衛的大名了,而且先帝也時常在他麵前稱讚過徐衛的才幹和為人。所以,說徐衛靠不住,他是不信的。而且,他也實在沒有那個魄力來下這麽大的決定。一想想川陝那麽大一片土地,西軍幾十萬的軍隊,要是把徐衛拿下來,那還不亂套了?我還沒作皇帝,我哥還沒作皇帝,人家就已經在川陝了,那是輕易能動的麽?


    他把這些話告訴劉氏,皇後還是不肯罷休,最後把趙謹逼急了,問道:“既然徐衛靠不住,那你說誰靠得住?”


    劉鳳娘此時說了一句:“誰是陛下的人,官家難道還不清楚麽?”


    皇帝腦子裏一琢磨,就明白皇後的意思了。在陝西,不就有一個劉皇後的娘家人麽?環慶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劉光世。一想明白這點,皇帝就想到徐良勸他充實後宮的話來……


    這一日朝會,大臣們什麽也不議,又圍著徐衛的話題說起來。那幾個一直抨擊徐郡王的大臣,又將老一套說辭請出,聽是人耳朵起繭子。可徐良隨後發現,今天風向不對,因為三省幾個官員跳了出來。聽到這裏,他不禁朝身前的麟王看去,這八成跟他有關。


    那些大臣侃侃而談,都說徐衛這次的作法,顯示其久鎮川陝,已經生出傲慢跋扈之風,應該提出警告雲雲。正說得起勁,樞密院幾個主事官就站出來替徐衛辯護。要知道,這些年來,樞密院幾乎成了擺設,因為其職責已經集中在中書宰相手裏了。不過,徐衛是帶著“知樞密院事”的頭銜,是他們的主官,盡管可能麵都沒見過,但他們依舊維護長官。


    “一派胡言!女真內亂,武威王出兵恫嚇,為國家謀利,怎麽就跋扈了?你們倒是說說,徐郡王有一次不奉朝廷命令麽?有一次違背中樞節製麽?當年議和,我就再三言明,與契丹結盟,是徐郡王多年的心血,是共同抗金的大業,不能廢掉,結果仍是寫進和約。到了川陝,徐郡王有一句怨言麽?還不是照樣執行?想武威王從征以來,威名暴於南北,忠義聞名海內,怎容你們如此汙蔑?論戰功,徐郡王率西軍大小數百仗,殲滅金賊巨萬!收複土地千裏!北夷畏之如虎!誰能跟他比?”


    這話明白人一聽,就是指向麟王折彥質,因為朝中有一種流行的說法,就是稱讚折王“功蓋當代”,這種說法在折彥質出任首相以後,更是大行其道,幾乎成了公論。


    見影射到了自己,折彥質也閑不住了,出班道:“陛下,臣認為,就事論事,功是功,過是過。武威王此次出兵,固是其職權範圍之內,也肯定不是為個人謀利,想是為了充實川陝實力吧。”


    這話表麵聽,好像沒什麽不對。但細細一揣摩,卻有另外一層意思。方才簽書樞密院事為徐衛辯護,說他是“為國謀利”,現在折彥質稱其“為川陝謀利”,潛台詞就是,徐衛隻顧一隅,沒顧全局,為什麽隻顧這一隅?徐衛想割據嘛!


    徐良立馬明白過來,暗罵折彥質陰險,因為涉及到他堂弟,他也不方便出麵維護,正著急時,參知政事秦檜就出班了。


    “陛下,臣認為,麟王和武威王都是大宋衛國功臣,自宋金戰端起,二王浴血疆場,力克強敵,均是卓越統帥,連女真人也是‘折徐’並稱嘛。徐郡王此次出兵,雖然看似唐突,但畢竟金國政變事發突然,武威王若不及時反應,恐失了先機。”


    “至於朝中大臣有些疑慮,這也正常,畢竟川陝遠離中樞,有些溝通不暢,內情不明,也是難免。若是陛下有什麽顧慮,下詔詢問武威王便是,實在不必提到如此高度。”


    聽完這話,徐良鬆了口氣。


    果然,趙謹此時發話道:“先帝還在時,常與朕言道,西陲得以安定,實賴徐衛之力。更難得,其人事君得體,居功不自傲,朝廷倚若長城。所以,對武威郡王,朕是信任的。此次事發突然,而且武威王也上奏說明,取得朝廷批準,沒什麽……”話說到這裏,突然卡住了。


    眾臣悄悄往上打量,隻見官家神態不正常,立馬明白過來,是不是垂簾之後那位又在幹擾?這在朝裏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官家但凡接見大臣,或是朝會之際,那垂簾之後往往站著一人竊聽。是誰,就不必說了。


    大臣們對這事也很反感,但架不住皇帝極其寵愛,直到後來事情越演越烈,才有了徐相建議皇帝充實後宮之事。其用意,就是希望天子多弄幾個女人,免得專寵一人。


    後頭的話,皇帝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倒是轉移了話題,問道:“諸卿還有何事要奏?”


    話音剛落,便有知諫院站出來,朗聲道:“陛下,登位已久,而後宮妃位多懸,這終究不成體統。臣請陛下,廣納賢淑,充實後宮。”


    徐良暗暗皺眉,這不曉事的,你怎麽這時候出來奏這事?不知道皇後就在那垂簾之後麽?你這不是讓官家難堪?


    他不等皇帝回話,馬上出來遮掩道:“陛下,臣倒是有一樁要緊的事。山東新近收複,然多年戰亂,戶口銳減,中書大臣商議,打算移河南兩淮之民以充齊魯,眼下已是五月,怕是拖不得了。”


    皇帝正急得冒汗,幸好有徐良出來,忙道:“此事甚是緊要,朕大體上同意,中書擬出詳細規劃來。”


    “遵旨。”徐良應下,回班。


    可能是害怕大臣又搬出不該的話題來,皇帝匆匆下令散朝,逃跑似地離了資政殿。百官等他走後,方才退出,三五成群往外而去。


    那知諫院追上徐良,質疑道:“徐相何以遮掩?這不是相公你……”


    徐良盯他一眼,腳步未停,隻道:“這事你以後別提了,我自有主張。”


    說話間,旁邊一大臣忽道:“徐相你看。”


    徐良順著他所示方向看去,隻見內侍省都知沈擇追上了折彥質,說了幾句什麽,麟王隨即就轉變方向,跟他去了,那顯然是勤政堂方向。徐六臉上頓時陰雲密布,也不說話,扭頭就走。


    折彥質是皇帝專門扶起來的,有皇帝的支持,他在朝中也漸成氣候,一些大臣往他門下投奔。而且他也明白自己為什麽能上位,所以一直以來對皇帝都十分恭順。比如這充實後宮一事,他就絕口不提,因為這不但得罪皇後,更會使皇帝煩心。


    另一頭,折彥質隨沈擇來到勤政堂,一進去就發現皇帝滿臉晦氣,估計著是剛才殿上的事惹到了皇後,鬧了不快。


    “陛下何事煩惱?”折彥質上前問道。


    “唉,不提也罷。麟王,坐。”趙謹強打精神道。


    折彥質謝過落座,便聽皇帝問道:“徐衛之事,你到底怎麽看?”


    “這……陛下方才在殿上不是已經結論麽?”折彥質道。


    “當時那種情況,朕勢必要表態。隻不過……先帝在時,倒確實時常稱讚徐衛,然朕對他實在了解不多。”趙謹道。


    折彥質思索片刻,答道:“臣與徐衛曾經並肩作戰,此人才幹無可挑剔。隻是這次的事確實唐突了些。若放在平時也就罷了,宋金剛剛締結和約,他一出兵攻金,這不前功盡棄麽?”


    “可徐衛不是說,女真人絕不敢造次,隻能認倒黴麽?”皇帝道。


    “他太小看女真人了,這也難怪,他與女真大小數百仗,罕有敗績,難免輕敵。臣料,女真人必定不會輕易就範,況且完顏亮初登大位,勢必要立威。有什麽比擊敗來犯之敵更有說服力的?此次,徐郡王怕是偷雞不成,還得蝕把米。”折彥質“唱衰”道。他倒不是有意看扁徐衛,而是打心裏真這麽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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