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騎沿驛道往北快速行進著,隆隆的蹄聲仿佛敲打在騎士們的心坎上,漸漸激起了將士們的求戰之心。往北的路途上,仍時常可見拖家帶口南去的百姓,楊繼嗣不停地在馬背上詢問著,百姓都言今日還不曾見過遼軍。


    將士們不禁有些失意,難不成今天碰不上了?真若如此,那往前巡個一百多裏就得掉轉馬頭回去。沿著蔚茹河走了六七十裏,仍不見異常,再往前,就快到高平寨了。楊繼嗣有些氣餒,傳下命令,巡到高平寨就回去。


    這命令剛下不久,忽然有騎士叫道:“狼煙!”


    這兩個字如同一柄巨錘砸在將士們的心弦上,不少人抬頭眺去,隻見遠處半空之中,果然升起狼煙!狼煙就是敵情,敵情就是命令!楊繼嗣什麽話也沒有,突然催動**坐騎,口中那一聲“哈”,洪亮而震撼!


    鐵騎發動,在蔚茹河邊疾馳而北!


    驚慌失措的百姓紛紛停下逃亡的腳步,望見眼前的官軍,有人大聲喝起彩來!不一陣,騎兵們已然看到高平寨,那狼煙正是從寨內升起,但令人疑惑的是,並不曾見到半個敵人的影子。


    五百騎在高平寨前停下,城上的守軍早已戒備起來,楊繼嗣命一軍官上前打聽,城上守軍隻遙指北麵,大聲喊著熙寧寨!楊繼嗣聽了,也不多言,揮軍向北!奔跑不一陣,又望得前方狼煙滾滾。五百將士是馬不停蹄,風馳電掣。


    在這陝西邊境上,因當年仁宗朝時範仲淹治陝,大力推行“堡壘戰術”,所以在一些戰略要地,軍寨壁壘密布。這種戰術,並非隻為了防守,宋軍的用意,是借由堡壘軍寨,穩步推進。蠶食絞殺,一寸一寸地把土地奪回來。


    所以,僅在這鎮戎軍小小地盤上,軍寨堡壘達九處之多!其密度可想而知!熙寧寨距離高平寨不過三十幾裏地,楊繼嗣五百馬軍說眨眼就到那是誇張,但盯著那騰起的滾滾狼煙不一陣,騎兵們就已經聽到了嘈雜的呼喝聲。


    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吃了一驚!


    小小一座熙寧寨,除靠山一麵外。其他三麵被圍得水泄不通!將士們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已經攀上軍寨的敵人!陝西邊境上這些軍事建築,除了各府州縣的城池之外,主要有三種,便是“城、堡、寨”。城,比如當年由徐衛親自坐鎮。熙河軍平定邊境少數民族暴動的貓牛城。城,規模較大,設施完備,堅固難攻;堡,比如鎮戎軍境內的開遠堡。張義堡等,亦有永久性的堅固建築,規模較城要小;寨,就更次一些了,大多沒有堅固厚實的城牆,立木為柵。裏頭一般都是士兵住的營房。


    它本來也並不是作為一個據點存在,軍寨一般設在道路要衝,是為了策應城池堡壘,或者維持地方上的治安,駐兵通常來說不會太多,幾百人而已。


    所以這麽一說就不難明白,這種軍寨它是擋不住敵人優勢兵力進攻的。一般遇上重大戰事,如果有必要。軍寨都會提前撤離。偏生此番敵人來得極快,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讓熙寧寨的守軍猝不及防。軍官倉促之下組織防守時,敵人已經越過了高高的柵欄……


    此時熙寧寨的情況可說是千鈞一發,萬分危急!


    而遼軍將士們也很著急,當然,他們急的和宋軍不一樣。他們是著急趕緊拔了這一寨,然後繼續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擊鎮戎,將這涇原一路攪得底朝天!所以,遼軍將領焦急地指揮著部下,他的吼聲不時從陣中傳出,號角聲隨著他的命令響起,激勵著遼軍士兵勇往直前。


    就當此時!


    遼軍嘹亮的號角聲中,突然摻進了一絲雜音。想這號角是傳遞主將軍令,作用一如漢軍之戰鼓鳴金,但凡當兵的,從進隊伍開始,就開始聽,有誰會不熟悉?這一絲雜音,顯然不是遼軍的號角所發出!那是西軍,尤其是徐九各嫡係部隊馬軍所用的銀號角!


    如女真、黨項、契丹各族軍隊,其號角聲大多嘹亮雄渾,而西軍的銀號角則尖銳高亢,宛若亂石穿雲,驚濤拍岸!


    很快,遼軍騎士們紛紛側首,他們赫然發現,打南邊襲來一支騎兵,那絲“雜音”正是他們所發出的!


    遼軍主將是耶律鐵哥麾下的一名悍將,他既不是契丹人,也不是漢人,而是西域的回回。耶律大石征服西域後,他效力於軍中,作戰勇猛,所以跟隨精銳部隊一起調到了夏境。從耶律鐵哥命他南擊涇原就可以看出,此人甚得上頭信任。


    發現敵軍來襲,他沒太當回事。一則,遼軍曆來以騎兵為主力,對其馬軍的戰力非常自信;二則,正好相反的是,宋軍一直缺乏大規模精銳的騎兵軍團,而且眼前襲來的部隊兵力非常有限。


    這回將倒有些佩服宋軍的膽氣,就憑這點兵力,敢向我發動攻擊?但佩服歸佩服,兩軍交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甚至沒有拔刀,隻將手中馬鞭一揮,軍令即刻下達,一部騎兵離了陣營,迎向來襲之宋軍。


    回將下達命令之後,便轉過頭來,他在意的是熙寧寨。速速拔了這一處,也該調頭北回了。這兩天從威州南下,掃蕩涇原,戰果可謂輝煌。以目下之情況看,應該是宋軍大舉來援了。否則,不會突然之間冒出這麽股子馬軍來。


    偏生此時,熙寧寨的守軍也發現了援兵趕到,立時士兵大振。雖說遼軍已經越過障礙,攻入了寨中,但幸存的守軍仍舊結成嚴陣,作最後一搏。回將看到這裏,鼻子裏“哼”了一聲。隨即又增派一部士卒……


    眼下已是十月,秋高氣爽,呼呼的風聲在騎士們耳邊呼嘯。楊繼嗣一雙虎目中快要噴出火來,他手中的戰刀直直往前,一馬當先,衝向了敵人。身後,五百弟兄戰刀雪亮,麵對優勢敵人,全無懼色!


    風聲幾乎掩蓋住了轟鳴的馬蹄聲,戰士們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吼叫。但如鷹一般的眼睛卻已經死死盯住了自己的目標!


    短兵相接!


    鋼鐵的碰撞聲,戰刀砍過鎧甲的鏗鏘聲,刺耳而尖銳!被刀鋒撕裂的皮肉,甚至高高彈起的頭顱,都考驗著騎士們的勇氣!


    不用置疑遼軍的勇敢,在偉大的菊兒汗統率下,他們橫掃西域,破十餘國。所向披靡!如今,他們回歸東土,誌在複國,每一名戰士都甘願拋頭灑血!任何敢於阻攔他們的人,都將被消滅!


    也不用置疑西軍的膽氣。這是一支擁有值得驕傲曆史的軍隊,在徐衛重建它以後。西軍打出了前所未有的威風。西軍將士百戰餘生,在血與火的淬煉之中,鑄就了無所畏懼的軍魂!


    兩軍穿插而過,屍體,傷兵。無主的戰馬被拋在了後頭。沒有猶豫,沒有遲疑,很快,雙方都重新集結成陣,準備再度發起衝擊!


    一直注意著戰況的遼將露出驚訝的神情,他扭過腦袋。對密切關注熙寧寨的回將道:“將軍。”


    “嗯?”回將終於將臉側了過來。當他發現宋軍再次進攻時,也有些意外。往常都說西軍的步卒堅韌強悍,器械精良,怎麽?難道騎兵也值得一提?當他觀看完一個回合之後,臉垮了下來。


    這怎麽可能?我們在西域縱橫多年,罕見敵手!縱使西域最優良的戰馬,配上最勇猛的騎士也不是我的對手!宋軍的騎兵,憑什麽跟我戰兩個回合不敗?無信無義之國。怎會有如此驍勇的軍隊?


    “將軍,這彪軍馬來得蹊蹺,想是宋軍大舉來援。末將聽說,這西軍之中,尤以秦鳳軍最是剽悍,乃是徐王嫡係部隊。秦鳳便在涇原以南,這來援的,十有**是秦鳳軍,不可輕視。我部脫離主力,深入涇原數百裏,還是小心為上,莫如先北撤,待摸清有敵情……”


    部將的話還沒有說完,回將已經怒道:“退?你幾時見過我臨敵退卻?往年追隨先帝時,再苦再惡的仗也打過了,豈懼西軍?”


    部將不敢再說,可心裏卻不以為然。西域是西域,中土是中土,在西域打擾,和在中土作戰,根本就是兩回事情。而且麵對的是西軍,這可不是西域那些烏合之眾可比的。


    此時,兩邊都戰況膠著。熙寧寨的守軍受援兵鼓舞,拚死抵抗,而楊繼嗣五百騎雖然不斷折損,但遼軍顯然也沒有討到便宜,硬是打了一個旗鼓相當。要這麽一回合一回合拚下去,還真不好說誰生誰死。偏楊繼嗣是個二愣子,他的任務本是為大軍前哨,偵察消息。這遇敵拔寨,救援是應該的,可敵我力量懸殊,虛晃一槍走人得了,趕緊回去催動大軍是緊要。可他立功心切,派人回去稟報之後,便打定主意要死磕了!


    也難怪他狂妄,他爹是楊再興,徐衛麾下老資格的悍將。軍中又那麽大的名聲,他作為長子,自然眼睛長在頭頂上,這北上第一功,說什麽也要搶下來!哪怕搶不到功勞,我拚個一死,也非要咬下契丹人一口肉來!


    回將一思量,熙寧寨是十拿十穩了,倒是這部宋騎,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念至此,便伸手要去拔刀!正在這時,有那眼尖的士卒,突然發現南麵那山坡頂上,搖起一麵軍旗來!緊接著,號角聲隱隱傳來!


    未及參戰的遼軍將士紛紛側目,怎麽?宋軍大部隊到了?


    遼將作勢拔刀的手收了回來。此番南下,是奉命襲擊涇原,震懾西軍,從威州一直打到鎮戎軍,也不差這小小熙寧寨。現在敵情未明,不必為一時之氣而置身於險地。撤倒未必,卻需先將部隊聚攏,看他是實是虛。


    “收兵。”想明白了,便不拖延,即刻下令。號角一響,攻進熙寧寨的遼軍便往回撤。守軍苦苦支撐,此時自然不會追趕。倒是與楊繼嗣殺得紅了眼的騎兵們乍聽收兵號角。一時回不過神來。


    最後,也隻得悻悻調轉馬頭,奔回主陣。楊繼嗣雖然渾,卻還不是傻子,明知不可能取勝的情況下,也不敢就憑這幾百騎往人家大陣裏衝。遂也勒住了坐騎,下令停止進攻。這一頭聚攏部隊,另一頭觀望警戒。而熙寧寨中的守軍守著一座破寨卻不敢輕動,為何?他們距離遼軍進,離援兵遠。倘若是往援軍處奔,遼軍馬快,趕上就是個死!


    將帶血的戰刀在衣袖上兩麵一插,還刀入鞘,楊繼嗣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側身對旁邊同袍道:“看敵情勢,並不想撤,這卻為難。”


    那軍使也是頭大。方才與遼軍一戰,甚是吃力。對方騎兵的驍勇讓他印象深刻,記憶裏,當年“馬如龍”的金軍才有這氣派。對方兵力幾倍於我,真要打下去,結果明擺著的。倒是後頭怎麽回事?大帥的援兵趕來了?不對吧。主力部隊在鎮戎軍城,除非我們前腳一走,大帥就又派出了後續部隊,否則,不可能這麽快就趕上來了。


    腦子裏突然一亮。是了,定是高平寨的弟兄,眼見我們北上,便尾隨而來。此時隻亮旗號,虛張聲勢,是想嚇退遼軍。隻是。沒想到,遼軍竟不撤,擺出一副我看你耍什麽把戲的模樣。要是等久了,把戲就得給揭穿。到時……


    “統領,現在撤是撤不走了,我們一動,遼軍就得追上來。我們就算跑得了,熙寧寨的弟兄。還有後頭扯大旗那些,都跑不掉。若這般回去,大帥知曉,也定不會饒過。唯今之計,我等定在此處,盼著大帥的援兵快些到。”軍使小聲說道。他們本是來偵察敵情,倘若一見遼軍,便立即回去,並不違反軍法。可你既然打了,就不能半途而廢。要是拋下涇原這些兄弟部隊自己落跑,且不說軍法,名頭就算是壞了。


    楊繼嗣此時倒也不悔,聽罷,頻頻點頭:“便如此罷!”


    遠處,遼軍數千人馬已經集結成陣。看樣子,他們也摸不清宋軍虛實,所以未敢輕動。甚至任憑旁邊熙寧寨的殘兵又推起了柵欄。現在讓遼軍將領們糾結的,就是宋軍騎兵背後那山頭上豎的大旗到底算怎麽回子事?虛張聲勢?誘敵之策?秦鳳軍在哪?


    又等一陣,除了熙寧寨守軍忙得不亦樂乎之外,宋遼兩軍誰也不動。遼軍不動,宋軍非常清楚是為什麽。可宋軍不動,就讓遼軍摸不著頭腦,這到底是幹啥?


    如果楊繼嗣幸運,碰上一個足智多謀的,心眼多的對手,保不齊真給唬住了。因為這足智多謀的人,難免就想得多,想得多,就難免疑心重,疑心一重,沒有的事都給想出來了。可偏不走運,這回將心眼還真不多,是個實在人,等了一陣,不見異常。便失了耐性,怒道:“定是西軍使詐!虛張聲勢!休管他!傳令!”


    望見遼軍陣中軍旗一動,便有人暗暗叫苦,沒想到,剛北上,就得馬革裹屍了。楊繼嗣也將牙一咬,又將馬刀拔出,打算拚個魚死網破。騎士們自知惡仗,也沒誰去想死活的問題,隻想替那些倒在地上的報仇,多拉一個墊背!


    刹那之間,戰刀出鞘的聲音響成一片!這一動靜,倒讓遼軍有些震撼了,明知是死,卻義無所顧,西軍的名聲,還真不是吹出來的。


    回將又是一聲哼,將馬鞭猛然朝宋軍方向一揮。手落時,號角齊鳴!早已經等得不耐的遼軍騎兵狂吼著催動戰馬,以排山之勢向宋軍壓去!


    楊繼嗣虎目圓瞪,不說話,隻顧催動戰馬,身先士卒之前!他一動,跟點了鞭炮一般,後頭三百多弟兄嘩啦啦一片全湧了上去!都知道凶多吉少,也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遼軍這一回,出動了兩隊人馬。這個“隊”,不是泛指,而是遼軍之編製。遼軍十人為一組,帶頭的軍官稱為“十將”,與宋軍的“什將”類似。五十組,就為一隊。也就是說,遼軍出動了一千騎,來打楊繼嗣的不到四百騎。


    一個回合之後,楊繼嗣左右一望,見弟兄越來越少。吸一口氣,也顧不得肩膀上的傷,血紅的眼睛瞪得老大,高舉著戰刀又一夾雙腿!


    兩個回合下來,即使他身上穿著堅韌的鎧甲,也身被五創,這小將仍舊一臉的驕橫之色,隻是呼吸愈加急促。胸口至左肋處,鎧甲被劃出了一條口子,隨著他胸膛的起伏,血水汩汩地往外流……


    再有一個回合,就將見分曉了。遼軍再度咆哮而來,楊繼嗣沒多想,隻知道是時候了。他馬未動,口中已發出淒厲的嚎叫!


    忽然之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麽清楚,那麽高亢!沒錯,那就是銀號角發出的聲音!在衝鋒途中的宋軍騎兵自然不可能回頭去看,但麵對他們的遼軍卻穩不住了。


    回將臉上露出捉摸不定的神情,極目向南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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