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煙兒止步於回楓閣門前,景年也沒叫她,自己低頭走進了這春日裏看來格外陰暗的房間。


    本是勾心鬥角,雕梁畫棟,奈何人之將去,連這春風裏也捎帶來秋意。


    唐煙兒靠著門外的柱子,仰頭是一顆幾乎要把回楓閣遮住大半的巨大的楓樹。可惜了,她想,現在是春天。這秋日裏紅似豔霞烈如火般的樹葉還是淺嫩的綠色,隨著山風招搖,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她也顧不得自己一身白衣,隨手把劍摘下來扔在一邊,抱膝坐在柱子下麵仰頭看著那楓樹。


    回楓閣附近遍植楓樹,卻唯有這顆最大,透過樹葉灑落的斑駁光影催得人昏昏欲睡,她就靠著柱子閉上了眼睛。


    這回楓閣是現任掌門聞人秋的居所,景年並不陌生,他從小就得師父喜愛,幾乎是在這回楓閣裏長大的。聞人秋為人謙和溫潤,但慣來喜靜對廣收門徒沒什麽愛好,一共也就三個弟子,景年是最小的。


    據說聞人秋將他撿回來的時候還不足周歲,一個大男人,又是一派掌門,抱著個小嬰兒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噗……”景年想象著師父慌亂無奈的臉就忍不住要笑,他那總是板著一張臉不苟言笑的,溫柔的師父啊……


    一別八年,這裏的陳設卻是分毫未變,早知道師父戀舊,卻不曾想,連自己年少時調皮弄壞的椅子,墊了個腳也依然擺在廳堂裏。而那臥房的門一如既往的留著條縫,好像他隨時都可以掩著半張臉探頭進去,撅嘴說,師父我不要一個人睡……


    然而畢竟不一樣了,推開那扇黑漆雕花門的手,早已經是一個男人的寬大溫厚,而他站在門口,怯怯的叫了一聲:“師父……”


    很久,裏麵沒有聽到回答,景年有些慌了,不知道該是推門而入還是繼續等待著,不知道師父是沒有聽到,還是如同以前那樣,在生他的氣。他正待再叫一聲,卻聽得一聲虛弱的:“景年……”


    “師父!”他再也沒有顧慮,大步踏進這好像連光影都凝滯的房間裏,他的腳步帶來光和新鮮的空氣,他年輕幹淨的臉探到床前,明亮的印在聞人秋的眼中。


    看著床上虛弱的,過早顯露出老態的師父,景年幾乎不敢相信這是青陽派引以為傲的聞人秋。他眼中一酸,撲通跪下來:“師父,我回來了!”


    聞人秋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顫顫巍巍的抓住他:“景年……”


    “是,師父!”景年不知怎麽的狠狠一個頭磕下去,眼淚就啪嗒啪嗒的打在地上。聞人秋摸摸他的頭,他就撲上去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師父……師父……!”


    唐煙兒在外麵隱隱約約聽見自己師父難聽的哭聲,以她的耳力想要聽得更清楚也很容易,但是不願意。總覺得一個大男人哭得那麽撕心裂肺很讓人難受,她小時候聽過一次,當時就覺得難怪爹爹總不願讓師父難過,師父哭起來可真難聽。


    過了好久好久,她聽到師父沙啞的聲音輕喚了一聲:“煙兒。”


    “來了。”她抱著劍跑進去,好奇又略帶防備的推開門的樣子讓聞人秋笑得眯起了眼:“跟你真像。”


    景年摸摸鼻子:“這丫頭可是我一手帶大的。”


    他才吹完牛唐煙兒就啐他:“不要臉,你以前一年才來看我一兩次,是爹爹死了你沒辦法才把我帶在身邊的吧!”轉頭仔仔細細打量一下聞人秋:“你是我師祖嗎?你不是很英俊的嗎,誰把你欺負成這樣了?”


    她口無遮攔卻天真率直,聞人秋嗬嗬笑著對她招招手:“誰說我很英俊的?”


    “師父啊,整天就說他師父多帥多帥,多厲害多厲害。爹爹也說你很厲害的,不過他說他比你帥。”唐煙兒大眼睛一眨一眨打量著兩個大人,歪歪腦袋把劍換了一邊抱:“你還沒說誰欺負你,我帶師父去給你報仇!”


    聞人秋眼裏柔軟下去:“乖徒孫,報仇不急,你還沒告訴師祖你叫什麽名字呢。”


    景年瞪他那沒規矩的徒弟一眼,唐煙兒也乜他:“現在知道掙表現了,怎麽不早把我教好一點呢?”景年差點給她氣死。


    唐煙兒卻把劍塞給他,一抖衣擺,鄭重的跪在聞人秋麵前,磕了一個頭:“唐煙兒拜見師祖。”她磕完頭抬起來,明亮的眼睛直視著聞人秋:“如果是以前我是不願意給你磕這個頭的,也不會來這青陽派,隻是……八年漂泊,師父其實一直都掛念著你,看在師父的麵子上,我會乖乖的不給你們惹麻煩。你卻需記得不許再任人欺負我師父,否則,你們以前欺負我師父的事情我可是要一並算賬的。”


    她小小一個人兒正經起來卻似模似樣,說話也擲地有聲,鄭重其辭,看起來既別扭又嚴肅。聞人秋咳了幾聲,溫言道:“唐煙兒……你是唐昀風的女兒?”


    唐煙兒一揚眉:“你知道我爹爹?”


    “知道……怎能不知呢?你倒是個護短的。”聞人秋笑得彎起眼來:“這麽小就又想保護師父又想保護師祖,有你在,我可放心把徒兒交給你啦。”


    景年那邊不快的皺起眉:“師父你是不是搞錯了……這丫頭還沒滿十五呢!你把我交給她?”


    聞人秋拍拍小徒弟的頭:“景年,你聽著,青陽式微已是不可逆轉之定局。人無萬歲,樹無萬齡,世間豈有真正千秋萬代之事?有始有終,不可強求,我找你回來,隻是盡我本分。我並非一個稱職的掌門,卻也不希望青陽派葬送在我手裏,如今強敵環伺,小人覬覦,青陽正是風雨飄搖,你那些師叔師伯和師兄弟們,守成尚可,卻擋不住虎狼之輩。你的本事,我最知道,如今隻有你才能守得住這青陽山。”


    他轉頭看著唐煙兒:“好徒孫,我今日把這掌門之位傳給你師父,你幫你師父可好?必不再教別人欺負了他,若是有人趁著我去了欺負你師父,你就幫師祖教訓他們,可好?你是唐昀風的女兒,必定是有這個本事的!”


    唐煙兒雖不完全明白他說什麽,卻覺得自己被委以重任,用力一點頭:“好!你放心,我答應你,一定不叫別人欺負我師父!”這祖孫兩人商量定了,就全不再給景年插話的機會,聞人秋說:“煙兒乖,你去,叫那些等在外麵的叔伯們都進來,好嗎?”


    唐煙兒看著架勢是要傳位了,點點頭跑出去。聞人秋和景年在屋子裏就聽到她運足了內息提氣大喊:“掌門師祖叫你們進去!”


    景年自覺徒兒這般粗野,頗有些不好意思,真想馬上衝出去揪著那丫頭好好罵一罵,平時這丫頭也沒這麽不懂事啊。


    聞人秋卻笑道:“你這徒弟很有意思,不愧是唐昀風的女兒呢。你別惱她,她是故意的,想來唐昀風那般人物怎會受理法教條約束,他的女兒不喜歡青陽派也是自然的,她就是耍耍性子罷了,你小時候不也別扭得很麽?”


    景年瞪眼:“我哪有!”


    之後那些事情就不是唐煙兒能管的了,幾天之後聞人秋強撐著起身,正式主持了掌門交接儀式,正正經經的把掌門之位交給了景年。唐煙兒也去了,在聞人秋手下一副備受寵愛的樣子,又因景年隻她一個徒兒,一時間整個青陽派上下,再沒有人比她更風光。


    沒幾日,聞人秋終於沒撐過去,恰好清明時節便去了。


    聽說他彌留之際最遺憾的,是沒能看到今年秋天的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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