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牆而入,徑直落進房內,唐煙兒跑外麵去撒野了一圈的腳丫子在地上一走一個腳印。薑黎好笑的看著她,卻被怒意未消的小丫頭使勁瞪上一眼:“等著。”


    她出去叫了人抬浴桶進來,來人是個青衣弟子,見薑黎在屋內很是愣了愣。薑黎一瞬間叫那目光看得不自在,仿佛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一樣惴惴不安的看了看唐煙兒。


    唐煙兒卻視若無睹,坐在一根小板凳上洗幹淨腳上汙泥,洗幹淨了也懶得穿鞋,輕飄飄就落在薑黎身邊,坐在桌子上。


    “唐煙兒!你又沒規矩了!”叱責突如其來,屋內的女孩子雙雙扭頭,就見景年也是一副準備睡覺了的樣子,穿著白色中衣,外麵披了一件玄紗罩衣,青絲散落,衣衫不整,此刻是被劣徒氣著了般,叉著腰指著唐煙兒罵道:“你是個丫頭啊!你大半夜的往外跑也就算了,誰碰上了你也隻有倒黴的份,可是你好歹把衣服穿整齊啊!一個姑娘家穿件中衣,鞋都不穿就跑出去了成什麽樣子!”


    末了看了看尷尬坐在一邊的薑黎,接著罵:“你居然還把人給我帶回來了!跟管梅居的大弟子打過招呼沒有?你帶就帶吧,這流雲居是沒門還是怎麽的?自己住的地方你也非得翻牆越戶,成何體統!”


    唐煙兒無語的皺著眉擰著臉,拿指頭堵著耳朵:“景年你是未老先衰吧?你才三十歲啊能不要像個嘮嘮叨叨的臭老頭一樣嗎?”


    “你……!你個死丫頭,怎麽跟師父說話呢?”景年作勢就要揍她,她懶洋洋的往薑黎身上一靠:“別裝了,薑黎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就你那德行……嘖!”她一臉嫌棄。


    薑黎憋著笑站起來對著景年行個禮:“薑黎見過掌門,掌門晚上好。”


    景年清了清嗓子:“咳,晚上好。薑黎,我這混賬徒兒沒給你添什麽麻煩吧?”


    “掌門說的哪裏的話,煙兒對我最好不過,哪裏會添麻煩?薑黎還要多謝她為我解圍呢。”


    景年仿佛什麽都知道似的,也沒有問,點點頭,囑咐兩個女孩早點睡覺,就出去了。


    不多時,青衣們送來熱水,唐煙兒就催促薑黎快去沐浴:“我洗過了,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我可以陪你再洗一遍。”


    “嗬嗬……不用了……”薑黎別別扭扭的背過身,解開腰帶。唐煙兒翹著腳躺在床上看書,很君子的看也不往這邊看,一揮手,靠立在一邊屏風就飛過來穩穩架在浴桶與床之間。


    薑黎住的屋子從來也沒有大到能架設屏風的地步,一時根本沒有想起這屋裏還有這個東西。


    “剛才那個人看你的眼神很不對啊,看來明天出門你又會有新的流言了。”唐煙兒幸災樂禍的說。薑黎無奈的歎息在屏風另一邊響起:“那又能怎麽辦?他們要這麽認為,就算我去解釋也不會有人相信。何況……你根本就是預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況卻完全沒有打算讓我回避……那麽,你如果要這麽做,我有什麽能力阻止你呢?”


    “嗬……薑黎真是越來越了解我了。”唐煙兒開心的說。


    “就是這樣,不要去管那些人的眼光,你要知道,他們根本就不能影響你什麽,你心中的誌向是在很遠很高的地方的,他們隻能遙遙仰望,當一個人有了足夠高的地位,言論自然就會偏向她。退一萬步說,就算言論依然對你苛責,但是他們也不能傷害你了,你何必在乎螻蟻的看法?”真是殘酷的言論,薑黎想。(.)


    而仿佛能聽懂她的沉默,唐煙兒輕輕的解釋:“是我爹爹說的。爹爹說,世界之大,遠遠超乎你的想象,無論你我,在這個世界中都渺小如螻蟻一樣,所以無論是誰,都不會真的一舉一動牽動蒼生,你其實全然不必那麽小心翼翼的。爹爹還說過,這個世界是有人一層一層的疊起來的,如果不想被人踐踏,就隻能站在別人身上。所以薑黎,隻要自己開心就好了,你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


    “……我知道了。”水聲響了一下,聽起來就像少女將整個人都埋進了水裏。


    唐煙兒倏忽之間覺得自己是個壞人,但又怎麽想都沒想到自己是哪裏說錯。盡管所有人都說她的爹爹是個壞人,但是她從未這麽覺得。師父也說‘那家夥,不過是太任性了。’所以唐煙兒也從不覺得爹爹的理論有哪裏不對。


    所以她不知道,把自己全部都埋進水裏的薑黎,一時間覺得遍體生寒。


    為什麽那個看上去那麽可愛的小姑娘,竟然會說出這樣殘酷的話呢?她那副世間舍我其誰的優越感,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麽小孩子的稚氣吧?可以預想得到,就算長大,她也依然會那麽高傲的揚著下巴,依然不可一世的德行,依然傲視所有人,因為她本來就有那麽優秀,因為她本來……就不把別人看在眼裏。


    “呼……”終於從水裏抬起頭。唐煙兒不鹹不淡的問了一句:“我以為你已經淹死了呢。”


    “那麽你不來看一下嗎?就算我的命不值錢,住在死過人的屋子也不吉利吧。”


    唐煙兒聽出她的聲音裏低落沮喪,卻並沒有出言安慰,仿佛是……害怕此時若是給予溫柔的慰藉,當那個人真正麵對殘忍的事情時就會不知如何應對。她的溫柔也不過是平鋪直敘的說:“何處青山無屍骨,哪片土地不埋人?”


    “煙兒……殺過人嗎?”


    “殺過。”


    “什麽人呢?”


    “……太多,不記得了。”


    “為什麽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要殺我。”


    “煙兒是好人。”


    “啊?”已經陷入莫名憂傷的思緒裏的唐煙兒被她突然的定論驚訝到。


    此時薑黎已經沐浴完畢,起身,視線越過了屏風的遮擋,望向了孩子澄澈一片的眼中:“對於我來說,煙兒就是最好的人了。世上唯一無條件對我好的人,都已經離開了我,現在對我好的人,隻有煙兒一個。所以對我來說,煙兒就是最好的人。”


    她笑了,平淡的五官粲然靈動起來,仿佛拂去了層層霧靄,露出了透徹的本質,瞬間光彩照人。


    “煙兒,我一定會變得很厲害的,所以煙兒……”她欲言又止,眼中濃厚的渴望變換成堅韌的隱忍,揚起笑臉來:“所以煙兒,若是有一天我可以離開這青陽山,你可願陪我一道,去踏遍這萬裏河山?”


    “啊……?”


    “我……也想像煙兒一樣,去很多很多的地方,看很多很多的風景。我不想這一輩子,都待在小小的青陽山,無論是師門還是什麽,都不想為此所束縛。”


    很多年以後唐煙兒想來,她的薑黎啊,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改變的吧?最美的薑黎,是為她而改變的薑黎。


    她也笑起來,從來不怕,便是約定,因為她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本事,去履行約定,最怕隻是和她約定的那個人爽約。比如她爹爹,比如……


    “好啊。那麽,薑黎一定要變得很厲害才行!薑黎變得很厲害的話,我就帶你離開青陽山,往後這萬裏河山,我們一起踏遍。”她取了一件寬大的衣袍丟給她,看她穿上走來,年輕女子清瘦白皙的身體在薄薄的衣衫下若隱若現,毫無雕飾的身體反而讓那張臉變得神采昂然。


    不,也許使她煥發出光彩的隻是,那堅定卓然的表情。


    唐煙兒起身站在床上擁住她,內力運轉烘幹她身上的水汽:“之前去找你,就是想告訴你。秦奏凱所述之事景年已有定論,若是今年內依然無法解決,來年春天便派我南下揚州。你若是能在年末試煉和論劍會上得到好成績,我便能帶你一起去。”


    她對薑黎笑笑,依然是那樣得意的神情,雙眸璨若星子,薑黎卻第一次不覺得她欠揍:“真的?!”


    “哼,我何時騙過你?”


    “太好了!”薑黎高興得一把抱住唐煙兒:“謝謝你!煙兒,好煙兒,謝謝你!”


    “哈哈……我就知道你一定很高興!”


    “可是……可是我行嗎?排名不說,論劍會……那是全派上下,連各位師父的親傳弟子都會參加的……”


    唐煙兒按住她的肩膀:“薑黎,你有我呢。”


    “你不相信我嗎?”


    薑黎望著她的眼睛:“我信。”


    那晚薑黎躺在唐煙兒的大床上,屋角點燃的沉水香都不能讓她入眠,唐煙兒小小軟軟的身體窩在她身邊,她睜大眼睛看著矯飾浮誇的床頂,心裏膨脹激動的情緒久久不能平息,那些刁難作弄,那些陰霾不快全都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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