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薑黎看來,那是個無比漫長的秋天,每日都在永無止境的練功中度過。值得慶幸的是前兩次的試煉她都順利過關,甚至沒有動用唐煙兒教給她的別家功夫,隻是一個青陽訣就被用的淋漓盡致讓幾位教習師傅歎為觀止。


    唐煙兒有自己的事情,有時一整天都陪著薑黎在楓樹林裏練劍,有時又接連幾天都不會出現,似乎隻是全憑心情,而薑黎也並不在意,當她全心全意練劍的時候,除了劍鋒中那一分孤寂,也全然顧不到其他。


    不知不覺中,那根樹枝揮出時已經夾雜著淩厲劍意,那是獨自一人在時間中累積磨礪的孤獨,被打磨成了劍的決然和鋒利。


    唐煙兒陪著景年理完一片爛帳,昏頭脹腦的走出停嵐院,蒼鬆派今年招收的弟子比往年更多,而且還有逐年上漲的趨勢,狼子野心不言自明。但是青陽派卻不能與之攀比,一則青陽派中賬務不清,多了那麽多張嘴怎麽養活?二則青陽派中堅力量都在八年前被毀,餘下的能堪大任的實在不多,隻是招些小孩子上山,再多也是累贅,不如退守。但苦於手邊沒有可用之人,唐煙兒心裏盤算著去問問有琴徵的意思,煙兒對她的評價不低,倘若她肯幫忙景年,一定比煙兒一個小丫頭好用。在唐煙兒心中有琴徵若隻是繼承瑤光殿可是大大的屈才了。


    唐煙兒能勝任這一切的陰謀複雜,但不喜歡。那些麻煩的事情讓她覺得惡心,人心醜惡,她看得太多。一出門,就是一陣晚風吹過,她內力深厚自然是不怕冷的,但是寒風卻令人精神一振,這才想起來好幾天沒去看薑黎了。眼見天色已晚,不知道她還在不在楓樹林。


    想到便做,唐煙兒是最典型的行動派,仿佛一心要甩掉那些惱人的俗事,她腳下用力全力施為,並不是什麽特別的步法,而全憑內力加速整個人仿若離弦之箭一般激射而出。路過處樹木花草無不被勁風刮得殘肢損葉,她卻在高速中漸漸散去鬱結,暢懷大笑起來。


    不知為什麽不想讓薑黎看到自己煩惱的樣子,落在楓林中的她又是一副吊兒郎當嬉皮笑臉的德行,看見薑黎便咧嘴笑道:“薑黎你還在啊?肚子不餓嗎?”


    薑黎一看是她,也不自覺地帶出笑意,回手收劍,呃,收樹枝――她的樹枝舞得越來越有模有樣。


    “煙兒……啊,已經這麽晚了嗎?我沒注意。”她隨手一扔,樹枝筆直飛出釘在地上,朝著唐煙兒的方向輕身而起,步步高升,正是青陽輕功‘淩空踏月’。


    “不錯啊,進步很大呢。”煙兒一句話還沒說完,薑黎就力竭氣岔,倏的一聲掉了下去啪的摔在地上。唐煙兒頓時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薑黎……你……哈哈!!!”


    幸好下麵落葉墊得厚,薑黎鬱悶的爬起來:“我就是剛才練劍練累了而已。”


    “嗯……知道知道噗……”唐煙兒用力點頭,眼角卻連淚花都笑出來了。


    薑黎氣惱得很,又無法可施,心想真是栽在這魔星手裏沒辦法。上麵伸下來一隻手,一看,唐煙兒整個人倒掛在崖壁上,隻用腳尖勾著一塊突出的岩石,呲牙咧嘴道:“快點啊,很累啊。”


    “噗……”薑黎伸手借力上去:“你真像隻猴子一樣。”


    “我拉你上來你說我像猴子?薑黎有比你更狼心狗肺的嗎?”


    “餓了嗎?我們去吃東西吧?”唐煙兒說。


    薑黎摸摸她的頭一臉我很懂你別裝了:“是你餓了吧?”


    年齡所造成的身高差距真是令人憤恨又無能為力!唐煙兒幽怨的瞪她:“是啊是啊我餓了!我要吃好多好多東西!”“然後總有一天會長得比我高?”薑黎替她補上。


    這一句精準的戳中爆點,唐煙兒跳腳大叫:“我總有一天會長得比你高的!”


    “嗯嗯我相信……”


    “你明明就不相信!我真的會比你高的!我爹爹就很高!”


    “我哪有不相信,我說了我相信啊!”


    唐煙兒憋屈的要死,癟嘴:“你那表情明明就是不相信……”


    “哼!”她扯起薑黎的手埋頭就衝,薑黎連忙叫道:“你幹什麽啊?我們去哪裏?”


    “現在天還沒有黑盡呢,速度快的話不用半個時辰就能到青陽鎮了,山上待了這麽久不煩嗎?”


    “什麽?你要下山?沒有允許的話是不能隨便……”薑黎話還沒說話,唐煙兒已經反手撈人,把人卷入懷中,接著她躥入空中,腳下走雲一樣悠然自在如履平地,在半空裏高速滑行起來。薑黎驚訝得膛目結舌,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一種輕功,像是跳舞一樣華麗輕靈,好像人體本身已經沒有了重量,變成一片羽毛或者一陣青煙隨風搖曳,偏偏在此同時還能保持非常快的速度。


    “唐煙兒……”她叫道。


    山那頭才爬上來的月亮從她臉邊掠過,而另一邊太陽落下後散落的餘暉來不及收斂,漫天的疾風裏她們衣袂飛卷從山上一掠而下。唐煙兒中途撤去了內力,清風撲麵,沒有了內力遮擋,也沒有了腳下承托的力道,就好像自由落體一樣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往下飛墜。


    但是奇異的沒有恐懼,薑黎甚至仰頭被整片天空的星星所淹沒。不知什麽時候風帶走了唐煙兒束發的發簪,她的頭發從來也不像薑黎一樣規規矩矩,此刻更是失了一切束縛,孑然自在的飄散在風中。


    天地萬物皆在腳下,日月星辰信手拈來,一股豪情壯誌在薑黎心裏油然而生,如此大好河山啊……心有所感時,恰好身邊的人也同時回眼,這樣浩蕩的背景下她美得完全不真實,最清晰的隻是唇角那一抹微微上翹。


    什麽也沒有說,但是她的心情薑黎突然能夠完全的理解。如果看過了這樣的美景,誰還願意在地上卑微的匍匐呢?如果明知前方千山萬水,江山錦繡,誰還願意困居一隅,坐井觀天呢?


    突然就明白了她對於輕功的熱愛,其實也許……並不僅僅是因為懶得走路而已。


    大半路程被縮短成一個垂直的降落,唐煙兒直到快要落地時才重新運起內力,腳下劃出一道氣勁激蕩的煙塵,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不遠處就是青陽鎮的燈火。


    “走吧。”她笑得一臉燦爛的回頭,自然而然的拉起薑黎的手。


    青陽鎮本來隻是一個小小的市集,因為青陽派坐落在後,才慢慢發展成這樣一個熱鬧的小鎮的,但雖然如此也算不得繁華,僅僅是因為門派需要在鎮上多有經營而已。


    鎮上很多商鋪都是完全依賴著青陽派而活,因為多有江湖人聚集路過,所以鎮上的人們收市的時間略晚。她們落腳下來的時候天已全黑,鎮上還未打烊的店門口掛著燈籠或風燈,也有小攤擺在路旁,借著別人家的燈火做點小生意。


    唐煙兒來青陽派時被景年管得嚴嚴實實,全為了趕路,青陽鎮也隻是匆匆路過,看都沒看幾眼。但是薑黎就不一樣了,她是這土生土長的青陽鎮人,從小出生在這裏,從未走出過這一畝三分地,哪怕山上年節放假準許弟子下山遊玩,也不過就是這附近。


    “這鎮上可有哪裏有好吃的?”唐煙兒興致勃勃的問。薑黎卻深諳唐煙兒的大小姐脾氣:“你帶錢了嗎?我身上可沒錢。”唐煙兒一愣:“沒有啊。”一臉理所當然:“叫老板記賬明天差人送下來不就行了,記在堂堂青陽派掌門景年的名下還不成嗎?。”薑黎無奈:“大酒樓才興你那一套的,咱們就兩個人隨便找個地方吃就是了吧。”


    唐煙兒想了想,從腰帶上揪下來一顆眼珠子那麽大的圓石頭:“喏,西域的紅寶石,幾座青陽鎮也夠了啊。”


    薑黎還是很擔心:“你這西域的玩意兒能行嗎?人家不識貨怎麽辦?”


    “那這個呢?”唐煙兒又扯下身上玉佩,半個巴掌大的羊脂螭紋白玉佩,水潤光滑,一看就知價值不菲。薑黎覺得這樣的對話不能繼續了,心想反正丟臉也是丟的景年的,隨便吧,閉著眼睛就點了頭。


    唐煙兒於是就扯著她徑直奔了鎮上最大的一家酒樓:“人呢?小爺餓死了,好酒好菜的給爺上上來!”她散著長發,即便穿著男裝也一望即知是個姑娘,那小二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上前給她們擦桌掃凳:“客官請坐,您要點兒什麽?”


    薑黎一把按住那個紈絝子氣質爆發的,對小二說:“麻煩小二哥,上幾個小菜就是。”


    可是唐煙兒此等妖孽,景年都要拿繩子栓,豈是她薑黎按得住的?這邊就把薑黎扒拉開:“不要不要!你們這兒的拿手菜都給爺上上來,好酒開一壇!下酒菜別少了,快去快去!”她揮揮手,小二哥就點頭哈腰的一溜跑了,薑黎插手看她:“就咱們兩個人至於的麽?還要酒,你才多大啊?小孩子家家的喝什麽酒!”


    “爺今晚過後就十五了!”一時說順了口,那個自稱小爺的家夥散著一頭青絲,眉眼媚氣,氣得跳腳。薑黎看得忍不住笑:“好了,爺快過來,小的給您理理頭發。”


    “哼……”這才別別扭扭的轉過去,薑黎抽了她腰上做裝飾的穗子把她長發係了一下,還為難實在是綰不起來,卻發現這家夥不論怎麽都很好看,披頭散發也猶若謫仙,絕無有礙觀瞻之嫌。表情略複雜,唐煙兒坐不安分:“怎麽了?好了沒?”


    “好了好了……”


    菜上來,薑黎老老實實吃飯,唐煙兒飯沒吃幾口,酒喝了快兩三壺,薑黎看不下去奪了她杯子,她竟然衝薑黎一笑,倚進椅背,提起酒壺仰頭張口,醇酒傾注如線落入她的口中。她含著瀲灩眸光拿袖子擦嘴,抿唇一笑,一身風流不羈。


    “相逢意氣為君飲……”


    不知是不是微醺,她的聲音全然脫去了孩子的稚氣,邪氣妖嬈,雙眼注視著薑黎的樣子直令人臉紅心跳。執壺中的酒注滿一杯,送至薑黎唇邊。


    被她蠱惑,拒絕不得。


    都相逢意氣為君飲了……薑黎輕輕咬了下嘴唇,張口含住杯沿。明豔得能照亮夜色的臉,好像在她臉上寫著那些被自己期待已久的未來,寫著無數夢想和希望,移不開眼,就這麽順著她的手,飲下。


    “咳……咳咳……”嗆著了。薑黎惱怒的瞪她,唐煙兒笑得花枝亂顫,抬手拿自己的衣袖來擦她嘴角,薑黎突然臉色一紅,拍她手:“髒死了!擦了你的嘴又拿來我這裏蹭,衣服是拿給你擦嘴的嗎?你沒手帕嗎?”轉而想抽自己的手帕,卻想起因為練武,自己身上穿的一身短打,有青陽訣護體,冷是不冷,卻絕無手帕容身之所。


    再瞪她一眼,索性拽了那人衣領過來蹭蹭蹭蹭蹭!哼!讓你笑!


    唐煙兒笑得更歡:“好笨……哈哈哈……樂死我了,薑黎你怎麽能這麽笨?”


    “……唐煙兒!”


    “哎喲好好笑……”


    真是……不能跟她生氣,一定不能,否則會被氣死的!


    從酒樓出來,店家很厚道,收了玉佩表示代為保管,找補了她們一堆零錢,說往後若方便了拿錢來贖就是。那堆零錢自然遠遠不及玉佩的價格,不過是個象征性的意思罷了,唐煙兒都不介意薑黎有什麽好介意的。


    走在漸漸安靜的街上,唐煙兒也安靜下來,神色清明得完全不像喝過酒的樣子,她還笑:“那麽一點酒權當漱口了,薑黎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酒鬼!”


    “哈哈哈……”唐煙兒從後麵跳上薑黎肩膀,環著脖子掛在她身上,還拿腦袋在她頸窩裏蹭:“就是酒鬼,怎麽樣!”


    “不怎麽樣下來啦你!滿身酒氣臭死了!”


    “才兩三壺酒哪裏會滿身酒氣!”


    薑黎反手一拍,正好拍在唐煙兒屁股上,她怪叫一聲滑下來:“你又非禮我!”


    薑黎翻個白眼給她:“你今日生辰?”


    “嗯。”唐煙兒笑:“我還以為你沒聽到呢。”


    “嗤……”薑黎對她那點小心思嗤之以鼻:“我也沒什麽好送你的。那祝你生辰快樂,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唐煙兒一臉欠扁:“沒誠意!”


    “那你要怎麽樣?”薑黎怒。就見那小流氓腆著臉湊過來,鼓著腮幫子在臉上指一指,一臉猥瑣促狹。


    “啪!”她一巴掌蓋上去,唐煙兒委屈的捂著臉:“叫你親我沒叫你打我啊!”


    薑黎抄著手裝傻:“哦?是嗎?不好意思誤會了。”


    “哼……”唐煙兒癟起嘴:“人家生辰呢……明日就及笄了,成年大事就得一個巴掌慶賀還有比我更慘的嗎!”越說越委屈,站住不走了,嘴巴撅得能掛油壺,看陣仗薑黎再不給點實質性的安撫她就能直接哭給她看。


    “真是……小孩子。”無奈的歎了一聲,真是拿她沒辦法,湊過去臉頰上,印下一個吻,靠得太近了,睫毛刷著她的臉,薑黎心跳突然有點快:“這樣可以了嗎?”


    “嗯……”唐煙兒突然羞澀起來,垂著眼瞼頭都不抬,直到薑黎快要離開她的臉,才突然轉頭,鼻尖對鼻尖。薑黎低著頭,借著路邊的燈光能看清楚她臉上細細的絨毛。唐煙兒抬起眼,對上薑黎,呼吸驟然亂了,咬咬牙,拉開了距離。


    “很好的賀禮,我很喜歡。”退到安全距離以外,又是不染凡塵的小神仙,笑得清朗出塵。


    薑黎突然就惆悵了,明日她就及笄了,那麽未成年的小神仙,這是最後一次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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