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雷成義終於站在青陽山著名的拙劍台前是什麽感想,那高大威猛的中年人在眾人簇擁下提刀走來,威勢重重,在他們麵前的青陽弟子都單薄得過了頭。[]


    他伸出二指並指指向拙劍台上白衣飄飄的景年,這樣的雪天,他竟然隻著一身素白的廣袖長裾,雪花卻沒有一片落在他身上。


    “景年!你還執迷不悟嗎?老夫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了,想當年你背棄師門投入邪道,令青陽派為天下笑柄!可憐吾友聞人,宅心仁厚,不忍怪你,終至於正邪大戰中傷及元氣,壯年早逝。你竟不知廉恥以巧言令色竊取這掌門之位!更枉論養大聿齎城主遺孤,放虎歸山,為患武林,今日青陽派這麽多弟子為你而死,你有何話說?!”


    雷成義的聲音夾雜內力,在空蕩的山上傳出很遠,但拙劍台上隻有空靈的落雪聲,輕得像是夢裏。


    那屹立天地間的男子白衣黑發,風采無雙,雪中妖,畫中仙一般,眯起星眸,輕輕一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提步往前走去,他走得很慢,全無緊迫感,仿佛濁世公子獨賞雪景的靜美,聲音悠然道:“我師父的事情,輪不到你置喙。他老人家決定的事,也輪不到你來評論。我景年一生做錯許多事,其中尤其愧對他老人家,但……無論對錯,都是我青陽家事,我想即使他神機妙算,也定想不到有一天竟然有人多管閑事管道人家家裏去了。”


    “一群強盜攜槍帶棒的闖進我家裏,說我的不是,誰……予你們這個資格!”廣袖一揮,無形之風推開落雪,守衛在拙劍台前的弟子們都被送到一邊,讓開一條筆直幹淨的道路來,景年沿著那條路走出拙劍台,站在石階上俯視下麵的人:“說是替天行道,你便叫天出來啊!爾等強攻我青陽山,以為能撈著什麽好嗎?!我青陽山佇立百年,豈是爾等可以任意欺淩的?”


    “廢話少說,‘驚鴻劍’文武雙全,巧舌如簧我等早已領教,青陽山是我正道大派,領頭門戶,斷不可交在你這邪魔手上,今日識相的就自行退位,交由我們處置。我等也就不幹涉你青陽派家務事,由你派內自行推舉新掌門,屆時七派仍是同氣連枝,如若不然!”雷成義長刀一橫:“就休怪我等心狠手辣,除魔衛道了!”


    “青陽山弟子聽令――”景年舉起一隻手,身後轟然答應:“謹遵掌門之令!”


    薑黎也在他身後,站在拙劍台上,持劍下跪,高聲答道:“謹遵掌門之令!”


    這幾年來,雖然景年一直行事低調,但是確實為青陽盡心盡力,他是個怎麽樣的人,外人不知,青陽弟子如何能不知?然而百口莫辯,除了決一死戰,再無可解之法,終究還是會有怨有恨吧?何必搞得生靈塗炭呢?何必讓那麽多年輕的孩子,早早死去呢?


    盡管景年一直說,他是為了煙兒才會保住青陽,他一直說,他是在利用薑黎,利用青陽。[.超多好看小說]


    可是……那個男子,曾用那樣溫潤如玉的神色,帶著些許苦惱,些許無奈,在晚霞和風的庭院中說起往事。說他從小長大的青陽山,說他多麽希望改變的青陽山,說起那些遺憾的被埋沒的孩子們,說起他的希望和悵惘。


    如果不是深愛這個門派,怎麽會將那一點一滴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裏?


    如果不是深愛這個門派,怎麽會為它的沒落而悲傷,為它的不完美而焦慮?


    想要改變它,是希望它能變得更好。所以會回來這裏,也是景年一直以來的願望吧?回來青陽山,看看他的師父,看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想要將這裏變得更好,保護那些還沒長大的孩子,希望更多的人能喜歡這裏,能從這裏找到自己輝煌的人生。希望守護這裏,因為這才是他的家。


    他說,“所以當我看到你的時候,是真的很高興,哪怕隻有一個,但也打破了青陽等級之下的壓製。我身為掌門不能自破規矩,但是在我能力限度以內,我希望被埋沒的孩子越少越好。”那溫柔的聲音和神情,薑黎至今記憶猶新,可是她卻知道,可能以後,再也見到不了。


    總是有人不斷地從這個世界上離開,哪怕不舍,哪怕挽留,他們也堅定的不肯停下腳步。


    “謹遵掌門之令!”她幾乎是吼出這句話的。


    這個男子,縱然用了諸多借口,可是最後他還是要為保護青陽派犧牲自己。縱然並不單純,可是薑黎終究是因為他,才得以在今天,站在這拙劍台上。


    不管別人怎麽想,至少薑黎覺得,景年是一個好掌門,一個好師父。


    可是,怎麽都覺得不甘心,她日夜苦練,從不懈怠,她用盡那麽多那麽多的努力啊!最後,她想要相守的人遠在天涯,她感恩不盡的人即將離世,她想要守護的東西,是否真的能守護?


    難道那一切的努力最後換來的就是站在這拙劍台上無能為力嗎?


    她到底,還能做什麽?


    “我以青陽派掌門之名,將唐煙兒逐出青陽派,從此與青陽再無瓜葛。我以青陽派掌門之名,將掌門之位傳與愛徒薑黎,望承吾先師之遺誌,護青陽百年之平安。薑黎,接令!”他轉身看來,薑黎的淚水終於撐不住滾落眼眶,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希望一切回到從前,心裏用盡一切力氣逃避,卻還是隻能,看著他,說出約定好的話:“薑黎,接令。”


    好像終於放下了一切,景年突然笑起來,霎時小雪初霽,雲開霧散,一縷陽光破開雲層落下來。[]


    天上謫仙一樣的男子溫柔的看過來,用期待的,欣慰而釋懷的笑容。


    薑黎站起來亮出手中令牌,下達繼位後的第一個命令:“青陽掌門薑黎……以掌門之名宣布,將景年逐出青陽派!從此此人所言所行,與青陽派再無瓜葛!”


    四周一片嘩然,從景年傳位開始一直被震驚到失去言語的人們終於開始驚慌失措,可是薑黎,已經無暇顧及了。


    “師父……”她咬著唇,小聲的喊。景年這半路認來的師父,從沒有對她假以辭色過,以前隻是掌門的時候還那麽和藹親切,反倒成了師徒以後,隻餘下枯燥冷漠的教導指點,再苦再累,薑黎也沒有在他麵前示弱過。如今終於帶著哭聲喊一聲‘師父’竟然惹得男子露出慌張無奈的笑臉:“哎呀……別哭呀。我收的徒兒們,怎麽都是這樣愛哭的孩子呢?”


    “師父!”從沒有這樣的認真過,薑黎攥著手裏的劍拚命的不想哭,可是,好像就是這一刻,才真的覺得,這個人是自己的師父。


    輾轉在那麽多人手中,喊過多少師父,從沒有這麽真心實意過。


    “嗯,乖。”可是她師父隻是對她笑一笑,白衣勝雪,風華絕代。


    他轉身不再看青陽眾人,袖中滑出一柄黑劍,劍身通體漆黑,比一般長劍略短,細而薄,劍鞘上鑄滿金色的花紋,奢華逼人。


    “如今我已非青陽掌門了,也不是青陽弟子,景年孤身一人,你們想如何處置,盡管動手吧!”


    劍離鞘,鞘下劍脊高聳,鋼紋如碎,兩道鎏金血槽如同雙翼展開,吞口上一隻異獸頭顱猙獰可怖。


    “啊……!”一陣吸氣聲響起,連雷成義臉上也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來:“那是……!”


    “十年了……這把劍十年未曾出鞘,不知你們今日之血,夠不夠它一飲?”景年長笑一聲,風姿颯遝,傾身一舞。薑黎立刻認出,那是唐煙兒最常用的‘舞飛煙’,但是由唐煙兒使出時柔美多姿的輕功在景年腳下又是另一番景色,她分明看到了青陽派的剛健穩重,行雲流水。


    景年手中劍一揮,就是一片流光溢彩,劍上鎏金應和劍光,雪地上逼得人睜不開眼。


    “誰敢與我一戰!”景年持劍直上九天,衣袍翻飛,長發飄舞,美不勝收,黑劍為他添上狂放不羈的邪性,隻知這時,世人才看到真正的驚鴻一劍。


    “老夫來叫你知道厲害!”雷成義提刀迎上。


    厚重長刀來勢洶洶,一刀砍來,景年不躲不閃飛身迎上,那一個英勇無畏,一往無前的身姿定格在日光的背影中,一如那傳說中的唐昀風,一如記憶中的薑黎,他們是一類人,縱使天命不公,也敢與天一戰!


    刀劍相觸,火花四濺,景年劍氣橫溢,雷成義刀風淩厲,幾番往來俱是勝負不分,然而景年好似打得興起,越發勇猛,越發狂放,劍意漫天橫流,起手傾身,揚劍回眸,一舞盡情盡興,傾國傾城!


    他手上越殺越順,何謂天生劍骨,英才天縱,薑黎總算見識到。叫天下為之傾倒的驚鴻一劍,竟是如此烈性。他隻攻不守,隻進不退,好像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把一切都拋諸腦後,再不管人事紛擾,紅塵多愁。隻這一戰,要寫盡一生風流,舜華無多,他要把所有的熱情都化作這一場劍光四散的華舞,要燃盡一世的眷戀。


    曾經的遺憾,過往的傷痛,全部在這場祭奠中灰飛煙滅。


    鏗鏘一聲,雷成義成名之烈刀火紅似焰,卻不敵景年暮雪連天,劍風攪起地上積雪,白色紛飛如夢似幻,雷成義再不能敵,卻無處可退。


    “師父!”雷成義座下弟子飛身而上去幫自己師父,然而他畢竟年輕,功力不濟,未等靠近就是血紅一刹,紅梅綻落。胸口一道劍痕霸道的破開所有防禦將他斬開,那年輕人就這麽瞬息之間失了性命,憑空落下。


    “彥兒!”雷成義驚駭叫道,與此同時蒼鬆派掌門也站出來,長劍一抖,跟上去相助雷成義。蒼鬆弟子和烈刀門弟子將他們打鬥的地方團團圍住,伺機而動。


    眾人隻知景年少年成名,然而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年前,卻不知如今的景年早已今非昔比。雷成義一派掌門竟也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加上一個蒼鬆派掌門一前一後,兩麵夾擊也壓不下他,兩邊僵持半晌,突然竄出幾個江湖散人道:“雷掌門,我等來助你!”


    薑黎聞聲望去,隻見五個長得奇形怪狀的老者,一人持鉤,一人持拐,一人持鋼鞭,一人持銅錘,還有一人什麽也沒拿,兩手空空,具都古怪。她心裏明知這是托,哪裏來的這麽多的人來助雷成義,必是他暗地裏找了幫手,隻是不知是哪裏來的幫手。


    雷成義大聲答應一句:“多謝各位豪俠相助!”便與蒼鬆掌門退了下來。


    景年一人迎上五人,四個手持兵器的圍將上去,你來我往配合默契,但是他們武功並不算拔尖,即使如此在景年手中也並不占上風,這時卻見那第五人摸出一隻骨笛,吹奏起來。


    原先景年就與薑黎約定,不能將青陽派牽扯進來,是以將掌門之位卸給薑黎,所以不論發生什麽事,薑黎隻要負責旁觀就好,萬萬不可出手相助,哪怕是看著景年死。


    她以為自己可以,但是真正看著景年孤身一人站在重重包圍裏麵,才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軟弱――她已經開始後悔,為什麽要答應景年!


    景年一人來去自如,與四人輪番作戰,那個吹骨笛的吹出難聽刺耳之音,薑黎一聽即知其中夾帶內力,是要擾人心智,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小心!”有琴徵一把按住她肩膀,低聲道:“他知道的,放心。”話是這樣說,但一貫淡然的有琴徵也是緊緊盯著台下打鬥的人,擔心得眨眼都不敢。


    明知景年此去有死無生,明知他此刻就是抱著必死之心而戰,可是,那畢竟是一個自己熟識的人,曾與你說話聊天,喝茶座談,指點過武藝,寬容過,嚴厲過,悲過笑過。難道真的能眼睜睜的看著人死嗎?


    “師姐……”薑黎咬緊牙低聲道。有琴徵扶著她的肩,像是勸慰阻止,又像是支撐,她一言不發,隻是一股無言的力量逼迫薑黎,必須要撐下去。


    許是終究受魔音幹擾,又或者是體力流失,景年某個瞬間動作一滯被人尋得破綻,一個銅錘砸過去,他硬受了一下,反手將人擊飛。隻要有了第一個傷口,接著就好像畫畫一樣,接二連三的在他身上增添了色彩,鋼鞭抽在他身上,鐵鉤在他胸口劃了一條長長的血痕,他的白衣上染了鮮血,甚至變得破爛起來。


    雷成義等見機不可失,當即再次撲上,兩柄長劍同時刺來,景年狠心搶攻,先斬殺了那個吹笛者,硬接雷成義一記,一道劍氣逼得雷成義半路回身躲避,趁此一劍捅進持鉤者的心口。


    蒼鬆派掌門卻從背後襲來,一邊喝道:“景年小兒,納命來!”一邊拍出一掌,景年回身已經來不及了,一口血噴出,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躲不退,蕩開長劍割破蒼鬆掌門的衣袖,一腳踹在他臉上,將人踹出老遠。


    “哈哈哈哈……!”他負手持劍仰天長笑:“景年命雖賤,你要取,卻還不夠格!”


    蒼鬆掌門見他眼露寒意,狂傲如許,飛身追來,嚇得轉身就跑,一溜煙鑽進了人堆裏被弟子們團團劍陣護住,景年卻還不放過他,直殺進人堆裏,端的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當年追蹤我的人,就是蒼鬆派的對不對?是你指使弟子跟蹤我,才發現昀風行蹤的?!”他發狠問道,乍一被問及十年前的事,蒼鬆掌門臉色慘白,張了張嘴,卻也沒看出來說的是還是不是。景年揮劍便砍:“枉你們自稱正道,為天行道,不是一樣卑鄙無恥,下流小人?連孩童婦孺也不放過,禽獸不如!”


    仿佛當年情景曆曆再現,此仇深埋十年,他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為唐昀風報仇。


    不再是青陽弟子,不再偽裝自己是個名門正派,他隻是他,一個痛失所愛,追悔莫及的男人。


    “十年前的帳,終於可以好好地算一算了!”


    他殺得興起,仿佛入魔一般,長發從簪中散落,流墨似的鋪散了一背,手中劍流光閃耀,殺氣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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