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又一起去瑤光殿找了有琴徵,有琴徵本是大弟子,怎麽也沒有這樣無故溜下山去玩的道理。幸而唐煙兒預先跟飛籬打好了招呼,飛籬非常大度的讓有琴徵跟他們去,美其名曰以策安全。


    一番耽擱已經下午,又不是人人輕功都如唐煙兒出神入化,緊趕慢趕到了山下也已經傍晚。


    薑黎正想,這一頓飯吃得可真累,他們晚上回去不知該什麽時候了。卻見唐煙兒滿臉不懷好意的轉過來笑:“我說,你們天天都悶在山上不膩麽?”


    三人都熟悉她,一聽知道這丫頭又要出幺蛾子,薑黎坐等下文,有琴羽慣來不開腔,隻有有琴徵好心接她話:“煙兒的意思是?”


    唐煙兒眉梢一挑,眉目飛揚道:“此去鄴城也不過三十餘裏,卻比之青陽鎮繁華多了,反正都下來了也不必急著回去,回頭我跟景年知會一聲就是,何不去玩個痛快!”


    薑黎在心裏哀歎,就知道攤上這小祖宗準沒好事兒,一個青陽鎮都不夠她消遣,這要連夜跑去鄴城玩,以為誰都跟她一樣精力旺盛嗎?她剛想開口否決,就看有琴羽眼中一亮,有琴徵唇角一彎,頓生不詳之感……“這倒是個好主意!”


    果然……有琴姐姐你不是沉穩謹慎的大師姐嗎?別在這種時候一臉興致勃勃啊,還有有琴羽你不是冷淡乏味對什麽都沒興趣嗎?這種事怎麽就來勁了?


    薑黎悲哀的發現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古人誠不欺我,這幾個會聚在一起分明就是臭味相投一丘之貉,相視一笑完全沒有打算征求她的意見。唐煙兒咧嘴對她笑,燦爛得好像吃準了薑黎不會潑她冷水,薑黎無奈:“……笑什麽啊,你們都已經決定了那就走吧,趁著這會兒還看得清路,再晚就不方便了。”


    有唐煙兒和有琴徵在,去山下驛馬堂順利領取了四匹最好的快馬,薑黎握著馬韁突然發覺一件事――“唐煙兒,我不會騎馬。”


    於是他們隻好退回一匹,讓薑黎和唐煙兒同乘一匹。


    準確的說,薑黎這是第一次騎馬,以前還是灰衣的時候給馬喂過飼料,那就是此前最親密的接觸了。


    唐煙兒從來爭強好勝,挑出來的馬竟也是一般脾氣,因為薑黎個子高,坐前麵自然遮擋視線,於是便讓薑黎坐在身後,囑咐她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腰,唐煙兒雙腿一夾馬腹,那匹馬兒就嘶鳴一聲撒開四蹄揚塵而去。


    薑黎猝不及防被顛地差點閃到脖子,下意識死命抱著唐煙兒不撒手,靠著唐煙兒的耳朵叫道:“要走也打聲招呼啊,別說跑就跑啊!”


    唐煙兒朗聲大笑:“薑黎你這可不行,我改天定要教你騎馬,不然往後行走江湖我的馬可慘了!”


    薑黎氣惱:“誰要乘你的馬!”


    “那你要乘誰的馬?唐煙兒一聽就瞪眼扭頭,她穿著狐皮大氅,戴著兜帽,轉過頭也看不見薑黎的臉,索性掀了兜帽。(.)時近黃昏,白雪茫茫裏灑遍餘暉,那丫頭明豔的笑臉晃得人眼花。薑黎心裏哀歎一聲,把頭埋進她肩膀隻希望趕快結束這場折騰。


    幸而下山時見天邊陰沉,覺得可能會下雪,煙兒借了一件貂裘給薑黎,不然一場夜奔三十裏,還不把她凍成冰棍。四人到達鄴城的時候將將趕上關城門,三騎踏雪,風一樣從守門的衛士身邊衝進去,一直衝到街心路中間,才慢慢放緩了速度。


    有琴羽率先揭下披風的連帽,少年俊美的眉目頓時露在寒冷的夜色中,口鼻吐著熱氣,雖然表情很淡,卻滿是興奮之情。勒住了胯/下駿馬,轉頭四顧:“還未收市。”


    有琴徵不慌不忙跟在最後,見弟弟高興也溫柔的露出笑意,饒有興致的打量了一番:“自承祚年間起就推遲了宵禁時間,隻是咱們地處偏僻,若是都城所在,時有夜市,甚或通宵達旦。”


    唐煙兒接口:“不光是都城,便是揚州洛陽繁華之所也是這樣,怎麽樣阿羽,明年春便跟我去揚州吧?”


    薑黎心道這人還真是物盡其用,人盡其能,一點不肯浪費。有琴羽轉頭看了看姐姐,有琴徵無奈玩笑道:“師父已經將我派給這丫頭了,我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姐姐!”唐煙兒嗔道:“說得人家是個大壞蛋似的!”


    有琴徵故作思量:“唔……大壞蛋還說不上,將就是個小壞蛋吧!”


    “姐姐……”


    四人一路奔襲早已疲累,雖然各人內力護體,也還是周身寒氣,當下找了間最大最舒服的酒樓休息。唐煙兒這次是有備而來,帶足了銀子,大方的叫滿了一桌子酒菜。四人坐在二樓臨窗的一桌,窗外寒風呼嘯,不多時竟就飄下雪來。窗內華燈高燭,酒酣人暖,飯菜飄香,薑黎沒想到連有琴徵都是一副好酒量,舉杯不停。


    唐煙兒飲過一杯,搖頭歎道:“菜好,酒不好。”


    薑黎喝不出來這許多講究,她基本上就不會喝酒,聞言皺眉:“你喝過多少酒,說的一口內行話。”


    慣來愛炫耀的人斜靠椅背,把玩著指尖酒杯:“我喝過的酒不多,卻也不少了。郢州之富水,烏程之若下,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河東之乾和薄萄,嶺南之靈溪、博羅,宜城之九醞,潯陽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蝦蟆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漿類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謂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來自大食的馬朗酒,西域的葡萄酒。烈如燒刀子,醇如女兒紅。”


    言罷,挑眉一笑,甚是妖嬈。


    薑黎被她滔滔不絕如數家珍鎮得說不出話,半晌憋出一句:“這……這麽多酒,你都喝過?”


    冷不防的那人湊過來,酒香撲鼻,眼中晶亮:“你也會喝過的,我帶你去喝。”


    “我……”


    “不是說要與我行遍天下麽?”眼角如挑釁一般微揚,薑黎失語,像是被她的眸子給吸進去。


    “小二,沒酒了!”有琴羽突然的一聲,薑黎像是被蟄了一下似的蹦起來推開唐煙兒:“就知道喝酒,小酒鬼!多吃點飯才是正經,喝酒可長不高!”


    許是因為她突然漲紅到滴血一般的臉,唐煙兒首次沒有對身高問題多做糾纏,微微一笑,坐回原處。


    有琴徵那廂幽幽飄來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薑黎正手足無措,唐煙兒如同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泰然舉杯:“姐姐可是嫌棄這酒?”


    “我可沒那麽多講究。”有琴徵笑著搖頭:“隻是怕煙兒醉了。”


    唐煙兒並不反駁,一口飲幹。


    酒足飯飽,薑黎已經被熱氣蒸得昏昏欲睡,唐煙兒卻突然拿出了一把清明的聲音:“過幾天就過年了,這些日子滿門上下都不得閑,年節裏頭不好動刀劍,論劍會的日子就在正月十六。”她突然說起這個,事關自身,薑黎一下子就醒了,再看看有琴徵和有琴羽,哪個喝的都不少,哪個都不見半點醉態,不由得再歎一聲,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看唐煙兒此時神色,薑黎心中對她此番下山的用意已經有了點猜測。就見唐煙兒那番鄭重卻又從容,慢條斯理拿腔拿調的做派,顯然這種拉攏人的事情不是頭一次了。


    “開了春,我就要去揚州,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明說了。我希望最少我們四個人能一起。”她笑笑:“姐姐麽,雖然是答應了,但是我知道其中還是因為這是飛籬師伯的意思,而我希望你們能心甘情願的跟我走這一趟。阿羽也是,雖然你姐姐把你借給我,但是我也得問你的意思,我希望你們最後跟我走,都是完全出於自己的意願。”


    “有什麽差別?”有琴羽直接問了出來,唐煙兒仿佛早有所料,淡淡笑道:“差別就在於,你們跟我這一走,是幾個月,一兩年,還是三五十年一輩子。當然三五十年一輩子都太長了,我就打個比方而已,這麽說吧。”


    她坐直了身體,邊想邊說:“景年叫我去揚州,主要是因為有人冒充青陽弟子敗壞青陽聲名這一件事。但是這一去可以做的卻遠不止這一件事,明的,有江湖上每年一度的八方聚會。暗的,冒充青陽弟子這件事初步估計和蒼鬆派,烈刀門脫不了幹係,既然他們能在江南如此名目張膽是手段,就代表一是他們在江南道的勢力不可小覷,二是青陽的勢力完全不能與之抗衡,不然不會這麽久了還沒有結果,也不會連有人冒充卻找不到假冒者。其中有許多可為之處,此為暗。”


    “能做的事情很多,我現在缺能做事的人,青陽山上那些衣服上繡花兒的師兄弟,和所謂白衣們,坦白說,我信不過。”她兩手一攤:“我既不信不過他們的人品,也信不過他們的功夫,還信不過他們的腦子。此一去不知會遇到什麽情況,我自認惜命,不願將安危托付給那些家夥。”


    “往遠了說,景年接下青陽這個爛攤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缺人手也定然不止這一次,我希望我身邊能有幾個可靠之人。”她看著有琴羽若有所思的神情舒了口氣,又笑道:“這隻是我所想的,我所需要的。反過來,我對青陽山本身沒有半點興趣,你們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都與我無關。若把我當個朋友,我請你們幫幫忙,若是信得過我,你們想要的,我也定不會吝惜力氣幫忙。”


    一番話說得坦誠如斯,薑黎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開始考慮這些的,她看看有琴姐弟的臉色擔心唐煙兒冒昧了,卻發現……兩人眼中隻有審視沒有憤怒。


    ――他們在考慮,也就是說唐煙兒的話說到了點子。


    薑黎忽然之間想起唐煙兒曾經對她說的話‘我想我們都應該把握現在能夠把握的一切,如此,當我們麵對以後的時候,才能有更多的選擇。’這就是她的未雨綢繆嗎?


    她還在想,有琴羽已經做出了決定:“我聽姐姐的。”


    有琴徵笑著摸摸弟弟的腦袋:“煙兒其實無需如此過慮,既然師父將我們指派給你,我們理所當然聽你吩咐。”


    唐煙兒搖搖頭不讚同道:“那是承的師伯的情,我要你們自己願意。”她長歎一口氣:“我也不想啊,這種事情做起來麻煩死了,但是依如今的境況,青陽難免劫難,近則明年,遠則三五年,而依我看,蒼鬆與烈刀還未必願意等那麽久。”


    “青陽早已從內部腐朽,上任開陽殿掌殿都可以被人買通,山上當真還有安全之處?然而這是景年的責任,他放不下青陽,我放不下他,所以必須早作打算。唉……盡管就我而言,更加認同師祖的話。當初我初到青陽,師祖傳位時曾說,人無萬歲,樹無萬齡,世間豈有真正千秋萬代之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本是常態。但既然有人執著,那便執著一把,若是從現在開始清洗門派,整頓上下,早除後患,嚴陣以待,說不定能撐過一劫?


    這不是一件小事,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以我需要人,是真正信任我,並且能被我信任的人。我與你們相識,本是朋友,自認誌同道合,相處和睦,能共事,亦值得托付。於理本不該拖你們下水,但是一則你們本是青陽門人,有權利也有義務為青陽做事。二則,事關前途未來,不可不慎重。若我明知有可能逆轉結局,卻礙於情麵不肯請你們幫忙最後難逃劫難,那更是我對不起你們。”


    “煙兒所言甚是。既然身為青陽弟子,青陽之前途命運與我們本就息息相關。盡管其實我也與你一樣不看好結果,甚或並不那麽熱愛那個地方,但是明知事有可為而不為,非我所願。”有琴徵道:“想來我混沌二十年,未曾做過什麽大事,也未曾過過幾天真正開心的日子,或許有大業可期,能走遍千山萬水,亦不失為幸事。”


    她對唐煙兒與薑黎一笑:“聽你們倆對話,似要去遊山玩水,古人言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不知到時可否捎上我?”


    薑黎看她們你來我往,雖不明晰,卻也知道這是答應了。果然唐煙兒如同放下一樁心事一般開懷大暢,舉杯道:“能得姐姐相伴,吾之幸也!”


    一頓飯吃完,果然是吃了幾個時辰,唐煙兒早已吩咐小二去附近客棧定好了房間,出了酒樓便慢慢散著步,一邊往客棧走,一邊商量著揚州之行的事。


    “當務之急是論劍會。”有琴羽總是一語中的,唐煙兒回頭看著薑黎,拍拍她見:“看你的了!可不能有負所托啊!”


    薑黎頓感壓力:“……我會盡力的。”


    “我已與景年商量好了,立春那日出發,此去揚州走水路由汴水入淮水,轉淮南運河,順利的話估計兩個月能到。”


    夜雪紛紛,四個少年人沒有撐傘,肩上積著薄雪,身後留下清晰的腳印。


    薑黎聽唐煙兒有條有理的說起自己的打算,有琴徵溫柔的聲音偶爾讚同或疑問,有琴羽悶不吭聲的走在姐姐身側。已然安靜的夜色裏回過頭去,雪正一片片遮蓋來時的足跡。


    “薑黎?”唐煙兒在前頭叫了一聲。


    薑黎回頭,那人被白狐大氅裹得一身雪白,恍如謫仙一般,映著道旁的燈籠滿臉暖色。眼中明亮得如同落進了萬千星子,唇角噙著一抹笑,耐心的等著她。


    有琴徵和有琴羽站在她身側,溫柔美麗的女子和沉默寡言的少年,此刻也那麽耐心的等著她。


    雪落在他們肩頭。


    “來了。”她連忙拔腿跑過去,仿佛自然而然的,她的朋友們讓開一個位子給她,唐煙兒伸手握住她的手。


    已經沉睡的街道上隻餘下年輕而充滿了希望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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