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集市外/日


    一片熙熙攘攘中,許三多揉揉屁股,在爸身邊的磚塊上坐下。爸在賣茄子,卻顯然不如旁邊老地主那一拖拉機西紅柿的生意好。


    許百順對許三多發著狠:回頭咱也種西紅柿!


    老地主:你今生就是個不趕趟。怎麽著?老三這回也招不上兵吧?


    這可是許百順的大忌:誰說的?這兩天就有消息。


    老地主:你今生就是個麵子大過裏子。想要的人早通知了,然後軍隊來人家訪……


    幾個買西紅柿的一下讓扒拉開了,許百順跳到了拖拉機上。


    許百順:誰通知的?怎麽沒通知我?


    老地主:村長呀。


    他眼瞅著許百順立刻成了好鬥的公雞,臉紅得如腳下踩爛的西紅柿。


    13、榕樹鄉外/日


    縣人武部的212在山路邊停下,指導員洪興國擰開軍用水壺的蓋喝了口,又澆了點水在頭上,他把水壺遞給史今,史今也是一樣操辦。


    澆上身的水立刻蒸騰成了熱汽,都已經很累了。


    層層疊疊壓在頭上的山讓史今看得有些茫然,他是平原上來的人,但想起某些生於斯長於斯的戰友,茫然也成了茫然的笑意。


    史今:這裏出的兵越野和山地都拔頭籌,因為是個望山跑死馬的地方。


    洪興國隻是皺著眉算計:下榕樹兩個,大湖鄉二十個……


    人武部派的司機也是退伍兵,說話極求精確:下榕樹十一華裏山路,大湖鄉三十九華裏公路,那是大鎮。


    洪興國:絕對看不完。三班長分頭吧,下榕樹你去。


    史今:指導員,我隻是個班長。


    洪興國:實用主義的說,你看兵的眼神比連長都毒。


    史今不會表現得雷厲風行,但也絕不默唧,一翩腿就下了車。


    洪興國:六點半在這會合。


    史今敬了個禮就往山上開步了,大概用了兩秒鍾辨別方向。


    司機剛反應過來:那可是十一華裏山路!


    史今也沒停,隻是淡淡一樂:我是步兵。


    司機隻好回頭跟洪興國牢騷:他不認識路!


    洪興國也是淡淡一樂:他是偵察連的步兵。老陳?


    他拍了拍司機的肩,那是開路的意思。


    13、公路外/日


    這裏也有輛車在緊趕慢趕,駕駛座上的老地主讓開足馬力的拖拉機引擎震得牙關直打顫,一輛拖拉機居然也上了超車道,如同一枝隨時要折掉的離弦之箭。


    車鬥裏的許百順猛拍著老地主頭上的車篷大吼,而許三多默然地看父親追趕自己的命運。


    許百順:加碼加碼!


    老地主也大吼,那倒不是因為焦急或憤怒,純為了那要老命的劣質引擎。


    老地主:再加成兩截啦!你家著火啦?


    許百順:你不懂!那狗日的村長有個驢日的兒子叫成才,成才這王八日的今年也要參軍!!


    14、村長家內.日


    屋裏滿當地擠了人,大部分是村長家的親戚,史今汗流浹背坐在中間,應對世故似乎比應對衝鋒更為費勁。


    史今:……我必須向大家解釋,家訪並不意味入伍,它也是整套招兵甄別程序的一部分……


    可似乎大部分人關心的不是這個。


    村民:那你這士官到底算是兵還是官啊?


    坦克跟拖拉機是不是一個開法?


    你一月掙多少?


    史今發現他如果把這些問題都回答完就不再象軍人,而象一個姑婆,所以隻好艱難地正襟危坐,那並不合他寬厚的本性。


    村長有點發急:喂,你們!人解放軍同誌是來家訪我家成才的,不是讓你們們問的!


    史今連忙點頭。


    村長:你問你問。成才你說你為啥想當兵?


    史今:你父親說你是考得上大學的,可是選擇了入伍。你為什麽……


    成才沒給他機會問完,幹淨利落地站了起來,挺精神的小夥子,從眼睛到身板都透著伶俐。他是個人精,但這種人精的氣質也許太外露了一些。


    成才:從小我就有一個偉大的理想,那就是參加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遙想當年,長征,抗戰,三大戰役,南昌城頭燎起的星星之火燒遍了整個中國!今天,穿上神聖的軍裝,接過前輩的鋼槍,我熱血沸騰,難以自己,保衛祖國,保衛人民,成為百萬雄師中的一員,如溶入大海中的一個小水滴……


    那有點文不對題,確切說是在過於流利地背誦,史今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犯了什麽錯引發出這樣的一番感慨。成才恭敬謙和,誠實加無辜,史今看不出任何結果,隻聽見周圍一片不絕的讚聲。


    史今隻好點了點頭表示聽到――於是讚聲也就越發地清晰了。


    村民:成才這小夥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樣是做大事的。


    就是,打小就透著靈氣。


    村長臉上榮光綻放,情難自控下開始鼓掌,這一下就帶起一片掌聲,掌聲漸歇時村長覺得有些不對。


    許百順跟人多大仇似地在一邊瞪著。


    村長:百順兄弟來啦?


    許百順從牙縫裏崩出一個“日”字來,很沒外交風度地走開,許三多蔫頭搭腦地跟著,跟成才比真是雲泥之別。


    史今:他是?


    村長:村民。


    史今隻好不問:我還得家訪您這村的許三多,您能給說個路嗎?


    村長臉上堆足的笑立時二去其一。


    15、許百順家外/日


    許百順拉著許三多一古腦紮進院子,便開始嚷嚷。


    許百順:一樂去買酒!辦菜,要好點的!(二和正好從屋裏出來)死剁了頭的還知道回來?在家呆著,呆會解放軍來了大棍子打暈也得留住!


    許二和:什麽解放軍?


    許百順:就是龜兒子的前程!


    他打許三多,那形同招呼:龜兒子跟我走!


    許三多:爸,幹嘛?


    許百順:成才小子一驚一咋的蠻有名堂,這玩意得找你老師學會了!


    他衝衝出門,許三多本能地跟在後邊。


    16、村長家門外外/日


    史今從村長家被一班人簇擁著出來,一邊忙不迭地謝客。


    史今:……不吃飯,絕對不能吃請,這是明文規定。村長,您指個道就行了。


    村長:嗯,下山這邊近。我送您。


    史今溫和地堅持著:我是說許三多他家。


    村長:……村西口那家,這都能看見。(他有些惱火)都回啦!跟著幹啥?


    被秧及的親朋好友們終於在門外卻步了。


    史今:再見。謝謝。一有消息會馬上通知你的,成才同誌。


    成才乖巧地:我會一直等著!


    史今因此又仔細看看成才,成才並不回避,他目光裏有熱切的東西,但未必是史今希望看到的那種熱切。


    史今點點頭開步。


    村長看看成才,又有點鬱鬱寡歡看看史今,終於不放心地跟上。


    村長:我陪您去。(.好看的小說)


    17、老師的住處內/日


    一個鄉村老師清寒的住處,窄小,有幾件家居必需品、書和教具,畫好了化學元符周期表的小黑板斜靠在牆上,桌上卻堆滿了待改的語文作業,這地方的老師必須學會湊合和身兼數職。


    老師是個瘦削的中年人,正被許百順逼著伏在桌上疾書,許百順急切地等著那東西完工。許三多正敬畏地看著架上的舊書,書並不多,但足以讓他這樣出身的人因向往而生敬畏。


    老師的筆忽然停了下來,與文思無關,有些話他不吐不快。


    老師:許三多?


    許三多恭敬得過了頭:馬老師。


    老師:你想當兵嗎?


    許三多囁嚅。


    老師:你沒學完該學的課程,可我想說,換個地方……(他看看旁邊的許百順,苦笑)換個老師,你不比大城市的孩子差,這不怪你……不,不,我隻是想問,你真想當兵嗎?你合適當兵嗎?


    許三多慌亂地張了一望,然後又看回自己的腳麵,我們絕不可能從他身上看出任何軍人的氣質,而且那一點點蠢蠢欲動還被許百順一巴掌拍了回去。


    許百順:這麽大件事哪到他來想?老師寫得了沒?


    馬老師劃上了最後一個句號,把筆帽蓋好,他並不太想跟許百順麵對,站起身出去。


    老師:你們就這樣……搶走我一個又一個學生。


    他聲音低沉苦澀,那完全是說給自己聽的。許三多倒象被刺到了,一下抬起了頭。


    許三多:老師,我想上學。


    馬老師卻已經出去了,沒出去也未必聽得到他蚊子似的聲音,許三多現在麵對的隻是一個正拿張紙左看右看的父親。


    許百順伸手把那張紙遞過來:快背!


    18、許三多家院子外/日


    虛掩的門被史今敲響兩聲,然後村長老實不客氣地一下子推開了。


    村長:百順在嗎?有正事嘞!


    院子裏空空蕩蕩。


    史今:請問許三多在嗎?


    村長:不在。我跟你說,這家人見天就在外邊忙活小買賣,哪有我家成才對部隊的熱情。


    許二和趿拉著鞋出來,上身衣服極瘦,下身褲子極花,似足港台片中街頭馬仔,對服裝一向拘謹的中**人來說如同洪水猛獸。


    許二和:幹嘛幹嘛?


    村長:部隊上的同誌來家訪你們老三。


    許二和恍然大悟:原來吵吵半天就為個當兵呀?


    掉臉就回了屋,把個史今噎在那兒。


    村長高興地:你瞧你瞧!就這覺悟!你就先回去,這家訪我來成了!都是代表國家嘛!


    史今看看表:我等。


    許一樂拎了酒肉衝進來。


    史今:您好……


    可是許一樂的怯場比許三多好也有限:你坐啊?


    掉頭便進了鄉下人叫柴火房的廚房。史今隻好繼續呈立正姿勢戳著。


    19、許百順家院子外/日


    鍋碗瓢盆開始熱鬧,本地人嗜辣,史今也被那股鋪天蓋地的辣味嗆到眼淚汪汪仰望蒼天。


    村長:解放軍同誌不吃辣呀?哪兒人?


    史今:河北(一個大噴啾)――定縣!


    村長說同情實得意地拍拍他:可委屈你啦,要不上我家等……


    史今:這等。


    許百順和許三多爺兒倆終於從外進來,鄉下人走路從沒有抬頭的習慣,仍在那說自個的。


    許百順:都背會了?


    許三多:我想上學。


    許百順一巴掌甩過去:那是虛的!你現在實實在在謀個前程!


    他同時也瞧見史今和村長,愣住。


    許百順:這……這……來啦?(忽然衝著屋裏驚咋)加紅的,要大紅,讓解放軍同誌嚐嚐咱這就叫個地道!


    史今嚇一跳:別別……


    村長:人家不能吃請,是規定。


    許百順:屋裏的,關爐子滅火!大家先一塊餓著!


    史今又嚇一跳:這可別。


    許百順:那怎麽辦?這哪是吃請?現在是吃飯的時候啊!我家裏吃飯,你就手坐會?行不行?


    史今無奈:行。


    許百順百忙中給村長遞過去一個得意的眼色:屋裏坐。


    史今實在怕辣:就這,這空氣好。(他隻想快做完該做的事情,向許三多伸過手去)許三多同誌吧?


    許三多立刻開始緊張,一緊張就狠狠地幹吸鼻子,拿袖子狠狠蹭了兩下,轉過半拉身子,拿屁股正對了史今。許百順一個巴掌又把他打了轉來。


    村長笑得得意:百順,這孩子都讓你打傻了。


    許百順:沒傻。(又一下)把桌子搬出來。解放軍同誌來家訪你,解放軍同誌想在外邊吃,你龜兒子還不勤快著點?


    史今:別。(許三多已經進了屋)我想跟他談談。


    許百順:跟我談。我也是當過兵的,那突刺也是學過的。


    村長:你那叫民兵。


    許百順:我那叫全民皆兵!(動作)預備!用槍!防左,刺!防右,刺!


    許百順賣力之極,他期待一個讚揚,這連史今都看得出來。


    史今:老前輩的功底真是一點沒扔。


    許百順樂了:是吧?(對著史今)防左,刺!防右,刺!


    穿著軍裝的人尤其不喜歡跟百姓動手動腳,史今生硬地挨了好幾下,終於忍不住閃開,許百順看著村長得意的笑臉,忽然發現自己做錯了事。


    村長:百順的功底可真是一點沒扔。


    許百順臉漲得通紅,想回嘴,又想給史今道歉,但此時此地他不好回嘴,他也沒有說對不起的習慣。


    一陣令人牙酸的磨擦聲,許三多拖著一張大桌,頂著幾張凳從屋裏出來,這是史今的期盼,也是許百順的救星。


    史今:許三多同誌……


    幾乎在這同時,許百順一腳踹了過去。


    許百順:叫你搬!拖呢?桌子腿要不要了?


    牽一發動全身,許三多披掛的什物落了一地。


    史今在叮當二五的撞擊聲中苦笑,他發現他的家訪真是進行不下去了。


    20、許百順家院子外/日


    桌上的一片紅辣椒色中,許三多筷下如雨,許百順頻頻舉杯,史今的苦笑已經頻繁得讓臉上出了兩條笑紋。


    村長不吃,也不喝,他旁觀,並意識到事情正朝他希望的方向發展。


    許百順:吃呀!當兵還有怕辣的?


    史今:我不怕辣,我……敬您一杯。


    許百順美滋滋地接受了:我家老三不錯吧?


    史今看看至今未跟他交流過一字的許三多,後者坐得低,隻能看見一個晃動的天靈蓋,同時精確地挑選著菜中的辣椒。


    史今:挺好。可是老前輩,有句話還得先跟您說。


    村長樂嗬嗬地:說說。早說早明白。


    史今:這麽說您千萬別介意,我團正在加速機械化進程,衝擊速度每小時幾十公裏,空地協同,要掌握的可絕不止是開槍……對兵員的素質和反應能力要求很高。[.超多好看小說](看看許三多又看看許百順)我這麽說您明白嗎?


    村長:他明白。他不明白我回頭跟他說明白。


    許百順悶頭吃喝。


    史今:我們連就打算在近年實現全高中連,許三多同誌可惜是初中畢業……我這麽說您明白了?


    村長:明白明白。


    許百順終於抬頭,拿了杯子跟史今要碰,史今隻好接住。


    許百順:知道為啥非得跟你喝酒?


    村長:為你兒子當兵唄。


    史今隻好搖頭:那不是,老前輩自有前輩的情誼。


    許百順瞪眼:怎麽不是?就是嘛!就是想把龜兒子交給你嘛!他沒出息,不會種地不會發財,膽小,連殺豬也不敢看,可他聽話!聽話就好使喚對不對?


    史今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隻好低著頭發呆,這就勢必和許三多對眼,他忽然發現這個人的眼神並不象他以為的那樣混濁,慌亂下隱藏著一股熱切,他吃,也不是因為饞嘴而因為窘迫。


    許三多發現被人注意時就立刻又埋頭在菜碗上,對著它們他不犯緊張。


    許百順:你帶他個三兩年,他就出息了。你就把這龜兒子給成全了-這話實在不?


    史今悶悶地:實在。


    許百順:當兵講個實在,這麽實在的人你們當然得要。你看看他,看看他……這一看就看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隻能看見許三多忙碌的筷子,聽見咀嚼的聲音。


    許百順:龜兒子!


    許三多被喝得跳了起來,拚命想咽下嘴裏的食物。


    許百順:今天爭的是你將來的活路呀!還在這吃吃吃!(對史今)你看這龜兒子,他不出息,我想蓋房,他一口就吃掉一塊上好紅磚!為啥叫許三多?因為打出娘胎,我就看他沒出息!―生一個是兒子,生兩個還算是兒子,生三個就隻能是龜兒子!――瞧這縮手縮腳的樣!


    緊張之下,許三多被生噎出個幹嗝,這如同信號,許百順暴怒之下一個巴掌摔了過去。


    史今終於站了起來,看著那位父親和兒子撕扯,他後悔這趟家訪,又對那個弱者充滿同情,他想分開他們。他看看村長,村長隱約地微笑著,一副司空見慣的表情。


    史今:老前輩,聽我說!


    許百順終於停下了手,看著他。


    史今:我……能不能單獨跟他談談?


    許百順猶豫,他知道兒子的那張拙嘴。


    史今:這是件事,它有原則。你我說了都不算。


    許百順看看兒子,目光裏飽含了來自一個父親的憂心與威懾。


    許百順:說你想當兵。


    也許一生中許三多也難得看見父親這樣認真的表情,他剛被打成欲哭不哭的狀態,怔怔地看著父親出去,而史今看看站在一邊的村長。


    史今:我想單獨談。


    於是村長也出去。


    現在院子裏隻剩下史今和許三多兩個人,前者嚴肅地看著後者,並不打算掩飾同情,後者手足無措,也不知在擦眼淚還是鼻涕,剛才那頓揍給他帶來的羞辱遠大於痛苦。


    史今倒了些水遞給許三多,許三多猶豫一下接過,然後史今聽著水流在對方喉嚨裏發出的聲音,他想著措詞。


    許三多帶著哭腔:是他自己要生的!


    史今:什麽?


    許三多:他自己要生,兒子越多越好,他一生就是三個!生我那會他恨不得在大喇叭裏廣播,瞧我,三個!三個都是兒子!


    史今苦笑:我知道,小兄弟。


    許三多仍低著頭,也不知在臉上胡擼什麽,他對稱謂的改變並沒什麽反應,就如對兒子和龜兒子的差值並不在意。


    史今:想當兵嗎,小兄弟?


    許三多終於有點反應,偏著頭看著院門外,父親和村長都站得很遠,但是都保持在可視範圍。許三多看著父親的背影發呆。


    許三多:想。


    史今:為什麽?


    許三多:當了兵,爸不會再叫我龜兒子了,他踢不到我打不到我,叫我什麽,我也聽不見了。


    史今安靜地看著他。


    21、許百順家院外外/日


    許百順和村長各看著一向層層疊疊的遠山,因為兩個人憤憤不平地盡量保持著背向。


    看來已經沉默了好一氣。


    村長:你幹嘛跟我爭?


    許百順:哼哼。


    村長:出了這山,做人是要聰明的,我家成才是人精,當過兵,回來好接我的班。你家那個呢?出去幹嘛?回來又幹嘛?餓了吃,飽了睡,用得著這趟累?


    許百順:有病!你兒子不想餓了吃,飽了睡,我兒子就活該餓了吃,飽了睡?


    即使麵對著沒邊的山野,許百順仍是一臉的不服。


    22、許百順家院子外/日


    就許三多來說,現在他話比較多,因為史今的樣子溫和而誠懇,最重要的,會被他列入不具威脅的行列。


    許三多:我初中畢業,可老師說我學得紮實,是真學。成才他高中畢業,可他不好好溫課,初中他盡打我小抄。


    史今臉上若有若無地有些微笑。


    許三多:我膽可不小,成才他們盡在墳地裏嚇我,可沒嚇著,有時象被嚇著了,是裝的,要不他們老沒完。我不是不敢看殺豬,我是…那是…就是……


    史今幫他找了個詞:就是不忍心看。你好孩子,心善,看不得人受苦……不是人也一樣。


    許三多有些驚喜:嗯哪嗯哪。


    他迅速地看看史今,史今若有所思,並不緊逼他,那真讓他放鬆。


    許三多:……其實我更想上學……


    史今挑了挑眉毛:哦?


    許三多:書裏好多有意思的東西,真的。可爸說它們今生跟我沒相幹……


    史今:是的。幾年兵役,複員回來弄好了能找個工作,是在縣城裏,可不是這山裏,那就叫走出去了。


    許三多:你也這麽想?(他懷疑地)我不知道這對不對。


    史今:我沒這麽想。我們那沒人這麽想……幾乎。


    他仍被許三多懷疑地看著,史今苦笑。


    史今:好吧好吧,我知道你爸他們怎麽想,因為我跟你是半斤對八兩。我在家排四,吃飯時候家裏人就碗上插兩筷子,說,給你個豬食槽,給你個攪料棍。我能念完初中是靠扛揍扛出來的,每買個作業本是靠一頓笤帚把子換來的……


    許三多沒心沒肺地傻笑,史今正懷念加溫馨地在說,隻好打住。


    許三多:我家那個叫老竹筍炒肉。


    史今:對。你們這南方,趁竹子。


    許三多:後來呢?


    史今:後來?當兵了。(他幾近沮喪地歎口氣)我爸再不打我了,還說老四是史家最出息的。


    那對許三多來說真是天堂一樣的前景。


    許三多:真的?


    史今:真的。(他忽然意識到許三多在轉什麽腦筋)許三多,我不是說……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許三多:我能象你這樣嗎?


    史今趕忙地:你不能象我這樣。


    往下說話就很費勁,因為史今是這樣一個人,即使在一個語氣詞上,他也想到要照顧對方情緒,而許三多又是那麽易被打擊到的一個人。


    史今:…我不是說我多好,我可不算什麽好兵…不是說你差,你絕不是你爸說那樣的…唉,許三多你以後會有條好路的,可不是這麽走…為這麽個原因當兵…嗯,也算個客觀羅。可是…許三多你知道嗎?你是個好人,可不是好兵…我跟你說這些征兵時絕不帶說的,因為家訪已經結束了,你不合適當兵,是個人就能看出來…唉呀許三多,我跟你羅嗦這麽多就是想說你有很多路可以走的呀!


    許三多從一個低穀掉進另一個低穀,他又開始在臉上胡擼,讓史今很擔心他立刻坐地大哭。


    許百順和村長一路撕巴著進來。


    許百順:這事不公平。家訪時候你在你兒子旁邊的!


    村長:人解放軍說了要單談呀!


    許百順:龜兒子,跑!跑給解放軍看看!


    從許百順進院許三多就變回了無措而茫然的樣子,沮喪還寫在臉上,他茫然看著自己的老爸。


    史今也很莫名其妙:跑?跑什麽?


    許百順:龜兒子屬兔子的跑得快!當了兵肯定也跑得快!(他撈張凳子衝許三多砸了過去)跑呀!龜兒子!


    許三多驚跳,就那反應速度看來許百順要砸到他需要專業練習,還沒落地就已經開始起跑,他的目標是院門。


    史今:不不!不用了!


    可許三多已經衝出院門,一雙鞋從院門外扔了回來,顯然他覺得哥哥們傳下來的鞋並不適合奔跑。


    許三多衝出院門,如同受驚,如同搏命,留下一個激憤的老爸,惱火的村長,和不知怎麽擺脫這幹人的史今。


    23、下榕樹外/日


    那雙光腳踏過泥濘跳過水坑,踏過飛揚的塵土。


    雞瘸著跑開,狗被驚跑得幾乎肚皮貼了地,許三多的奔跑難看到與雞犬有得一拚,可他跑得是真叫一個快,一條狗被他趕得隻好跑了斜刺,幾乎一頭裁進池塘。


    許三多停下了喘了口氣,他已經跑通了整條村子,眼前是層疊的群山。


    沒有目標,群山中沒有目標。


    24、許百順家外/日


    從許百順家的院牆往上看去,許三多的身影在山路上晃動,如猿如猱,蹦跳時如同山羊。


    許百順興奮之極:快不快?快不快?


    史今:快。


    他都有些脾氣上臉了,看看表找地方坐下,快是快,可那真不是最重要的。


    村長可有些嫉妒:嗯。當了兵肯定跑得快,逃起命來加倍的快。


    許百順發現那是他的原話,臉上就有些掛不住:我是說打衝鋒的時候會很快!


    史今苦笑著擦了擦汗,那是被父子倆此起彼伏折騰出來的:我們現在是機械化衝擊。


    許百順的強項是從不聽人說話:龜兒子彈弓打得準,打槍準定準!記性好,棺材板記性!上樹快,一上樹成家小子就打不著!(他拚命想著優點)扛揍!要不叫龜兒子?殼硬!


    許三多從院門外衝了回來,還沒煞住腳就被許百順一把抓住:上樹上樹!(向史今推薦)龜兒子屬猴子的。


    史今:您讓他上樹我就走。(他又覺得話太重)我們看重素質教育。


    許百順立刻換戰術:教育有啊!(又給許三多一下)教育拿出來給人看看!


    許三多:軍隊叫army,中國人民解放軍是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日本人1941年12月7日襲擊美國珍珠港,一年半後香港回歸祖國,這個協議是1984年9月30日簽訂的……


    史今苦笑:中國人民解放軍這七個能讓你有什麽特殊的想法?


    許三多著急,撓頭,胡擼臉。


    許三多: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


    史今:我是說能讓你有什麽特殊想法?


    許百順急不行:快背呀!不是剛都背下來了嗎?


    許三多:跑忘了……


    村長大笑,許百順抬手就打,史今攔住。


    史今:前輩,村長,我到時間得走了。許三多……


    他拍拍他什麽也說不出來。


    許三多機械地:萬有引力是牛頓說的,人愛因斯坦那叫相對論。


    史今苦惱地:你不錯,真的不錯,真的,可有些事不對……


    許三多:我作文能寫一千多字!我會寫童年往事!(他絕望地看看要爆發的父親)你問我們老師。


    史今:你爸怎麽說你不要緊,最要緊的是你覺得自己是什麽……不當兵一樣可以……可以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啊,許三多。


    許三多終於大哭了:我一定一定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


    史今怕看這個,掉了頭就走,臉上神情寫足了逃避。


    身後沒有送別也沒有客套,村長如釋重負地趕上來,而許百順已經撿了個就手家夥開始揍人,看來以前的揍都是玩鬧,這回許百順才是真打算把許三多收拾一頓。


    許百順:你就連當兵都當不上!


    許三多隻是哭,沒有逃跑也沒有閃躲,於是已近院門的史今聽著一下又一下沉重的毆擊聲,第三下時他轉回了身,而第四下打在史今胳臂上。


    許百順狂怒而愕然地看著,史今看著他,臉上見不出喜怒。


    史今:前輩您來。


    許百順:來什麽?來桌邊。許百順猶豫地跟著。桌上有酒菜,史今倒酒,許家拿碗當杯,所以史今倒的是兩大碗。


    一碗酒被推給了許百順,另一碗被史今沉默地喝下。許百順端起那碗酒卻沒打算就喝,因為兒子既進不了軍隊,這酒喝得就沒了目的。


    史今似乎並不是海量的人,酒勁和酒意立刻就上了臉,說話也開始咬字。


    史今:前輩,您這兒子,我很想要他,您別以為我穿了這身(他看看自己),軍裝,就不知道什麽叫前途,(他對著那個詞苦笑)一個人的前途。可不是我家開的店,是軍隊需要,還是為這身……軍裝,沒有時間……


    村長:走吧走吧,解放軍同誌到時間了。


    史今:不是我的時間,是軍隊沒時間,沒時間給他適應和學習,他不差,能成好兵,可得玩命,如果能那樣玩命,他做什麽都成,沒必要非得當兵。


    他想,象是想坐下又象是想走,許三多認為他是想走,好意地把礙事的凳子挪開。


    史今:他絕不是什麽龜兒子……


    結果他言猶未盡地選擇坐下,一聲悶響,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摔在地上的史今。


    許百順大笑:來跟我講經,是兒子是龜兒子我是頭三年就看出來了!


    史今掙開了村長的手:別扶!誰敢扶!


    他看起來有點可怕,村長退了一步,史今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了起來。


    史今:我…你兒子――老前輩,你們家許三多交給我了是不是?


    許百順:你不要啊!


    史今:要啦!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罵你兒子打你兒子,我管不著,你管我的兵叫龜兒子,一百八十個不行!


    幾人愣住。村長的表情可以說是僵住。


    村長:醉話,酒後食言做不得數……


    史今:醉了我就睡!這是我想說不敢說的話!許三多,這不見得是個好事,要了你,我陪你玩命,你就得跟著玩命!老前輩,我跟你說,一年時間,我把你龜兒子……不,你兒子練成一個堂堂正正的兵!


    許百順忽然狠狠擼了許三多一拳,這回不是打,而是驚喜。


    對著史今指著自己的指頭,許三多不可避免地又開始緊張,他開始胡擼臉,那樣子讓史今伸出的手一點點變得無力,低垂。


    25、村口外/暮


    史今離開那送行的三人時,狠狠晃晃自己的腦袋,臉上已有些後悔之意。


    他看了看表,開始用一種軍事化的標準越野步伐奔跑。


    許百順臉上足尺加二地寫著得意,許三多看著山道上的那個軍人,仍在木然之中,他僵硬地伸出一隻手招搖,那意思是告別。


    村長狠狠看了兩人一眼,離開。


    26、山路外/暮


    車剛停穩的時候史今正好從山路上下來,急奔十一華裏的山路對他似乎不算什麽,他有些怏怏地上車。


    洪興國:喝酒了?


    史今:被灌了一口。


    洪興國笑:我們也是。可有幾個底子還行。你那邊呢?


    史今:有一個跟我以前好象。


    洪興國:那好啊。要啦。


    車開動,史今看著暮色出神。


    史今:指導員,您是不知道以前我什麽熊樣。


    洪興國隻是微微笑了笑。


    27、下榕樹外/暮


    許三多木木愣愣從路上走過,路上間或地有人問一句:三呆子,要當兵啦?


    許三多就木木愣愣點點頭,他那神情實在說不上是`喜是憂。


    遠處是青山蔥籠,近處炊煙繚繞,許三多的家鄉其實是很美麗也很靈秀的一個地方。


    連前麵的同村女孩的腰肢也忽然讓不諳人事的許三多感到一分撩人之意。


    有人在背後:三呆子,要當兵啦?


    許三多:嗯哪。


    他回過頭便勃然變色,成才和幾個狗黨正恨恨地瞧著他。


    許三多:成才哥……


    成才:誰是你哥?


    許三多已經在後退:我爸說,這叫公平競爭,咱誰也怨不著誰……


    他掉頭就跑,成才幾個吆吆喝喝地追在後邊。


    28、村外水稻田外/暮


    許三多確是跑得賊快,但慌不擇路一腳踩進了水稻田,立刻讓人圍了起來。


    這小子是絕對沒有反抗意識,頭一抱往地上一縮,將屁股賣了給人。


    成才幾個一湧而上,連掐帶打。


    許三多哇哇大叫,打手指縫裏看有沒有救兵,先瞧見大哥許一樂經過。


    許三多:大哥,他們打我!


    許一樂:使勁打!打死才好呢!


    許三多很無奈,看著一樂去遠了,又瞧見二和趿拉著鞋在田壟頭晃蕩。


    許三多:二哥,我被人打!


    二和發一聲喊,撈起把鋤頭踢飛兩拖鞋便殺過來,眾人發聲喊作鳥獸散,


    二和追打,終於在田壟頭被趕來的村長攔住。


    村長:二和你膽生毛啦!傷了人我叫警察過來!


    許二和:再打我弟我碼人過來,我有人!


    村長看來也奈何不了這刺兒頭,悻悻離開。這通鬧劇終算是收了。


    29、村外田邊外/暮


    這種揍看來對許三多無傷大雅,而且是家常便飯,他爬起來拍著屁股上的泥。


    二和找著了鞋,一隻隻往腳上套,斜著他,一臉的輕蔑。


    許二和:你當兵?爸怎麽把你塞進去的?


    許三多得意著,二和也是很少幾個能讓他放鬆的人:那你們都沒當上,我就當上了。


    許二和一個絆子把許三多摔倒,在田壟頭坐著。許三多若無其事地湊過來。


    許三多:二哥?


    許二和:幹啥?


    許三多笑著:沒事。


    許二和:滾一邊去!


    暮色漸下了,緋色的山村象是世外仙境。


    許三多:二哥。


    許二和:到底幹啥?


    許三多笑:還是沒事。


    許二和回頭看看弟弟那張憨憨的臉,忽然很有些舍不得。


    許二和:離了家門,有人跟你來硬的,你千萬不能再軟了。那兒沒人幫你。


    許三多:怎麽硬啊?


    許二和比劃拳頭:這麽著……嗨,跟你說屁,什麽時候你敢跟人動過手?


    許三多:嗯哪。


    許二和瞧著弟弟暮色中已看不清的臉:你走了,我也要走了。這麽大個地方,點支煙就把全村逛完了,我呆不住。


    許三多:你去哪兒?


    許二和:不知道。反正弄好了就讓你們也去。可是你當兵去了。(他還是很不屑)幹嘛要當兵?


    許三多:**有句話說,我們來自五湖四海,是為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來的。這個目的就是保衛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疆土,這是我們這個民族自誕生以來慣穿了五千年曆史的神聖使命,保衛我們的國家也就是保衛我們自己,保衛我們的生活方式和傳統……


    許二和:住住。誰教你的?


    許三多:老師寫的爸讓背的。全跑忘了,現在又想起來了。


    許二和:你挺得意啊?


    許三多憨笑,他是有些得意。


    許二和:得意啥?看看家吧,要離開家了。


    許三多愣住,他和二和一起看著這片忽然平添許多異色的鄉土。


    30、許百順家內/夜


    兩哥在床上打著呼,許百順得意洋洋哼著小調的聲音從外邊傳來。


    許三多在床上瞪著眼。


    31.村裏外/日


    村長正領了幾個人,在挨家挨戶的牆上刷著植樹造林的標語,用語介乎粗劣和豪放之間。


    許三多畏畏縮縮地過來。


    許三多:村長……


    村長:那邊也刷一幅!何癩子你換成白石灰就不會寫字啊?我看你平時寫得蠻好的!……幹啥?


    許三多:讓成才去吧。


    村長:什麽什麽?……要張牙舞爪,要嚇住人!


    許三多:我說當兵,讓成才去吧,我不去了。


    村長就手把手上的刷子給別人,歪著脖子看看他。


    村長:你說讓誰去就讓誰去啊?你以為是你許家的事情呢?告訴你,打人說要你,你就跟國家掛上鉤了,那叫個……叫個國家公有財產!――瞧見那沒有?


    許三多看著牆上那幅張牙舞爪的標語:砍樹是要坐牢的!


    村長字字擲地有聲:不去也是要坐牢的!


    許三多嘴一扁。


    村長:別哭!哭也是要坐牢的!


    許三多忙轉身,悲悲切切地逃開,總算是沒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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