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來時懷中人已經不見了,石室門開著,天光大亮,陽光明媚,灑了滿室金黃。[]


    薑黎起身,就著昨日唐煙兒帶來的水洗漱,正猶豫的看著食盒裏冷硬的饅頭,有琴羽冷著一張臉落下來:“我姐叫我給你們送東西。”


    做姐姐果然就是細致周到啊!薑黎感恩戴德的連連道謝,接過有琴羽手上的食盒,裏麵粥飯俱全,還冒著熱氣。正不知唐煙兒何處去了,一隻帶著擦傷的手搭在石室門口,接著冒出唐煙兒的腦袋來:“小羽你在啊,快搭把手……”


    有琴羽也被嚇了一大跳,趕緊把人拖上來。


    唐煙兒整隻右手都帶著傷口,身上蹭滿了青苔和泥灰,頭發散亂,滿臉狼狽,薑黎皺起眉頭問:“你幹什麽去了?怎麽從下麵上來?”


    “我想看看這山底下。”


    “啊?唐煙兒你腦子進水了嗎?!”薑黎恨不得狠狠給她一巴掌,這麽高的朝陽峰,都跟她說了無人能上下,她怎麽就是不理?雖然不是從峰頂,但是此處高度也著實不低,由下而上難,由上而下也不見得容易。


    前者險在若內力用盡則會墜落深淵,後者險在若止不住下落之勢則粉身碎骨,其結果都是一樣的,若真要比較起來,恐怕後者更需要勇氣與運氣。


    單看唐煙兒形容,也明白這一趟不算輕鬆。


    薑黎就不明白:“那底下有什麽好東西值得那麽執著?”


    “就是想知道啊。”唐煙兒笑,全無生死門關走一遭的陰霾:“上次從縉陽峰來時已經覺得它很高了,我下去一趟更覺深不見底,但其下比之縉陽峰更深,似是一片凹地,不知道是什麽。”


    “你沒下去?”


    “沒下到底,下麵寒氣很重,又很潮,及至半壁就長滿了青苔,濕滑不可著手,若不能一口氣飛上來的話,恐怕下去容易上來難了,我到中間就沒敢再往下了。”唐煙兒這種時候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薑黎對於她的胡鬧有些氣惱,卻又自覺沒有立場去指責,隻是冷著臉老大不高興。


    唐煙兒又安排囑咐了幾句就帶著有琴羽離開了,說好晚上再來。


    薑黎心知剩下的時間就是給她練功的了,練到這個時候再貪多顯然不合適,已經學會的招式也已經爛熟於胸,那麽決定勝負的關鍵就在於內力的深淺。她精習內力時日尚短,年紀也正好是個不上不下最尷尬的那裏,說年輕吧,已經思慮繁重,不複兒童天真渾然。說年長吧,又沒有那種定力能清心寡欲巍然不動。


    思慮,動搖,過多的情緒都是內功修行時的大忌。武學一道重在赤誠,唯有專心投入,心無旁騖方能成大器,她對成大器從來是沒指望過的,隻是希望在眾多熱誠的少年之中不要太過看得開,因而輸得一敗塗地。


    唐煙兒為她花費了那麽多的心思,讓她失望的結果,薑黎連想都不願意想。


    此生何其有幸能得此貴人相助,若非唐煙兒傾心竭力,手段用盡,依她資質平平哪裏能這麽快就為論劍會而苦惱,估計連論劍會的邊都摸不到。


    但是即使是如此傾心竭力,手段用盡,薑黎也明白各人命數有限,不是所有的事情努力過就都會有回報的。她所能做的,隻是還唐煙兒一個傾心竭力而已。


    隻有一個人的時候時間的流逝就變得不那麽重要了,晚上唐煙兒來的時候薑黎已如老僧入定般坐了一整天。一開始是怎麽都靜不下來,不停的東摸摸西動動,等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再也沒有別的花樣能搞的時候,她也就隻能坐下來,平心靜氣的練功了。


    這才明白為什麽高人閉關都得找這麽鳥不生蛋的地方,為了強製性的逼迫自己專心投入,心無旁騖。


    因為一整天都在運動修煉,薑黎精神好得很,晚上和唐煙兒請教了一些問題,兩人又紙上談兵的說了說臨陣對敵之策,天將亮時才睡了一會兒。之後日日如此,不知不覺就過去大半個月,山上年終評審已經到了末期,薑黎再不下去參與考評就要直接判作不戰敗了。


    盡管隻是大半個月的閉關,然而重新出去之時給人的感覺已經今非昔比,至少唐煙兒看來是很滿意的。


    先回流雲居去好好收拾清洗了一番,半個月的野人生活弄得薑黎恍生一種與世隔絕之感,泡在浴桶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洗了個徹底,趴在床上舒服得直□:“太舒服了,有床睡好幸福……!”


    “真虧你受得了,這麽久不洗澡我自己都想自盡了,你還真的天天來……”她有氣無力的望向唐煙兒。


    那丫頭越發的沉穩了,聞言隻是淡淡一笑:“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麽意思?”


    “我也不是就為了去幫你捉虱子啊,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將朝陽峰上上下下爬遍了。”


    “呸!我日日擦身,身上哪有虱子!什麽時候的事!?”薑黎一驚坐了起來,她驚的是,在這麽短的時間以內唐煙兒的輕功和內力難道就已經能讓她上下朝陽峰了嗎?曾說我也會能的,竟然來的這麽快?


    唐煙兒坐在書案前不知道寫什麽,半幹的長發散在肩頭,一副慵懶嫻雅的樣子:“都說是你不知道的時候了。”


    “那朝陽峰下麵是什麽?”


    “唔……”唐煙兒停了筆,拿筆頭點著下巴想了想:“寒潭。”


    “寒潭?”


    “嗯,垂直往下,朝陽峰腳是一麵寒潭,水是地下水,估計與縉陽峰山下的桃花澗出自同源。水寒似冰,卻終年不凍,不知是個什麽道理,但是總歸解釋了朝陽峰朝陰一麵為何那麽陰寒濕冷。我下去的時候猝不及防掉進水裏去,水深不見底,幸而麵積不大,遊過去便是幽深密林,樹木遮蔽不見天日,蛇蟲鼠蟻頗多,飛禽走獸未見。我沿著密林一路往前,你猜我走到了哪裏?”


    “哪裏?”


    “屯馬坡。”


    到了屯馬坡,就算是出了青陽山的地界,距都城長安也不過十日路程。四麵八達,可算一條大捷徑。


    薑黎還在想著,唐煙兒已經淡然一笑打消了她的疑慮:“無妨,並不算青陽之軟肋。[]攻山固然不易,難道爬上朝陽峰就容易了麽?隻是個偶然的發現而已,不用想太多。”


    薑黎一想也是,當世輕功能好到從容上下朝陽峰的人屈指可數,想必先人也曾考慮到這一點才對山下捷徑不聞不問。對於功力不足的人來說,那就不是捷徑,而是實實在在的天塹。


    但她隨即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會如此為青陽而考慮的唐煙兒,算不算是對青陽好歹升起了一點留念之情呢?從前連自己也毫無感情的地方,不過一年而已,想到唐煙兒如果會喜歡,竟然能發自內心的感到高興。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榮耀感,真是難以理解的事情。


    若要說起來的話,從前才是遊走於山上各處,充分的了解和接觸著這個門派,那時心中隻有漠然。當自己忙得腳不沾地,甚至沒空和人打招呼的時候,卻又感念起來――唐煙兒居住的流雲居,學習內功的回楓閣,練劍的楓樹林,閉關的朝陽峰,藏錢的天樞殿,被欺負的梅居水塘,夏天烈日下的黛湖。


    恍然發覺,每一點都是跟唐煙兒相關的記憶。


    嗬……果然還是要有誌同道合的朋友,才能感受到樂趣嗎?她這樣想。


    另外,對青陽事物如此上心,且熟稔幹練的唐煙兒,真是長大了啊。不僅景年放心予以重托,她也一副不負所望的樣子。薑黎感覺到,唐煙兒對於青陽的影響,已經不僅僅是惡作劇和胡鬧了。


    “想什麽呢?過來看看。”唐煙兒寫完了手上的東西,拂開鎮紙拿起紙吹了吹。薑黎應聲過去,就見紙上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頭一個想到的竟然是――真不像她寫出來的字。


    如同料到她的想法,唐煙兒擠擠眉眼解釋:“寫給那些老頭子看的東西,不規矩一點不行。”


    薑黎這才細看內容,原來竟是關於年終論劍會的舉辦細則。


    她大吃一驚:“景年竟然叫你承辦!?”


    “並非承辦,承辦之事自然有新上任的開陽掌殿商續柳,我隻是提出了一些建議,又恰好被采納了,景年就順便叫我記下來而已。”言辭謙虛得簡直不像是她,雖然語氣表情還是一樣的欠扁。


    “那麽我豈非……”


    “沒錯,占足了便宜啊……”她回首笑道,一臉得意。


    真難得她如此用心,當真是手段用盡。薑黎一時感動,不知如何是好,唐煙兒擺擺手道:“不用太感謝我,你不要丟我臉就是了。再者,要你去揚州的人是我,我不出力誰出力?你不要顧慮太多,專心練劍就是,你這段時日閉關應該感觸頗多,抓緊時間一一印證,然後回到梅居去。”


    她此刻臉上的神情狡猾得狐狸一樣:“隻和有琴羽一個人對練也是不行的,趁此回去摸摸他們的底也是好事。剛好年終考評便是很好的機會。”


    便如唐煙兒所言,薑黎回到梅居報道以後便重新恢複了集體生活,每日跟著全體梅居弟子一起練功學習。梅居中的訓練節奏比起唐煙兒那小魔星來簡直就像在玩耍一樣,薑黎輕鬆之餘也很有精力去注意別人的對戰習慣和出招路數。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一回來各方人馬也迫不及待的想要試試她的底。之前每月試煉她都輕鬆通過,這水平在白衣弟子中絕不算低,各人知曉以後都是又驚又疑,早早等待著試她的底。


    這日一早,薑黎來到校場晨練,雖然其實她之前已經繞著山上跑了一大圈。她裝模作樣的壓壓腿,站站樁,忽聽一陣腳步嘈雜,人數不少,帶著隱隱的敵意。側頭看去,為首的一個,不正是半年前惡整她,因而在唐煙兒手裏吃了大虧的陳文秀嗎?


    看到那張臉,薑黎心裏不由得一陣好笑,卻還要強力令自己做出一副無動於衷,視若罔聞的樣子來。


    陳文秀一行人最厭惡她目中無人,不多時就站定在麵前,幾個姐妹散開呈一個半包圍圈。薑黎一看,不錯啊,七星劍陣大有長進呢!


    抬頭就先笑了笑,先發製人道:“好久不見,陳師姐,別來無恙?”


    她自覺並無惡意,卻也知道這話聽在陳文秀耳朵裏實實在在就是挑釁加諷刺。長久未曾接觸這些人,未曾再被青陽山上森嚴的等級製度套住,跟著唐煙兒在一起不知不覺也沾染了她那種視規則於無物的習慣,換做以前,薑黎是絕不敢主動挑釁的。


    而看在陳文秀一行人眼裏,這薑黎好似被人偷天換日了一般,從前那個幹瘦幹瘦的死丫頭,不過大半年,就被養得水潤多姿,神采飛揚。從前瘦得沒有肉一樣,如今依然不豐腴,隻是身形勻稱,高挑疏朗,整個人看起來都大氣許多。綰了個最最簡單的男子法式,簡單白衣,硬是被她淡然一笑笑出磊落風骨。


    好像樣貌還是一樣的樣貌,身體還是一樣的身體,但是住在身體裏的人卻變了。


    那雙眼睛明亮有神,銳利通徹,帶著以往從未有過的自信,因為自信,所以言語舉止都從容優雅起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言果然不假,她是越來越跟那個唐煙兒是一邊的了。陳文秀冷笑一聲:“無恙是無恙,就是跟師妹你就比不得了。我等升鬥小民,畢竟不比得攀上了高枝的金麻雀啊。”


    身後一片嗤笑,薑黎突然想到,若是以前,她定然要氣得說不出話來,但緣何而今竟然就不氣了呢?想得好笑,她就真的笑了出來,她一笑陳文秀的臉就更冷了:“你笑什麽?你是在嘲笑我們一幫姐妹麽?”


    “沒有啊。”連辯解的意願都沒有,隻如同與舊友談天一樣理所當然的說,她的毫無敵意更加刺激了陳文秀一行。是什麽讓她如今連爭吵都不屑?連動怒都不願?相比起以前,這才是真真正正的無視,她終於睜眼看著她們的人,卻完全無視了她們的敵意,不悅和所有一切的情緒。


    誰會去關心一個根本不在乎的人的情緒呢?不管是喜是怒,都是幹我何事?


    這才是無視啊……言念及此,陳文秀‘鏘’的抽出劍來:“聞說師妹得掌門愛徒親自指點,想必進境是一日千裏了,不知師姐有沒有這個榮幸討教一二!”


    薑黎正有此意,她對她們喜不喜歡她早已經沒有興趣,她現在隻對她們的劍有興趣。於是聞言一笑:“是薑黎向師姐討教才是。”反手提起自己的劍袋,抽出佩劍。


    她的佩劍因為常與有琴羽對劍而破損極快,後來索性便不開鋒了,隻選那脊厚韌性的鈍劍買,拿出來時黯淡無光,與陳文秀亮如白虹的佩劍相去甚遠。


    “師妹若是無錢買劍,大可跟師姐說一聲,何苦撿那鐵匠敲廢了的?”陳文秀瞄了一眼她的劍譏笑道。


    薑黎毫不在意,走到一塊開闊地,擺好陣勢恭謹行禮道:“失禮了,師姐請!”


    慣例是年少者,位卑者先,薑黎本不以為陳文秀還有這等氣度,不料她還真的守足規矩不占她便宜。無奈隻好自己舉劍攻上,一般來說,隻是同門間的切磋練習,是不以內力傷人的,但薑黎所習路數受唐煙兒‘飛花摘葉’影響,習慣性在劍外裹挾內力,因而白刃一出,劍氣逼人!


    陳文秀也不曾設想她有這樣的本事,雖然真要說做的話大部分白衣都做得到,但是能在對敵時靈活應用就不要指望了。陳文秀當先就被嚇了一跳,倉促舉劍又不敢硬接,劍身一碰即走,人也隨之滑開。薑黎攻得又不勇猛,謹慎綿軟,她先輸了一招不免心頭惱火,對著薑黎便強攻上來。


    薑黎隻是為了試探她的底細而已,並不拿出真功夫,隻是一味的躲閃抵抗,她如此內力也算豐厚,運於劍外可化去大部分衝擊,加之陳文秀對於這種小把戲顯然不熟悉,一時間糾纏不休,陷入僵持。


    越拖就越火,這薑黎真是欺人太甚,竟然連比試都如此敷衍!若是那麽有本事便幹脆利落的將她擊敗,否則又在拖延什麽?!難道是戲耍她好玩嗎?!陳文秀想到她和薑黎曾經的過節,更加坐實了這個想法,惱恨之下劍越出越快,白光閃耀,劍網交織,薑黎漸漸也吃力起來。怎麽說陳文秀都是她的師姐,功夫也不弱,還容不得她高高在上的一派悠閑。


    陳文秀動怒之後她的壓力明顯大了起來,幾番危急都隻能以攻為守逼其撤劍,不知不覺就沒了閑心再耍花招,專心比試起來。


    每個人的劍風格不同,因此要善於應變,薑黎長久以來都習慣於和兩個人對打,因而不善應變這個缺點是怎麽都免不去的了,她心裏發誓之後一定要多和人切磋,誓要練出應變能力來。然而此刻她還是不太能跟得上陳文秀驟然加快的節奏,應付得頗為狼狽。


    場外之人就見一開始薑黎遊刃有餘,陳文秀始終被帶著走,然而隨著陳文秀劍招越來越犀利,薑黎就開始招架不住了。與陳文秀同行的朋黨正為她加油鼓氣,卻見薑黎凝神屏氣,神色一變。


    武者比武之時的氣勢是很明顯的,稍有變化即可查知,若說薑黎之前還隻是不抱勝負之心的切磋,此時就更像終於認真起來一般。原本很單薄的一個人,突然凝重起來,劍上虛刃暴漲半寸有餘,比起陳文秀那鋒利的劍,她這無刃之劍反倒更加危險。


    如她們這等的白衣的劍氣難道不應該是稀薄無力,聊以□的東西麽?何以薑黎的劍氣就能有若實質,銳氣逼人呢?所有人都沒想的通這一點,就在她們疑惑不解的時候,薑黎眸間一凜,斷然直刺,劍氣破開陳文秀的攔截直擊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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