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日上午,陳露通知我她訂了今天下午兩點的機票。這一次做決定時陳露沒有事先跟我商量,讓我無任何回旋餘地,我隻能去機場接她。苦苦等了一個半小時後,好不容易把晚點的飛機等來了。在出口處,我看到陳露的肚子像塞了個抱枕,步履有點蹣跚。陳露的身高隻有158cm,肚子一挺,個子顯得更矮了,但在成群的乘客中,她依然耀眼奪目,在家裏呆了一段時間,她似乎更白了,好像一團棉花。


    坐到車上,陳露看出我穿的西裝不是她買的,問我什麽自己去買的?說顏色還不錯。我說我都當總經理了,不得穿體麵一點嗎?陳露抿著嘴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回到家後,她拿起西裝看了看,嘮叨一句,“怎麽又有香水味呢?”我被電了一下似的,心想壞了壞了。昨天下午我媽出院,我要接她回家調養一段時間,她執意要回郊區。她的良苦用心我知道,她怕在家裏住下,蔡欣一過去,什麽事情都暴露無遺,我恐無寧日。我也沒執意留她,就開車送她回郊區,蔡欣撇下工作不幹,非跟著去不可。她說送我媽也是她的工作。我想也是,把病人護送到家體現了醫院領導對老百姓的關心。理論上行得通,事實上她在身邊也能提供一些幫助。回到老家,把我媽安頓好後,我們回市裏吃宵夜,然後我和蔡欣去她的單身公寓共度良宵。房間不大,但格調不錯,燈光柔合,意境深邃。此景此情難為情,我和蔡欣展開巔峰對決。事後,我總結那叫“正大光明把事辦了,精疲力盡把覺睡了”。蔡欣隨口吐出橫批:幹得好!今天早晨送她去單位,她說我沒換衣服,有點味道,掏出香水在我身上橫掃幾下。我想起陳露說我衣服上有香水味已經兩次了,第一次是陸玲留下的,我找借口忽悠過去了。這一次我要再編理由,她定要懷疑,我直接說我昨天去找女人了,你信嗎?


    其實我願意陳露大吃一驚,像言情劇裏的女主角傻傻地發呆,嘴裏不停念叨著“你怎麽能這樣呢……”然後情緒失控,開始撒潑,一哭二鬧三上吊,也可以和鍋碗瓢盆過不去。我希望她對我有一個重新的認識,那個曾經單純還有點傻傻的林豐已經死了,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徹頭徹尾的大騙子。但她笑著說:“不信,你不是那種人。”我暗歎口氣,想陳露哪天被我賣掉,真會幫我數著紗票,還要認真看看有沒有假錢,甚至還會核對總數。


    陳露拿出掛著衣廚裏的另一套西裝,走出來問我,“你買了兩套啊?”我坐在沙發上,沒回頭看她,隨便應付了一聲是啊。她走回臥室的時候,我偷偷觀察,她拿起西裝好像端詳了很久。我努力排查最近和蔡欣、陸玲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存在重大失誤的地方。我做好思想準備,無論陳露問我什麽,我堅決予以否認,隻是沒被抓現形,咬緊牙關,一切都能挺過去。


    晚上睡覺的時候,陳露又問我西裝上的香水味從何而來。她顯然不具備審訊技巧,問得太直接了,也就沒能從我嘴上套到實話。我說去看迪奧香水了,本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被你懷疑了。我故意歎了一口很重的怨氣。陳露摟著我的肩膀說:“老公我錯了,我怕有別的女人喜歡你。”我說不會不會,“我又不美元,怎麽可能人見人愛呢?我是爛銅廢鐵,也就你把我當寶。”說著嘴就靠過去了。這個時候,話越少越安全。要讓陳露不說話的惟一辦法就是堵上她的嘴,我們有段時間沒在一起了,小別勝新婚,我主動索取也是符合情景需要的。陳露被我來回親吻撫摸,渾身酥軟,哪還顧得上香水那事啊。事終之後,我閉眼裝睡,陳露也沒再提起那檔子事,兩人相安無事。


    次日,我媽打電話要我趕緊把事情料理清楚了,說別害了人家。她說的人家是“陳露”。那天送她回去,蔡欣居然還下廚給我媽做了兩個菜,顯然很合她口味,從她的吃相來看,她心裏是十分滿意的。陳露也給我媽做過飯,但味道難以得到她的認同。這一比較之下,我媽的立場應該再次發生動搖了。臨走前,蔡欣把每天必吃的藥品都標識得清清楚楚,還特意囑咐她要分飯前飯後。我們出發前,我媽盛情邀請蔡欣常去做客,還拉著她的手,避著我說了幾句話。說什麽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猜想應該是替我說好話,大概是我是被寵著長大的,要她多擔待著點雲雲。


    掛了電話,坐在辦公室裏,我抬頭看到辦公室牆上掛的那幅“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的書法就覺得特別刺眼。我抓起電話叫鍾曉靜過來,我甚至懶得去辦公室叫她。我叫她找人馬上立刻把那幅字缷下。鍾曉靜說:“要不換一幅吧,字框掛太久,牆上有印跡,空著不好看。”我說隨便你弄吧,“另外,把辦公桌也換了,再換個方向擺放。”據說心情不好時,調整一下辦公室的布局有助於舒緩人煩躁的情緒。鍾曉靜偷偷問我,“要不要找個懂風水的大師來看看,辦公桌擺放是有講究的。”我本想訓斥她純屬無稽之談,又想還真有那麽回事,看看也無妨,就說那就讓你多費心了,對了,別聲張。鍾曉靜說這個我知道。你就放心吧。


    我推開財務科的門,看到陸玲和殷詩詩在淘寶網上研究時裝,專心一致,居然沒發現我進來了。我板著臉惡訓了她們一頓,譴責她們占著茅坑不拉屎,“你們去人才市場看看,求職著多如牛毛,扔塊麵包就能砸中兩個人大學生,你們還不知道好好珍惜?”殷濕濕低著頭不敢正眼看我。陸玲陰沉著臉不斷抬眉白我,讓我異常生氣,我責令她把這兩個月的財務報表送到我辦公室。然後甩上門下樓透透氣。


    那天,我胸腔內像埋了一顆炸彈,感覺快爆炸了。我媽的電話是一個原因,但不是主要的。我在辦公室看報紙,剛瞄到蔡欣父親的提拔公示,蔡欣就給我打電話,像拿了條鹹魚誘惑餓壞了的小貓,說隻要我乖乖聽話,好好表現,就能雞犬升天。她的語氣很傲慢,就像慈禧訓示李蓮英。這讓我極其憎惡,卻不敢發泄出來,隻能拿報紙出氣,撕了還不解氣又扔到地上踩了兩腳。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理性的人,做什麽事情都缺乏深思熟慮的情懷。我越想越覺得對不起陳露,一氣之下回家掏出戶口本、房產證,二話不說把陳露拉到房管局,辦理產權過戶。陳露問我為什麽要將房子過戶到她名下?我說哪有那麽多為什麽。陳露一臉愁容,問我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我說你想多了,隻是想給你個安全保障。陳露說:“不是,你今天的行為很突然,你能跟我說清楚嗎?”我說你跟了我六年,我不能讓她一無所有。陳露問我這是什麽意思。我說我的意思就是要讓你過得踏實一些。


    那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我被蔡欣追著打,陳露蹲在地上嚇得瑟瑟發抖。我正想跟蔡欣解釋,蔡欣突然拔出尖刀刺進我的胸膛,鮮血從衣服裏滲出,我剛說你聽我解釋,又見蔡欣舉起錘子對準陳露的腦袋,我大叫一聲,“不要……”


    “老公,你怎麽了?”陳露把我叫醒。我睜開眼才知道隻是做了個夢。我咽了咽口水,心裏依舊惴惴不安。陳露給我倒了杯水,摸摸我的腦袋,要我說說到底怎麽了?我自己按按太陽穴,閉著眼說沒事。陳露說:“以前你有什麽事都會和我說,但是最近幾個月,你變了,你一定有事瞞著我。其實我……真的……感覺到了。”我想了想,愛是奉獻,不是占有。與其讓兩個人都被壓得喘不過氣,還不如一吐為快。我抱著陳露的雙臂,對她說:“你先答應我,我說完後,你可以罵我打我,但你不能哭。”我最怕陳露哭,看到她的眼淚流出來,我就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陳露點點頭說:“我答應你。”


    我把我和蔡欣認識的前情後續全對陳露說了。在2011年1月6日的淩晨。那天是小寒,是氣溫是最低的的節氣,是進入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陳露像一隻受傷的小貓,蜷縮在床上,咬著嘴唇努力不哭,眼淚如雪花飄飄灑灑。我抱她,她掙脫了,在我胳膊上死死地咬了一口……


    6年,72個月,2190天,1892萬秒積累起來的感情被我一泡尿澆沒了。我從衛生間出來,陳露說她要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我說家已經是你的,我走。我拿著車鑰匙下樓,像一個剛從準噶爾草原敗回的清兵,除了一匹戰馬陪伴,隻剩傷痕累累的軀體。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轉。淩晨三點鍾,這個時間點比較討厭,正常的人都睡覺了,除了賈富貴,但我不想去找他,一想到他有事瞞著我,我就特別火大。我想了半天還是決定找梁小偉。


    梁小偉其實也睡了,和李麗。被我叫醒後,兩個人到他家對麵牛肉火鍋店時還不停打嗬欠。我已經喝了兩小杯金六福,酒不暈人人自暈。梁小偉問我,“哪個神經線搭錯了,三更半夜喝悶酒。”我端起酒杯時,碩大的眼淚飛流直下。我寧願陳露罵我或打我,或者和我吵一架。吵架作為促進血液流通的一項體運動,吵吵是有利於健康的,但陳露隻虐待自己,無聲地哭,眼淚把白臉洗了一遍又一遍,越洗越蒼白。


    我拍著腦袋說:“我告訴陳露我和蔡欣的事了,是我對不起她。”梁小偉第一次衝我發火,說:“陳露那麽好的女人你怎麽舍得?我以為你和蔡欣就是玩玩,你小子還來真的。我草,你真會死在女人手裏。”我哽噎著說不出話來。梁小偉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這事還有回旋餘地嗎?”我搖搖頭,陳露的性格我清楚,她是烈女,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不能改變她的立場和信念。她是不會用別人吃過的碗用膳的。李麗問我,“你到底怎麽回事?”我說都是因為女人。李麗搖著頭歎息,“你啊你……哎——”梁小偉橫了李麗一眼,又舉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喝完後,拍拍我的肩膀無言地安慰我。李麗在一旁歎氣,不知道是為我為陳露,還是為自己。如果不是因為陳露的出現,也許我會和李麗在一起。大一時,我和李麗好得叫同學懷疑我們睡過千萬次了。


    我對李麗說:“麗姐,你給陳露打個電話。”李麗撥了幾次電話,陳露都沒接。梁小偉念叨一句,“陳露不會想不開吧?”梁小偉這一提醒把我嚇個半死,陳露對我說過,她把青春和身體都奉獻給我了,如果我對不起她,她會死給我看。我出來的時候,陳露絕望地看了我一眼走回房間。我回想起那個眼神,冷汗直流。


    我把車鑰匙扔給梁小偉。我掏出手機給陳露撥了一次又一次電話,電話裏都是那句“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這使我十分焦急,把移動公司炸了的念頭都有了。陳露要是想不開,那是一屍兩命,我捶打著自己的腦袋懊喪不已。李麗一直安慰我說沒事的,你別著急。我回頭問坐在後座的她有沒有紙巾,我看到李麗的眼淚偷偷掉下來了。


    陳露不在家,我看陽台的窗戶開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我衝跑到樓下到處尋找,可是沒看到陳露的身影。小區依然很安靜,這讓我稍稍鬆了口氣。我又跑回家,梁小偉和李麗正翻箱倒櫃地找,梁小偉甚至把床墊也抬起來,看看陳露是不是會躲在下麵。李麗提醒我,看看陳露的衣服有沒有少了。我打開櫃子看了看,我給陳露買的一件粉紅色外套有在,但其他的我想不起來,我平時也沒注意過陳露有幾套衣服。


    李麗問我要不要報警。梁小偉十分不屑,說你以為是在美國嗎?他安慰我說應該沒事,“你再認真想想她有沒有朋友或同學什麽的。”我努力翻開記憶的本子,一一回想,我聽陳露說過她有個同學也在長青,但從沒見過,更別說電話了。


    李麗在我家蹲守,我和梁小偉開車在大街上來回尋找,還去環島路轉了兩圈,空蕩蕩的馬路空落落的寂寥,每一個身影都喚起我的興奮,但一次次的失望讓我心裏冰涼。我把車停在路邊,梁小偉陪我下海邊尋找,沿著漫長的沙灘走到太陽從東邊慢慢升起,也沒發現陳露的影子。


    坐在珍珠灣海邊大礁石上,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我知道陳露從此在我身邊不複存在。梁小偉點著了一根煙,從嘴裏抽出來遞給我。我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吸,煙把我嗆著眼淚直流。腦海裏揮不去陳露的一顰一笑,她仿佛就在我眼前跳躍,但我抓不到她。我很後悔昨晚把事情告訴她了,其實應該循序漸進,讓她慢慢地接受。一棍子把她從天堂打入地獄,她脆弱的心靈如何承受得了?我更後悔我從家裏跑出來,把她一個人留下了。我反複問自己,我有勇氣犯錯,為什麽沒勇心認錯,如果我在家裏向陳露道歉認罪,陳露或許會給我機會?我為什麽要離家出走呢,我這一走,我們真就結束了。


    記憶把我推向2005年國慶節。我帶陳露去嘉興南湖玩,我煙癮來了,丟下她跑去買煙,並美滋滋地抽了一根再回去找她。我在煙雨樓門口看陳露都快急哭了,抱著我問我為什麽要丟下她,她說,“你不知道我沒安全感嗎?”當時我的手機已經換了幾撥了,我要給她配個一站她非說不要。為這事,我還責怪她狗咬呂洞賓。這三年以來,除了謊言、欺騙、傷害和背叛,我給過陳露什麽?但她一直為了聖潔的愛情而苦苦堅持,希望和我白頭偕老,可堅持的結果是遍體粼傷。我無以贖罪,隻願陳露明白,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人生已經太匆匆,忘了我就沒有痛。


    梁小偉扔了煙蒂,站起來,說我讓所有人的去找吧。我說:“算了,如果陳露想避我遠去,我找不到她。”梁小偉還在為我婉惜,“你個龜兒子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歎了一氣,我現在的處境隻有我自己清楚。我問梁小偉業務發展得怎麽樣。梁小偉做了個極其誇張的手勢,好像列寧在發表演講;又像布什下令攻打伊拉克,勝利隻是彈指間。他說:“好得不得了,回頭我再和你對對賬。”我說對賬就不要了,屬於我的那部分定期打給陳露就行了。梁小偉問我,“你和蔡欣在一起,不用花錢啊?”我苦笑,說大樹底下好乘涼。曾經我多麽希望自己有很多很多錢,可當財富擺在我眼前,我又覺得它不那麽重要了,丟掉了心愛的陳露,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真的是這麽想的。


    梁小偉又點了一支煙給我,他說:“既然都這樣了,你自己把握好,別到頭來芝麻西瓜全都弄沒了。”我說不是還有兄弟你嗎?梁小偉拍著胸膛,發誓我們絕對是兄弟。我說走吧,我還要上班去呢。冷冷的海風吹得我四肢冰涼,什麽豪情壯語都溫暖不了我潮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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