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草原外/暮


    許三多已經在路上走了很久,路漫長而草原沒有邊際,隻有車輪的印,沒有過往的車。


    看起來有車他可能也不會伸手。


    今天的心情失去了平常。


    終於有引擎聲,可那是輛裝甲車,許三多知趣讓出了整個路麵。


    車駛過幾米卻又停下了。從車裏邊鑽出個軍官來,向這邊招著手。


    軍官:小夥子!


    不是敬禮也不是喝問,許三多驚訝地看左看右,除了幾隻驚飛的螞蚱並沒別的,是向他招手。


    許三多忙挺直了:報告!


    軍官:上哪呀?


    許三多下意識地就去放著證件的衣袋:我是三連五班的,任務是看守維護站。我叫許三多。


    軍官:許三多。


    他輕輕拍拍車體,但許三多並沒領會。


    軍官略有些不耐煩了:怎麽還不上車?你想走回去呀?


    許三多遲疑了一下,他本來真是這麽想的:報告,我認路。


    軍官就得好笑:你認路?我這官給你當好了。我還正拿著gps找標定點呢。


    他又拍拍車體,許三多猶豫一下,笨手笨腳爬上車,然後就不知道把自己擱什麽位置。


    軍官:看看風景吧。這時候在車上看草原是很美的。


    許三多就看,地平線隨著車速而移動,在夕陽下流光溢彩,很容易就把他給感染了。軍官沒看他注目的地方,反倒更注意眼前那張充滿了好奇、驚豔與憧憬的臉。


    軍官:我真服了你們。


    許三多:啊?


    軍官:我服了你,居然想用兩條腿子走回去。我服了你們,能在這個地方呆下來,還服了你們,能讓這輛車跑到全沒人煙的地方也不成廢鐵-能加上油。與公與私,在情在理,我都服了。


    然後他就不再說話了,點上一根煙,看著另一邊的地平線,想自己的心事。


    許三多看看那背影,轉過頭來看自己的一邊,他也有太多的心事。


    2.五班宿舍內/暮


    李夢念念有詞,比以往更加雲山霧罩,手裏拿一副撲克牌在算什麽。


    薛林:你完啦你完啦,解放軍戰士,你居然開始算命啦。


    李夢:李夢永遠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他算的不是命,是許三多這鄉下小子看了正規軍的八麵威風後,是不是還能一門心思鋪他那鬼路。


    老馬:李夢你說話要清楚一點,我們不是正規軍嗎?


    李夢:是,當然是,我部屬於正規軍中有了不多沒了不少的那一部分。我們的主要出路在於認清這一現狀,不要做不該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這就是一個無神論者現實主義的生活方式。


    老馬:照這麽說,你以後別嚷嚷你那巨型小說了。也省點稿紙費,別老找我們蹭煙。


    李夢連忙岔話:是長篇小說。天靈靈,地靈靈,這幅撲克牌告訴我們,許三多的固執是因為目光短淺就看見前邊一條道,他沒見過世麵,現在他見過了一點點,那心,就要亂紅飛過秋千去,一拍兩散雞蛋黃。


    老馬有些煩他那勁頭:去去去!


    李夢:你我,薛林老魏,咱們以前也都是認真過的人,可世界容得你太認真嗎?莊子雲,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下邊解說,俺那小命是有限的……


    老馬:許三多,怎麽就回來了?


    李夢笑啐:去去。而那世界是無限的……


    他發現老魏薛林也是一副怪臉,回頭,許三多在門口,有點耷拉。


    許三多:我看了戰友,買了花籽,就回來了。


    老馬:怎麽沒多玩一會?這麽晚回來,萬一沒順風車怎麽辦?


    許三多怏怏地答非所問:我都看過了,就回來了。


    他有些鬱鬱地找個馬紮坐下,與今天所見比較,周圍顯得很是寒酸。


    老馬怔怔地看著他,老魏薛林也看著,一種東西在心裏死掉,那味道並不好受。李夢興高采烈地捅薛林,薛林瞪他一眼。


    薛林:別煩了,你。


    於是李夢去找許三多:都看見什麽了,許三多?


    許三多:坦克裝甲車,大炮導彈……都看見了。


    李夢:有何感想啊,許三多?


    許三多:真好。


    李夢:比咱們呢?


    許三多:不能比,我想過了,都很有意義。


    他也似乎是剛想通,過於果斷地站起來:班長,我去看看咱們那路。


    那幾個人一時有些目瞪口呆。李夢的撲克牌一張張掉到地上。


    老馬:你……還修路?


    許三多:今天修不了了,我趁天沒黑先看看花種哪兒。


    老馬:等等,許三多你等等。


    許三多就乖乖地站著。


    早就該說的話,越不說就變得越難說。


    許三多:班長啥事?


    老馬:是這樣子,許三多……關於那路嘛,你那條路,不,咱們那條路,你能不能先……


    許三多:對了,班長,我差點忘給你了。


    於是老馬被打斷,許三多在他桌上放上一個方方正正的紙包。


    老馬:啥?


    許三多:書,講橋牌的書。


    老馬又驚又喜:啊喲荷!怎麽還給我買東西?多不好意思!多少錢我給你。


    許三多老實得讓人下不來台:這書打一折,我想給錢老板還沒要,他說當兵的拿走,這誰要啊?這地方打橋牌的多半是神經病。


    老馬:啊?哦?那就好,那就好。


    許三多:班長啥事?


    老馬:沒事沒事。你忙吧。


    許三多出去,老馬拿出那本神經病看的書翻幾頁,那是裝,他知道那幾位都神情古怪地在看他,老馬忽然一股無名火躥了上來。


    老馬:你們心裏跟明鏡似的,我可不是衝他買了東西……你得讓我說得出口!……別以為你們人多你們就有理!


    李夢無聲地做了個鬼臉。


    薛林:我們怎麽辦?


    老馬很智計深沉地:他走一天,我想一天。我來辦。


    3.五班駐地外/晨


    那條路仍在不知趣地延伸,五班集合的時候已經得在極目處才能看到路頭。五班今天跟以往不一樣,就是說他們集合的時候居然有了個隊列的樣子。


    老馬今天對著他轄下的四個人,居然有點打官腔。


    老馬:今天例行,五公裏越野。


    四個人有三個人愁了眉,苦了臉,如對一件純屬多餘的事情。


    老魏:就跑吧。遛遛達達五公裏。


    老馬警世鍾,猛回頭:我覺得咱們五班是越來越不成話了!


    那幾個給他活活嚇立正了。


    老馬:體能訓練也拉下了!李夢薛林,你們幾個起立坐行跟老百姓也沒啥兩樣了。我今天要加大一下訓練強度,就說你們幾個,這蔫呼呼的,有個武裝越野的樣嗎?


    那幾個確實沒有,除了抓杆空槍,包敞著,武裝帶掛著,一律全空載。


    許三多一身緊繃板正,那架勢就象要去經曆一個真正的二十四小時戰鬥日一樣。


    老馬倒有些詫異:許三多,你那背包永遠鼓漲漲的裝的什麽?


    許三多高興地:報告班長,是磚頭!這是個訣竅,跑越野時在包裏塞四塊磚頭,跟真正的戰鬥負荷差不多……


    李夢:包裏塞磚加大訓練強度,這算哪門子訣竅了?


    老馬:聽見沒有!是磚頭!看看你們背包,要能翻騰出一張手紙來我都服了你們的!


    薛林:班長你沒事吧?


    老馬:你是這麽答複上級的命令嗎?


    老魏:跑跑就行了,好好的玩什麽全負荷?


    老馬愛搭不理:上級文件精神。


    薛林:哪份文件?我怎麽沒看著?


    老馬大吼:作為軍人,應該隨時培養自己的專業素質,這還用哪份文件告訴你嗎?去!


    薛林:什麽?


    老馬:塞磚頭!每人四塊!


    老魏:啊?!


    老馬把自己的背包扔了給他:看誰敢偷工減料,我也是四塊。


    從那幾位的表情來看,這就是末日。


    4.草原外/日


    已經圍著那座丘陵跑了大半圈,隊形也散了,李夢三個自然而然又攙又扶地聚了一堆,老馬居然落在最後。


    許三多領先了一大截,跑得輕鬆自在,無比愉快。


    老馬終於趕上那幾個互相攙扶的:還……跑…跑…跑不跑得動?要……要不…把槍…槍給我。


    老魏:……班…班長,這早……早過了五公裏啦。


    老馬看看前邊的許三多:還……還得跑。槍……槍給我。


    那幾個再沒心沒肺也不至於讓他扛槍,死活不給。


    李夢:我……我能不能撤……撤掉兩塊磚?


    老馬:那……那可不行。


    薛林:我說班班……長,你……到底要幹啥?自個都跑……跑不動了。


    老馬拚命調整著呼吸:誰……誰說的?往回找找,我跑著跟玩似的,現……現在,跟你們散兵遊勇呆壞了


    李夢:班……班長,你一定別有所圖。啥事說出來大家聽聽。


    老馬:跑,狠狠地跑一跑,他就沒力氣修路啦。


    這底一揭,那三個人全癱了似地坐倒在地上。


    李夢:我的班長爺爺,你看那位可有跑不動的意思嗎?你看你看,他還蹦呢!


    老魏:早知道這樣,孫子才跟你跑呢!還塞磚頭!


    老馬看著許三多的背影發愣:也是。這小子身上到底有沒有體力這回事啊?


    許三多遠遠地站住了,回頭看了看又跑回來。


    薛林惡狠狠地:這回我說。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說,我好意思說。


    老馬萬念俱灰:你說就說吧。


    許三多回來:班長,咱們跑幾公裏啦?


    李夢:薛林!


    薛林:……許三多……


    手上忽然一輕,一看槍已經讓許三多拿過去背著,而且四個人的槍都已經被許三多背到肩上。


    許三多:我還能行,我拿著。


    薛林:李夢,你能說你說。


    李夢:老魏說。


    老魏:那我就說,許三多……我說班長,咱們還是回去吧?


    老馬忽然間得了很大的理:回去可以!誰也別在這事上跟我抱怨啦!


    他們喘著氣,點著頭。


    5.五班駐地外/日


    五班拉回來,那四個除班長還生挺一下外,其餘都如劈了胯的山羊。


    許三多在門外就站住了。


    許三多:班長,我去看看咱們那路!


    幾個人沉默一會,互相看看。


    李夢:去吧去吧。


    老馬苦笑:快去吧。


    6.草原外/暮


    一條新鋪的路,三雙腳小心翼翼地在路麵外行走,忽然有一雙腳橫過來狠狠一腳踢得石屑飛濺。


    李夢和薛林都神情古怪地看著站在路麵上的老魏。老魏又得意又慌張,他做了一件明知不該但很想做的事情。


    李夢:老魏,你好陰險啊。


    老魏:嘿嘿。


    李夢:你踢一腳管什麽用啊?你踩它,路修出來就是讓人踩的,它巴不得你踩它。


    老魏又狠踩,在五班要排智力他大概倒數第二,許三多倒數第一:我踩它?我恨不得……


    李夢:怎麽樣?


    老魏:挖了它!


    他被自己嚇了一跳,看看那兩個,那兩個也看著他。


    7.五班宿舍內/夜


    黑漆漆的宿舍裏忽然亮起一個手電燈光,照到李夢陰笑著的臉上。那是李夢自己照自己,他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很壞。


    李夢:半夜雞叫,長工們起床!


    那倆可都沒睡,一骨碌起來。


    老魏:班長不會回來吧?


    李夢:傻。他那老革命,查完庫房查廚房,不折騰兩小時對不住他這床。


    老魏:回頭……回頭我還得換許木木的崗呢。


    李夢:幹完了你回來接著睡,讓木木叫醒你,這叫製造不在犯罪現場證據。


    老魏嚇一跳:…這算犯罪呀?


    李夢:當然不算!薛林,他不敢咱倆去!……薛林?


    薛林深思熟慮地:我想把臉蒙上。


    李夢快氣瘋了:就這麽五個人!你露瓣屁股人也認得出來呀!


    薛林:說得是。我再考慮一下。


    李夢:你們都不敢去我自已去!


    他走到門口又站住,因為本以為那倆會被激出來,他很心虛地看看那兩人。


    李夢:你們就這麽靠不住呀?


    薛林:你不是要自己去嗎?


    李夢:我傻呀?說好了有難同當。


    薛林:你還說這是傻話呢。


    李夢:你是不是想跟我扯皮到天亮?


    薛林想想也不是個辦法:走吧。我不想明天晚上還這麽折騰。老魏?


    老魏猶豫著下床:那就走。


    很沮喪的樣子。


    8、五班駐地外/夜


    三個人走在自己的駐地卻象三個賊,手電用布蒙著,然後發現這純屬多餘,因為這天晚上月光實在太好了,路麵上的黑石頭泛著月光,白石頭泛著月光,銅礦石放著金屬的光。


    忽然間很平靜,平靜一向與這幾個浮躁家夥無緣,但今天晚上忽然降臨到他們頭上。


    他們愣了很久。


    最愚鈍的老魏說出最直接的感覺:好看。


    李夢硬著頭皮:咱們這片荒原一向好看。


    薛林:那你平常咋看不到?


    李夢:我看到了也不說好嗎?我把美好的都藏在心裏,我把……


    薛林衝他大大地噓了一聲,不是表示輕蔑,是希望他安靜。


    於是安靜,於是又呆呆看著。美好不一定是藏在心裏的,等把它掏出來時誰也不知道捂成了什麽樣子,但眼前這小小的奇跡卻與那兩字沾了點邊。


    薛林:他娘的活見鬼了。


    老魏:怎麽?


    薛林:這地方我種盆花都種不活,他把花栽在土裏倒冒芽了。


    確實是,幾個花苗已經在路邊冒了頭。


    又看。


    李夢:他種花是傻種,鋪路也是傻鋪。


    薛林:嗯,我們都很聰明。


    他不是反駁,更多的是傷感。


    最愚鈍的老魏又說幾個人最不想說的話:還挖嗎?


    李夢:挖?


    薛林:別挖到花了。


    李夢很想說句刻薄話,但忽然覺得氣氛很溫柔,他說不出來。


    於是李夢看看薛林,薛林看看李夢,他們又看看手上的鎬。


    老魏相對專心一點,他打算一鎬挖下去,於是那兩個人就都看著他,有點緊張有點期待,更多的是怕他就一鎬挖了下去-那往下可就不知道怎麽收拾,麵子問題。


    老魏忽然把舉了半截的鎬一下扔了。


    老魏:說心裏話,三呆子鋪他的路,跟我們有什麽相幹?要能找到條河,許木木就算要造座橋又幹我們屁事呀?他名字裏本來就有嘛,他叫許三多嘛,就是做些多餘事嘛。


    薛林籲口氣:對呀,我們就是吃飽了撐著的。


    他看看李夢,等他反駁。


    李夢忽然覺得很輕鬆了:是啊,跟傻瓜認什麽真呀?


    他看看薛林,等他反駁。


    薛林:我們又不是傻瓜。


    他看看李夢,等他配合。


    李夢:挖一身臭汗出來,我有病呀?


    他很親熱地看看薛林,看來大家都找到了台階,一時間三個家夥幾乎想為這種聰明人所見略同歡呼一下。


    一道手電光射了過來,伴隨著許三多認真到稚氣的聲音。


    許三多:誰?口令?!


    李夢:今天什麽口令?


    薛林:鬼知道。


    李夢:鬼知……(他懸崖勒馬地停住)不對吧?


    薛林已經拔腿開跑:我說我不知道!


    一潰如山,那幾個也開跑,跑兩步又回頭,搶回鎬頭手電等作案工具。


    黑暗裏已經響起拉栓的聲音:口令?站住!不許動!


    管不了那許多了,那三位管頭不顧腚地紮進宿舍,李夢一頭摔倒,讓那兩人給拖了回去。


    9、五班駐地外/夜


    許三多衝過來,他有他的心眼,喊兩遍後就把手電關了,轉眼間便把駐地搜索了兩圈,也沒忘了用手電往屋裏照照,宿舍裏隻有三個蒙頭大睡的人,那不是他指望看到的東西。


    於是許三多有點氣餒,站在駐地中央跺著腳給自己壯膽:站住別動!看見你啦!


    手電終於射到一個人身上,那個人是一直鬱鬱在房邊坐著的,也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許三多把光束對著人臉晃了兩下,然後傻了。


    許三多:班長?


    那是老馬,一張臉心事重重,似懷古思悠,似茫然失措。


    老馬:嗯,我看看你警惕性。


    許三多:哦,我以為有敵特。


    老馬:如果有敵特倒好了。(這是慣常的五班論調,但他忽然覺得不大對)


    不不,沒敵特當然更好。你表現不錯,尤其後來把手電滅了,明哨變暗哨,象個老兵。


    許三多被讚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是老兵教的,在新兵連。


    老馬:回崗位吧。


    許三多:是!


    這傻子因為被讚了一下,幾乎是踢著正步走的。老馬落寞地看著他走開,又用手電掃了掃屋裏,他有意讓光柱在屋角扔的鎬把上停留了一會,好讓那三個裝睡的收到某種信息。


    老馬:睡吧,快睡著吧。好在虧心事沒有做出來,想睡著就能睡著。


    他語氣很溫柔,而那三個就是打算咬緊了牙關裝睡,貌似什麽都沒發生過。


    老馬點點頭,他希望這樣。


    回過頭來的夜空美得發藍,那條倍受指責的路幽幽泛光,空空曠曠,老馬立刻就被突然襲來的無力感吞噬了,事情似乎暫告段落,可他們到底該怎麽辦?


    作為班長老馬立刻帶上了房門,作為一個並不剛強的人,他在帶上的門外無力地坐倒。


    老馬:真不怪你們。我都不知道怎麽在這裏呆下來的。


    他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有些哽咽。


    10、荒原外/夜


    哨位是丘陵中截的一個半製高點,許三多戳在那裏,他的視野裏有一個人在散步,步子邁得僵硬而整齊劃一,走在那條分野明顯的路上,如踩著無形的一根直線。


    那是老馬,一個今天晚上注定睡不著的人,他這已經不知道在走第幾趟。


    許三多不關心,因為那不是他的警戒對象。理論上說,哨兵就是警戒多半一輩子不會出現的敵人。


    許三多是不大分得清理論和實踐的人。


    11、荒原外/夜


    老馬已經把那條路筆直地又過了一遍,他已經不大清楚這是走第幾遍了。


    步伐是兩步一米,他在步測這條路的長度


    老馬:……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六,二百二十六……他媽的什麽來著?(他氣惱地給自己一下)你毀了,連專心都不會了!


    但這一下把正確的數字給打了出來: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八。


    數字精確了,就如在無依無靠中找到了一個保證,就可以驅除方才的無力和茫然。


    老馬:……二百一十九,二百二十……


    他用這種機械的步子走開,他幾乎愛上了這個工作。


    12、五班駐地外/夜


    老馬走來,剛好走到自己坐地抱頭的地方,也就是路的--吾網--,或者說路的終端。


    他喃喃著那個數字: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


    念誦三遍以保證再不會搞砸後,他就回頭描一眼哨位上的那個小小人影:七百四十四,兩步一米,除二,得三百,三百五,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二米。


    他揀了塊石頭,在門前的壁上把這個數字刻上,這是他一夜折騰的結果。


    老馬:三百七十二米。你這個傻瓜。


    不茫然了,茫然已經被忘卻了,老馬隻是呆呆地看著那個數字。


    13.五班宿舍內/晨


    尖厲的哨聲在這個早上忽然響起,但床上酣睡的大多數人早沒了這個意識,純當他秋風過耳。


    站了半夜崗的許三多一骨碌下床,穿衣打背包。


    許三多: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李夢閉著眼:別鬧。


    然後老馬的聲音在外邊喊得發了炸:緊急集合!全副武裝,緊急集合!


    李夢一下子跳了起來,他根本是裸睡的,光著身子跑到窗口眺望:怎麽啦班座,打起來了?


    老馬在窗外立刻開吼,吼得就不象老馬:緊急集合!不是叫你看日出!


    李夢嚇回了頭,滿世界找著褲子。


    李夢:他怎麽啦?燒起來了?


    薛林無暇他顧,他正和老魏搶著一條不知道屬於誰的褲子。


    薛林:還說怎麽?昨晚差點被抓個現行!


    老魏嚇一跳:是事發了嗎?


    他這下嚇鬆了勁,褲子立刻落到薛林手上,薛林邊穿著褲子邊蹦著追在李夢身後。


    老魏:我的褲子!


    屋裏已經就他一個了,老魏隻好繼續搜尋一條肯定存在但就是找不著的褲子。


    老魏: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14.五班駐地外/晨


    老魏終於衝出來時,外邊的小隊已經站好。老馬早早就換上了迷彩,綁紮周正,居然很象個軍人。


    老馬:老魏,為什麽軍便混穿?


    老魏悻悻看著薛林的褲子,恨不得用眼神給他扒下來:我的作訓褲讓薛林搶了。


    老馬看薛林:你怎麽說?


    薛林:報告,有一條褲子洗了沒幹,可不知道是我的還是老魏的,也許是李夢的。


    李夢很聰明地做出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班長,咋這麽隆重?打起來了?


    老馬沒理他岔,而按以往經驗隻要一接碴準會成軍不軍民不民的打渾。


    老馬:立正。――五班全體,十一點鍾方向,全速衝擊!進發!――衝啊!


    他已經衝了出去,這是那種不要隊形的全速衝刺,許三多緊跟,李夢三個本以為還能屁兩句,結果遠遠落在後麵。


    15、荒原外/晨


    這時根本連月光還未褪去,五個人的聲音在草原上遠遠散開。


    五個人的隊形倒拉了有半公裏長。


    16、山頂外/晨


    老馬終於滿頭大汗地在山頂上停下了步子,拚命讓自己的呼吸平和下來。


    許三多幾乎是立刻跟著他趕到。


    李夢幾個跌跌撞撞趕了過來,立刻在草地上連滾帶爬地攤了一地。


    遠處的天際終於透出些旭光,老馬看看表,看看天,又看看他的這班孬兵。


    老馬:集合!


    這根本是不成形的一支隊伍,老魏扶著腰,薛林往李夢身上靠,李夢跑散了背包,牽腸掛肚地拖著幾根背帶,隨手把薛林推得靠在許三多身上。


    老馬:你們互相看一看。不用笑,你們都是彼此的鏡子。上天下地,中間就我們幾個人,看見我就好象看見你自己。-許三多,你往旁邊站站,你是個例外。


    不是在開玩笑,那幾個精乖家夥立刻明白了這點,下意識中還互相站得靠攏點,如企鵝要抵禦即來來臨的風暴。


    老馬:剛才有人問我是不是要打起來了?嗯,我現在回答,打起來了,請幾位立刻解甲歸田保住小命,以後以老百姓的身份來給我收屍。歡迎在我的墳前臭屁幾句,因為這好象就是你們穿了這身軍裝能盡的義務。


    對還穿著軍裝的人來說,這話實在太狠了點,李夢和薛林眼裏已經有些慍怒。


    他們沒敢發作,因為老馬的表情是不折不扣的憤怒。


    老馬:我隻想知道,當兵的不幹兵事,你們來這裏窮混什麽?做一天人,盡一天人事,好嗎?


    他揮了揮手,倒也盡力想讓自己冷靜,然後看看仍懸掛的月牙,籲了口長氣。


    老馬:今天拉到這裏來,有事。昨天我接過團裏一個電話,今兒五點半,防空團導彈打靶機,通知咱們別聽到爆炸聲誤當了敵情。我就想讓你們幾個看看,看看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的同行。我平時怕傷你們麵子,今天不顧了,我想我以後連我自己的麵子都不會顧了。


    他看那幾個,那幾個有憤怒,有詫異,有委屈,但也有些老馬一直不敢奢望的東西,也許叫理解吧。


    於是老馬的語氣也鬆馳了一些:別怨我,我看你們著急,就象看我自己著急。我不想你們幾年兵下來,口才見了長,牢騷飛了天,異想天開是一絕,憤世嫉俗是特點…(他很不甘心地看看自己)他媽的我自己都嘴皮見長,跟你們呆的。-今天要好好觀摩學習,導彈打靶機是很牛氣的事情!是先進科技!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人做的事情!人家為什麽……幾點啦?


    李夢:五點半。


    話話音剛落,遠遠的一個黑影飛過,遠遠的一道白煙掠起,而後是輕微的爆炸聲。


    老馬回頭張了一望:瞧見沒?首發命中!準確不夠形容,叫精確!精確這兩個字在你們的人生裏想過嗎?我真希望有,可是一鍋粥。我就惡心你們一下,就象閉著眼睛往牆上摔鼻涕,邊念念有詞,去他的吧,就這樣了……


    他說得專心加投入,可所有人都眼睜睜瞧著那道黑影仍在老馬腦後飛。


    許三多:報告班長,還在飛呢。


    老馬就有點噎,回頭一看確實還在飛,好在又有一道白煙掠起。


    老馬吐口氣:兩發命中!兩發命中也行啊!那靶機多大點你們知道嗎?比馬紮大不了多點,隔了十幾公裏開火,不容易!總之還是精確!有目標感!想想這事的教育意義……


    許三多:報告班長,還在飛!


    是還在飛,可看班長氣急敗壞的樣子,誰都不忍心說了。


    老馬:……我隻是想跟你們說,別廢了你們在這的日子,做人做出點目標感……


    托許三多的一再打擊,他幾乎象在呻吟。


    17.丘陵外/晨


    隊形仍保持著,但已經有點散了黃。老馬背對著大家,沒精打彩地坐在地上。遠處那架靶機仍在嗡啊啊呀地繞來繞去,丟著老馬的臉,終於飛起一道白煙,這回是真真切切把那靶機幹了下來。


    許三多:報告班長,打下來了打下來了!好厲害,三發就打下來了!


    老馬:你給我住嘴!


    薛林:許三多,別說了。


    很意外的是,老馬並沒在那三個臉上看見幸災樂禍的表情。


    可老馬再也沒了情緒:……就這樣吧,我要說的大家都明白了沒?


    大家:明白!


    老馬苦笑:要明白了就有鬼了。全班都有,向後轉,回營。


    於是大家踢踢踏踏地甩著正步下山。


    18、荒原外/日


    大量的體力消耗之後通常是一個人困馬乏意誌鬆懈的時候,隊形很散板。


    老馬上半截體力透支,這會已經是強撐著在走。


    李夢幾個回頭看看,又回頭看了看。


    老魏湊過來:班長我扶你。


    老馬:用不著。


    但薛林伸了把手:班長,下星期咱們再來次武裝越野吧?


    老馬:一邊去,對牛彈琴!……你們幸災樂禍是不是?我告你,回找兩年,我一隻腳都跑過了你!


    李夢:倒也不是。班長,我們都覺得……你看,早上的空氣這麽好,是不該天天悶在屋裏……不是,我們就是覺得跑一趟給勁。


    老馬:你們又竄好了損我。


    薛林搖頭:我們損人早損膩了。說真的,現在一磨嘴皮子我就覺得惡心想吐。李夢,你說呢?


    李夢也知道為什麽單問他,可他的強項就是能從精神到**地置身事外:總之跑一跑,可以神清氣爽,換個方式,正好一排濁氣。我是早就一摸牌就惡心想吐了,隻是牌鄉路穩宜頻到,除此不堪行……


    薛林:得得得。你也可以去鋪路呀。


    李夢打了個仰天哈哈:是啊,我們都可以鋪路呀。


    老魏:我們為什麽不可以鋪路?


    他問得太認真,那兩個本是互相譏諷,倒讓他問得愣住。


    薛林:倒也沒誰說我們不可以鋪路。


    李夢:這個沒創意。


    薛林:總好過淹在創意裏卻什麽都不做。


    老魏:是啊。


    薛林樂了,和老魏一拍巴掌,兩人都看李夢,口角歸口角,三個人也確實在很久以前就紮上了捆。李夢猶豫一下,把巴掌拍了過去。


    老馬一臉狐疑:你們仨絕對是又竄好了的,你看你們那一臉假。


    李夢還真有點委屈:我有假嗎?


    老馬:反正真真假假,你們自己心裏為是。


    李夢就隻好傻笑,笑沒了又照常地給所有人支招:咱們吼一嗓子吧。把什麽心事都給吼掉。


    他看看那幾個就吼,聲蕩山丘,然後薛林,然後老魏,然後靜下來,大家都看老馬-老馬接近麵無表情地呆著,就象平時看他們胡鬧一樣。


    薛林:班座?


    老馬:沒勁沒勁。


    李夢:你這樣矜持,整得我們好象傻蛋。


    老馬想想也是,吸口氣,一聲長吼,直吼得回腸蕩氣,穿山裂石,其持久和當量都是那三個的總和。李夢幾個一時有些發傻。


    薛林:班長的心事看來是咱們幾個裏最重的。


    老馬看來很不願意這樣暴露,一時無話,瞄一眼許三多:許三多,你來你來。


    許三多:我?我不會。


    老馬:這有啥會不會的?誰沒心事?說不定你心事比我還重。


    許三多提肛運氣,醞釀少許:……呀。


    他那根本不叫吼,幾個等待一聲暴喝的人險被他閃了腰。


    老馬:呀?


    許三多:嗯。


    李夢:就這樣?


    許三多又開始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要怎麽樣?


    李夢:人都是有心事有遺憾的,沒這個你就叫不完整。你這個……


    許三多:啥叫完整?


    李夢:完整就是有缺陷……


    老馬:嘴歇了。這裏沒個完整的,隻有幾個缺這少那,不該多的又多出一塊的。走吧。回了。


    他掉頭就走,讓那幾個家夥隻好打住了話頭跟在後邊。


    19.五班宿舍內/日


    桌上經久不收的撲克牌終於被收了起來,一疊疊摞好。


    李夢:牌盒呢?


    老魏居然在迭被子:哪還有牌盒呀?打拿出來就沒回過牌盒。


    薛林在掃地,許三多搶不到掃帚,隻好拿了箕在後邊緊跟著。


    於是李夢找出個塑料袋把撲克牌都忽拉進去,在下邊墊底的紙中發現自己寫了幾百遍的開頭,他拿起來看看那幾百字,偷偷撕了。他那意思是別讓人瞧見,偏不濟老魏就看見了。


    老魏:大文豪,不寫了?


    李夢:寫,不過還是先寫兩千字的實在著點。


    老魏愣了會:那我以後隻好叫你李夢了。


    老馬一腳蹦了進來:我有事要告訴大家……


    他看著屋裏這通忙活頓時愣住,然後臉上擠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步又跨了出去。


    薛林:他幹啥呢?


    話音剛落,外邊急促的哨聲。


    老馬: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李夢:媽啊,他不要上了癮。


    老魏:一天三遍!他上癮了,他肯定上癮了!


    一幫人衝出去,牢騷歸牢騷,這回沒那些拖拖遝遝的。


    20.五班駐地外/日


    老馬看著自己麵前立正筆挺的四個兵。


    老馬:老魏,你的作訓褲不是洗了沒幹嘛?


    老魏:報告班長,但是死脫了頭的現在終於幹了!


    薛林:坦白講,沒幹那條是我的,我這條才是老魏的。


    老馬有點繃不住樂,隻好裝沒聽見薛林的表白:希望它以後不要再這麽擇日撞日了。


    老魏:報告班長,保證不會了!


    老馬在隊伍前踱了兩步,不象個班長而至少象個營長,他的兵給他底氣,他又氣壯如牛。


    老馬: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大家,我剛跟團裏通過電話,你們猜怎麽著?團裏告訴我,今天是打了導彈,但要試的可不是導彈,是那新型靶機的機動規避能力!這對,越難打才會打得越好嘛,而且咱們防空團還手下留了情了,一發就給它揍下來了還試個什麽勁哪?所以牛氣仍然是牛氣的,咱們還得向人家學習,你們說是不是?嗯……


    幾個人除了許三多,那幾個一臉笑意,笑得老馬有些發毛。


    老馬:你們別不信,這理由我編不出來。是真的,要假了你們往後叫我老狗。


    那幾個終於哄堂大笑。


    21.五班駐地外/日


    現在是老魏在找石頭,李夢在砸石頭,薛林和老馬在鋪石頭。


    許三多反而不知道幹什麽好了,隻好一邊觀摩。


    許三多(os)後來我們開了班會。為了跟以往的小班會分開,老馬叫它大班會。大班會決定,修路。路隻有一條,已經修好了,我們剛開始不知道修什麽。於是大家決定沿著原來的路修出一個五角星來,於是從這頭到那頭,比沒路的時候要走更遠的距離。我不懂這是為什麽。李夢說:你以為我們真在修路嗎?


    22、五班駐地外/暮


    不同於五班的以往,那個勞民而不傷財的修路計劃已經完成了,現在因為各色石子鋪出的圖案,因為道邊點綴的植物,因為那個作為路來說過於複雜的造型,五班的路看上去不再象路,而多了些園藝色彩-它象花壇道。


    老馬站在五角星的這端,看著五角星的那端,心有旁騖的人永遠做不到需要這樣耗心費神的成就,於是老馬因為這種事倍功半而覺得滿足。


    那幾個人甚至更加滿足。


    許三多仍在疑惑。


    老馬:還缺點東西。


    薛林:缺什麽?


    老馬:旗杆。哪個軍事單位都會有根旗杆。


    李夢:嗯。


    老魏:找旗杆。


    工作讓這幫屁王的語言都簡潔了很多,而老馬的眼裏隱現著滿意,這是第一次他有信心把這裏叫作軍事單位,而那幾位都沒有提出異議。


    23、荒原外/晨


    旗杆相對於鋪路來說是過於簡單的工程,一根旗杆已經在空地上豎了起來。


    為了以示莊嚴,旗杆被設在五角星的中心,於是看起來五班的疆域忽然擴張了不知多少倍。


    幾個小小的人影走向這疆域的中心,老馬捧著一麵旗。


    站定了,先對旗杆行注目禮。老馬存心讓這個儀式持久一些。


    老馬:立正!升旗!


    然後大家麵麵相覷,因為事先沒定誰來升旗。


    薛林:班座,這麽偉大的事當然是你來。


    老馬:不是我。許三多,過來。


    許三多被驚了一下:我不會……我緊張。


    老馬:是中國人不是?升自家的旗你緊張?


    這麽嚴重的口氣也就僅次於命令了,於是許三多過去,旗一點一點往上升,李夢吹著口琴伴奏,使這一切中日常的溫馨多於國家的莊嚴。


    升旗畢,老馬瞧著他的部下,意仍有未盡,總覺得還該說點什麽:這就是勝利。……嗯,一個小小的勝利。我們現在……


    現在並不太清楚該幹什麽,老馬小小地猶豫了一下。


    李夢:先慶祝一下,慶祝一下啦。


    老馬瞧著那小子眼裏的不懷好意,立刻警惕起來:慶祝可以。不許慶我的祝。


    薛林爽快地:那就慶三呆子的祝。許三多,來來。


    很少有人對許三多微笑,所以幾個人那一臉堆笑立刻讓許三多警惕起來,這份警醒功夫他倒是從小就做得十足了。


    許三多:要幹什麽?


    老魏:不幹什麽。與民同樂吧,小子。


    許三多開始拔步跑路,躲閃:班長!班長!班長?


    他幾乎絕望,老馬也在為虎作倀地圍追堵截。一個從小被人追大的家夥不那麽好抓,他連跑帶躲,那幾個連他的邊也沾不著。


    老馬:許三多,立正!


    於是就立正,立刻被那幾個掐手掐腳抬了起來。


    李夢:打牌是四個人的事情,你可以不參加,這可是五個人的活,你一定得與民同樂。


    老馬:廢話廢話,飛起來飛起來!


    他實在比誰都上勁,於是許三多就飛起來,如是再三,最後砰然落地,砸了個沙土飛濺。


    薛林:換下一個!


    老馬正得意忘形,立刻被逮個正著,然後他也飛了起來,這回是三拋一,一個把持不穩,老馬的第一趟飛行便塵埃落地,他在地上翻了半個滾,然後不動了。


    頓時啞然。


    李夢:班長?


    沒有回應,老魏的聲音開始發顫:……班長?


    又寂然了一會,老馬終於從身子下抽出一隻手,捂住自己的腰。


    24.五班宿舍內/夜


    電視裏的圖形仍不清楚,李夢狠狠砸巴了兩拳,整好證明了很多家電都欠揍的原理,它擰出幾個至少看得出是什麽的圖形。


    幾個人看看屋角的老馬,他正在桌邊寫什麽,一隻手還捂著腰眼。


    李夢:立正!―放!-坐!


    幾個人整齊地放下馬紮,而後坐下,搞得這麽正式是衝老馬來的。


    李夢:班長,您今兒個把權交給我了,就是說我喊口令你也得響應吧?


    老馬忙扶著腰站起來又坐下:響應,怎麽不響應?


    薛林:班長,今兒的電視你不給我們講評啊?


    老馬:講評什麽?說實話我自己都搞不太懂。(他忽然明白過來)我的苦就是你們的樂,你們就想看我捂著腰子。


    薛林大笑:舍己為人一下吧!咱們就這點娛樂。


    老馬坐下又寫:跟自己耍狗熊去!


    李夢:老魏記下來,今兒集體活動班長態度極不認真。(老馬仍沒反應)班長,你寫小說呀?


    老馬:狗蛋小說。退伍報告。


    那幾個一下都愣了,玩笑再開不下去,甚至沒人知道怎麽把這個訕接下去。


    老馬也知道身後人的反應,他仍在寫,讓人知道他很認真,這絕對不是玩笑。


    許三多:班長別寫了。


    老馬回頭看許三多,笑一笑,有些無奈有些蒼涼,但他回過頭仍在繼續寫。


    於是老魏說話幾乎已經有點憤怒:你想走啊?你舍得走呀?


    薛林:我知道我們很討厭。


    老馬:你們不討厭,等回了家我會想你們的。


    李夢:你自己說的呀,我們這些兵有人管都這樣,沒人管成什麽人形鬼狀了?你就不管了?


    老馬:會有更合適的人來管你們的,或者,你們自己就會管好自己。


    薛林:當然,你鐵了心要走,就會準備好一籮筐說詞。


    老馬終於苦笑著放下了筆,他已經到了必須把一些話說清楚的時候。


    老馬:你們幾個,給我說良心話,我也許是本團任職期間最長的班長,可我算是個好班長嗎?


    明白人如薛林和李夢就猶豫了一下,糊塗人象老魏和許三多則斬釘截鐵。


    許三多:算。


    老魏:當然算。怎麽不算。


    老馬:許三多你沒有發言權,你根本沒見過幾個人。老魏你見過也不會有比較的心思,你難得糊塗。這樣的班長,或者說這樣的孬兵,全無原則,得過且過,沒教你們好,反倒被你們教了壞,就算最近有些上進,也是實在看自己不過眼。這樣算是好嗎?李夢薛林,你們兩個心眼活絡的說。


    薛林硬著頭皮:我們幾個覺得好就行了。不是嗎?


    老馬:我當兵是為了你們幾個嗎?


    薛林給生噎在那,隻好瞟著李夢意示求助。李夢有些發虛,舔舔嘴唇。


    李夢:為你自己。為你自己好行不行?


    老馬苦笑:行,為我自己,可是好在哪裏?許三多,你教我明白的,我們混日子,可你逼著我們去想事,我們因此有些恨你,可我們終於開始想事。


    許三多因此而有些瞠目結舌,需要很久以後,他才能明白這些天發生過什麽。


    老馬:我已經不是一個好兵了,時間、年齡、體力、腦筋…(他苦笑著摸摸心口)還有這裏都不行了,這裏有點老。做兵要做好,不容易,要求好多,我以前做好過,現在就不該騙自己。-許三多,要是騙自己,會連人也做不好的,是吧?


    許三多再次嚇了一跳:啊?我不知道。


    也許認為許三多裝傻,也許認為許三多真傻,老馬隻是笑了笑,他全部的決心和勇氣都用來說下一句話了:是的,我騙自己,也騙你們了。我說我留在這裏,是奉獻,為了你們,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怎麽回去,不知道脫了軍裝怎麽過,人習慣了這裏就很難再習慣別的,真的。


    他看大家,那幾個並不顯得驚訝。老馬隻好又對自己苦笑,真是自己的心事隻有自己知道。


    老馬:你們早就明白對吧?所以我在你們麵前永遠沒有威信。誰會信一個把部下當由頭混事的班長呢?


    薛林:可是……


    老馬:就是明白,明白就不要再說了。我在這做不了什麽了,臨走前就一句句話送給你們,不要再混日子,小心被日子把你們給混了。


    誰都沒說話,誰都看得出此事已成定局。


    25、五班駐地外/暮


    幾條路,必要的主幹和畫蛇添足的支幹都已經完工,但現在這條路對五班來說已經成了一件吹毛求疵的工作,就是說它永無休止,隻要有一個人去稍作平整,另幾個人就都會拿起鎬和鏟子。


    李夢忽然捂住了胸膛,大叫一聲,悲壯氣十足地倒在地上。


    別的人不大理會,許三多跳起來下意識地摸槍,他能摸到的隻有一把鎬,並且象端槍一樣端著,然後在這一覽無餘的荒原上尋找著終於出現的敵特。


    許三多:在哪?在哪?


    老魏:你少理他啦。


    許三多隻好去看護李夢,李夢捂著胸口吟哦歌唱:一隻螞蚱撞在我的身上。一顆子彈打在我心上。哦,最後一槍!


    許三多隻好訕訕地收手:你可真……


    李夢坐了起來:你是想說幽默。


    許三多羨慕地:真有想法。


    許三多仍羨慕,其他人仍不理,老馬索性看也不看地走開了,李夢很無趣地閃開許三多,拍打著身上的灰,他更注意的是老馬走開的方向。


    薛林:這套小把戲就能把班長留下嗎?


    李夢:你以為人說他想明白了就真想明白了嗎?我早想明白啦!


    他並不管這話又把自己繞到一個怪圈裏,追著老馬去,追上了便涎著臉笑笑,拿出貼麝香虎骨膏。


    李夢:班長,這給你。


    老馬:謝謝你,我腰早好了。


    李夢:拿著拿著,傷筋動骨一百天嘛。……班長,咱們對你怎麽樣?


    老馬歎了口氣:挺好……我回家會想的。


    李夢:可能以後都沒人對你這麽好了。你想我們,又看不著我們,怎麽辦?


    老馬瞟著他:你說怎麽辦?


    李夢又涎笑:別走了,班長。


    老馬:看不著就看不著。什麽叫有得必有失?你們幾個小猴崽子終於會成了人,班長在這裏算老,出去了可叫年青,機會還有,搞不好是前程似錦。走著看吧,現在說那麽多幹什麽?-(他回身對那幾個嚷嚷)收工啦!回家整飯!


    26、五班駐地外/暮


    幾個人列著隊拉著歌走向那幾間簡陋的小房,五班最近確實改變很大,即使在這無人地帶也盡量做得象在團營地一樣。


    遠處忽然傳來嗡嗡的聲音,那聲音許三多聽過。


    許三多:直升機!


    薛林:兩天一趟,例行巡邏。別咋呼啦。


    許三多仍瞪著遠處的那個小黑點。


    老馬:不會飛過來的,咱們這又不是什麽要緊的路段,離巡邏線老遠了。


    這話對一個很少見過飛機的人來說沒用,許三多仍看著,而似乎存心跟老馬過不去,那架飛機已經掠了過來,已經近到能看清旋翼。


    老馬隻好撓頭:今兒這是怎麽啦?


    李夢已經跳了起來:天上的!這邊!這邊來!


    似乎是聽見他說話似的,直升機照直往五班駐地飛了過來。


    對五班來說這是破天荒的大事,揮舞著帽子,衣服,鎬頭,追著直升機跑。


    機徽和正往下俯瞰的駕駛員都已經看得一清二楚,它繞著五班的駐地轉了好幾個圈子。於是李夢幾個跳著,打著滾,做著鬼臉,指望能被注意到。


    老馬終於想起一個班長的職責:列隊!列隊!


    五個人終於成橫隊站好,老馬一聲令下,五人齊刷刷一個軍禮,那份正式讓隻要穿軍裝的就不得不正視。那架直升機終於懸停下來,機頭輕輕地往下沉了沉,看上去就象敬禮,它還以陸航的禮節。


    飛機終於掉頭飛遠,歸入原定的巡邏航道。


    薛林呆望著:我怎麽忽然覺得咱們變得重要起來啦。


    老馬:一向就很重要!


    他掉頭碰上了李夢打量他的眼神,立刻將頭轉開。李夢也許是不知道怎麽對待自己的人,但他想做的事情讓他喜歡琢磨人。


    27、空中外/暮


    這就是那架直升機改變航向的原因:在直升機旋翼之下,五班駐地被道路分劃成一個星形,中心是他們新豎的旗杆。


    無線電靜噪輕微地響著,直升機上的人在處理著例行之外的一個小小意外。


    畫外:倉頡基地。我是了望五號。


    28、一係列剪接內/暮


    於是團部辦公室的電話開始響;


    一營營部的電話開始響;


    一營三連連部的電話開始響;


    三連二排五班的電話開始響。


    29、五班駐地外/夜


    李夢幾個在黑地裏看著屋裏的老馬,老馬立正著,恭恭敬敬在接電話,顯得甚是狼狽不堪。


    薛林:這回是營部越級來電話啦,問咱們到底在搞什麽,怎麽能驚動了師部來電話詢問。


    老魏:剛才是連長來電話,他說軍部直接電話幹到了團裏。


    李夢:我瞧咱們是樂極生悲啦。


    老魏:咱們什麽也沒幹啊?


    李夢:是啊,咱們什麽也沒幹,就幹了這麽一件事情。


    許三多傻嗬嗬地:什麽事情?


    李夢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又看著眼前新修的路。


    幾個人看著老馬,老馬已經放下了電話,正在看著天花板發呆。他終於感覺到注視他的幾道目光,便轉過了頭來,有點無奈地和他的兵們對視。


    30.五班宿舍內/夜


    四個兵耷頭耷腦地站在屋裏,捎帶得老馬更加沒精打彩。


    老馬:…我瞧咱們有點樂極生悲…


    許三多:班長,李夢剛才也這麽說。


    老馬:他說我就不能說了!(他忽然覺得尤其這時不能發火)對不起,有些


    事我沒琢磨明白,可說真的,我們就是樂極生悲了。我想這路不該修,可能犯了哪條紀律,比如說暴露目標,比如說破壞綠化什麽的。兩年前為了保護牧民一塊草地,整個裝甲縱隊整整多繞了八公裏。


    薛林:可這哪有牧場?


    老馬也吃不太準:那就是暴露目標了。這條路正好是導彈襲擊的目標。


    李夢:這幾間屋值一發導彈嗎?


    老馬索性也不想了:總之就是錯,指導員說明天他過來瞅瞅。…這是我的錯,我不該下命令修這條路。


    許三多:報告班長,路是我先修的。


    薛林:屁話!你是說我們沒動過鎬頭嗎?


    許三多:可就是我先……


    薛林:許三多你記住,這路是五班修的,是我們一起修的。你和我們是一塊的,說話就要統一口徑-對不對,班長?


    老馬是難得的讚同,甚至有些讚許:不該說一塊的,該說是一個戰壕裏的。


    薛林:嗯,就是一個戰壕裏的。


    老魏:有事要一起擔著。


    薛林絕沒忘了他們中間那個心眼最多的:李夢你呢?


    李夢:我?我正在想。我想我們是建設軍營紮根邊防來著。


    老馬沒他那麽活絡的腦筋:啥?什麽意思?


    李夢:建設軍營,以營為家,明天指導員來了咱也這麽說!指導員還是護犢子的,最多咱們攤一出自好的目的做了壞的事情,如此而已。


    老馬顯得有些茫然:……如此而已?


    31.草原外/日


    一輛三輪摩托行駛在草原上,上邊坐著一身迷彩的指導員。


    32、五班宿舍內/日


    幾個人坐在屋裏,聽著外邊的引擎聲越來越近,終於停下,幾人麵麵相覷。


    老馬臉上是如臨末日的表情。


    許三多欲言又止,而且就這點動靜,薛林已經瞪了過去。


    薛林:不準認錯。不準把事攬在一個人頭上。


    許三多:我隻是……


    老馬:要攬也是我攬。班長是幹什麽的?班長就是認錯的。


    許三多:我隻是覺得錯了就是錯了……


    李夢:就算你有正義感吧,有時候得學會打打折扣。


    這話對許三多過深奧,正愣怔間,外邊的摩托已經熄火,一乍一乍地發出一個屁驢子應有的動靜。


    何紅濤在外邊嚷嚷:五班有喘氣的嗎?


    老馬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反正是要走,隻是走得光榮或不大光榮的問題……


    又“反正”又“隻是”,他的語氣裏可充滿了痛惜。


    何紅濤嚷得已有點上火:五班,有活人來看你們啦!


    許三多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他沒搶到第一個,薛林幾個還搶在他頭裏,但老馬胳臂一劃拉,後來者居上,他第一個衝出去。


    33、五班駐地外/日


    何紅濤正站在車邊,打量著這大為改觀的小小營盤,幾個一擁而出的人嚇了他一跳。如果一間屋裏的人千呼萬喚不出來,而後以這種衝鋒姿態出現,著實是有點嚇人。


    但人行漸近,老馬仍怔忡著,身後幾個卻把一臉視死如歸換成了笑臉。


    李夢迅速地掏出煙來:指導員,抽煙!


    薛林麻利地打著了火:指導員,屋裏坐。


    老魏:指導員,指導員…(他發現自己的節目都被搶光了)今兒怎麽想起來看咱們了?


    這似乎正好提起了何紅濤的心病,狠瞪了幾個一眼:怎麽想起來?你們幾個能整呀。是整得不想起你們來不行了。


    老馬長歎,歎得無奈歎得蒼涼,何紅濤不由驚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老馬:我不知道我犯的哪門子糊塗心思…(這是歸咎於己,身後立刻吃了李夢一腳)…上次指導員您也說總得帶大家幹點什麽,我這就是帶大家幹點什麽…(這是歸咎於人,薛林悄悄樹了個拇指)…唉,得了,我不習慣把錯事往人身上推。我壓根不知道該帶大家幹什麽,終於幹了還就是個錯!


    許三多立刻響應:報告指導員,是我錯!(李夢踢他那腳可比踢老馬重多了)唉喲,我不知道那是個錯!


    何紅濤著實愣了會:錯?什麽錯?


    薛林:是啊,什麽錯?


    李夢:沒什麽錯吧。指導員,我們犯了什麽錯?


    老馬一把給他們倆推開:你們閉嘴。我跟你們隨便你們就跟全世界隨便哪?指導員,路我下令修的,沒動公款,犯什麽紀律我不知道,這個不知道並不是說不知錯……


    許三多:報告指導員,路我修的,要處分處分我。


    薛林:都閉嘴。路五班修的,出自建設軍營的良好願望。


    李夢:紮根邊防,以營為家……


    老魏: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何紅濤被這幫家夥吵得連退幾步,揮手不迭:歇歇!歇著!你們搶什麽呢?又不是多大的功勞,一條路嘛!


    老馬:不止一條,指導員。


    李夢卻聽出了一激靈:功勞?


    何紅濤:幾條也都給你按一條算。隻能說你們精神可嘉,又不是軍事科目上拿了冒尖,最多也就是一團部嘉獎!


    這回連薛林都聽了出來:嘉獎?


    何紅濤對這幾個很有些悻悻:你還要什麽?一等功嗎?先看自己做過什麽!


    李夢忽然不再急切了,很嚴肅,也很誠懇:這路是班長一手抓起來的,事先我們開過動員大會,班長說,我們來軍營一趟不易,總得給後來的人留下點什麽。那種莊嚴的感覺滲入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為了表現五班紮根邊防的決心,您看見的每條路都用戰士的名字命名,您現正踩著老馬路,那是薛林路,老魏路,許三多路,李夢路……


    老馬:別吹爆了!李夢路?你還夢露……


    何紅濤卻揚著手把他話頭止了,一邊微笑著思忖:這倒很有意思,可以讓團裏抓點先進材料。


    李夢絕對是給鼻子上臉的人:先進嗎?用來形容我們班長可就太簡單啦!他真的是以營為家呀,為了我們幾個從來沒想過退伍的事,他想家想到哭呀,可他拋頭顱灑熱血,為了培養大家對駐地的感情,他發動大家修這條路。對不對,薛林?


    薛林:對!對!


    老馬:對毛!你們……


    何紅濤立刻很嚴肅地瞪他:老馬,其實你那都夠先進的條件,就是那嘴…


    薛林:他平常跟我們說話都很文明的,他現在是謙虛急了。


    老馬:什麽叫謙虛急了?


    老魏:班長手上磨出了血泡,腰也閃了,我們眼裏含著熱淚……


    老馬詫異得喘不過氣來:說人話好嗎,各位?


    許三多:班長他還帶我們看導彈打靶機,其實是靶機躲導彈,他搞錯了…


    老馬:許三多,你怎麽也這樣了?


    李夢:許三多,你缺乏語言組織能力就別說了。班長帶我們武裝越野,搞現場教育,號召我們向先進部隊看齊,趕超國際水平,力爭質量一流,豪言壯語繞梁三日,三日尤不絕啊……


    老馬:我沒說!我是說我們做人有問題!


    何紅濤笑著拍拍老馬:你沒說,可你做了。五班長跟我來,有話跟你說。


    34.五班宿舍日/內


    五班沒會議室,所以要談話的時候隻好眾人在外邊回避。


    老馬被指導員大力拍著肩,仍在雲裏夢中,心裏很不落忍地看著外邊東張西望的那幾個。


    何紅濤:…老馬,什麽叫做得對?這就叫做得對。象連長和我一直期待的那樣,不,象人們一直期待的那樣,老馬,全團任期最長的班長,放在哪都不會讓人失望!


    老馬急得直歎氣:我說指導員,那幾混小子不明白,難道您也不明白?


    何紅濤:你覺得我不明白?


    老馬隻好幹瞪眼,確實,眼前的何紅濤絕看不出半分不明白,倒是看多了他,你會覺得自己不夠明白。


    何紅濤:於公也於私,對三連也甚至是對全團,你功不可沒,你帶出的班長在各連都是骨幹了。三連不想把你留下?錯。三連一直在給你找留下的由頭!現在你給了我個線頭,弄好了,咱爭取三等功,再弄好了……不用我往下說了吧?


    老馬很困難地幹咽著:其實,這事跟我真的沒多大幹係……


    何紅濤忽然歎了口氣:我也知道,你的想頭已經在外頭了。我們實在把你冷落了太久。


    老馬愣了,傻了會,類似的話他在不久前是說過的,可那或是咬牙說的,或是無奈的選擇。


    老馬:不是。這事不怪連裏。


    何紅濤搖搖頭:得了。不怪戰士有情緒,隻怪我讓戰士有了情緒。我是指導員,這道理我知道。


    老馬急了:真的!我沒想走!說一千道一萬,我哪兒想走?您瞧我,瞧瞧我這樣?我脫了軍裝是什麽樣?您想得出來嗎?我想不出來!我……


    他沒能說下去,何紅濤一隻手很柔和地拍上了他後腦,老馬在那幾個跟前也許老氣橫秋,但對了一連的指導員,老馬低了頭,象個終於找回家的迷路孩子。


    何紅濤:…別說了。…我知道。(他怔忡著,又在老馬肩上拍了兩下)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努力……我會努力的。


    老馬低著頭,他不知道會發生好或壞,他甚至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最後他從眼角瞟見在窗外窺探的許三多。


    35、五班駐地日/外


    老馬心情很沉重地看著指導員遠去的一溜煙塵。幾個人簇擁在他身邊。


    回過頭來,茫然若失,看著那幾個。


    李夢笑著,現在他以功臣自居:指導員說什麽啦?


    薛林:知道是好事,說出來聽聽。


    老馬:……我去整整咱們那路。


    他顧自拿了工具就走,那幾個茫然互瞪了一回,跟著。在這荒茫中芝麻大的事也要變了西瓜,何況是這樣一件絕對大過西瓜的事。


    36、五班駐地日/外


    今天五班的群益活動搞得很沒趣,因為沒一個人的心思在那條路上,老馬心思重重,那幾個則有一種窺私者的惡趣。


    許三多是個例外,他一般情況下都是例外。


    老馬又給路邊的花苗鬆了鬆土,終於罷手扔鎬。


    他發現那幾個人都瞪著他,一種“你就說了吧”的神情。


    老馬:沒意思。


    他掉頭走,走兩步又站住。


    老馬:許三多,你留下。……其他人去整飯。


    每個人走的時候都很驚訝,每個人看許三多的眼神都帶了幾分猜疑之意,而那種眼神是他們在和許三多最對立的時候也沒有過的。


    37、五班駐地日/外


    老馬有點不知道如何開口,於是許三多的心思仍遊移那條路上,對他來說這路是永不完整的,永遠有可以修繕之處。


    老馬:三多你別弄了,過來坐下……陪我坐會。


    許三多一時有些啞然,因為他還很少被人用這兩字稱呼過,但這種又親切又尊重的感覺是很好的,許三多不再搗騰他的路麵,在老馬身邊坐下。


    老馬:一個你以為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忽然變成了公有的……不,我是說忽然成了晉升之階,忽然那一下子……味道全變了。


    許三多很茫然,他看說話的人,說話的人比他更茫然。


    許三多:班長,你想告訴我什麽?


    老馬:如果……如果人們以後說這條路是班長抓起來的,你會不會有意見?


    許三多:是你抓起來的呀!


    老馬:其實我在這個事裏邊是受教育的對象,你知道嗎?


    許三多甩出了他這輩子說得最利落的三個字:不知道。


    老馬:其實路是你修出來的,一條路,不光是走的路,也是大家夥心裏的一條出路,許三多。


    許三多深為疑惑也深為懷疑:不是吧?


    老馬:但是,為了樹典型,集體的榮譽得找出一個人來代表……說白了,就是大家幹的事情歸功於一個人,你明白嗎?


    許三多:不明白。


    老馬隻好又歎了口氣。


    許三多:班長我不明白,你再給我說說。


    老馬:班長也不明白……叫班長,不是說他什麽都明白。班長…班長隻是不喜歡這樣……味道變了。


    老馬呆呆看著天,已經暮垂了。


    38、五班宿舍內/暮


    李夢幾個正在交頭接耳,看許三多進來,那種住嘴和防備是不約而同的事情。


    薛林:三多子回來啦?


    又是個少見的稱謂,讓許三多覺得陌生,他點點頭,去整老魏有點亂的被褥。


    老魏忙搶過來:我來,我來就行啦!


    許三多忽然歡喜地嚷嚷起來:現在是電視時間啦!


    他開了電視,放下幾張馬紮,而後期待地回頭看了看。


    那幾個正悄悄地出去,當許三多的失望之色剛浮上臉,李夢又躡著手腳跑回來。


    李夢:路是班長修的,知道嗎?


    許三多:……知道。


    他垂了頭,也沒看那雪花滿天的屏幕,他有很多疑惑。


    薛林又晃了回來,這回先拍了拍他的肩:李夢跟你說什麽?


    許三多:……路是班長修的。


    薛林:這家夥不替人考慮的,路其實是你修的。(他歎了口氣)但對外要說路是班長修的,這委屈了你,可是三多子,咱們不是朋友嗎?


    許三多呆呆看著再次拍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


    許三多(os)如果有人說我們是朋友,我一定會很高興。原來我這樣的人還可以有朋友。但是那天高興不起來,因為薛林好象在說,這會咱們同謀,這會咱們是朋友。這會。


    後來我覺得老馬真幸福,有那麽多人為他著想,他有那麽多朋友。我沒有。老馬說上天下地,中間有個你自己,大部分時間我都對著我自己。


    39、山丘外/日


    上天下地,中間有個許三多。許三多對著他自己。他是躺著的,躺在山丘頂一塊還算平坦的石頭上。


    老馬上來,他是找上來的。


    一時不知道說啥,兩個人都有心事。


    老馬:別在這裏睡覺,這風傷人。


    許三多:嗯哪。(過了會)沒睡。


    就許三多的性格,這個沒睡的聲明接近頂嘴。他有些不爽,老馬也看得出來。


    老馬:怎麽啦?…(他有點老實人的心虛)是他們?還是我?


    許三多搖頭:我想家。我在想給家裏寫信。


    老馬明顯鬆了口氣:那就寫吧。


    許三多:我還沒寫完。我跟跟爸爸哥哥說,放心,五班挺好,班長對我挺好,李夢他們也不對我怪裏怪氣地說話了,我們天天都訓練。有一條路用了我的名


    字,叫許三多路。


    老馬:……好。發了吧。


    許三多:李夢他們不怪聲怪氣跟我說話了,因為他們不跟我說話了。我原來以為人人都會那樣跟我說話,可他們不那樣了,我覺得不那樣真好。可現在他們幹脆不跟我說話了,我覺得就算那樣……也沒什麽不好。


    如果有一個人天天對著世界笑到牙酸,卻換不回來一個笑臉,那他的神情可能就與許三多有點相像:許三多迷惘、無奈、辛酸、不滿,他難得會表現出自己的不滿,這種不滿聚焦成了泫然欲涕,但他甚至沒感覺到自己在哭。


    老馬怔忡地坐下:怪我,許三多。不怪他們,怪班長。


    許三多顯然沒想該去怪誰,他隻是流他的眼淚:我想我真的很招人討厭。我想家了,班長。


    老馬怔怔望著山下的五班駐地,那個小小的世界,他們唯一的世界。


    40.草原外/晨


    晨光初現,何紅濤的三輪摩托在車道上飛駛,屁驢子的轟鳴聲響徹原野。邊鬥裏載著一個沒見過的軍人。


    這個軍人戴著眼鏡,野戰部隊難得有人會戴這麽一副金絲邊的眼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鬼不走門——鬼吹燈同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殘笑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殘笑天並收藏鬼不走門——鬼吹燈同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