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殿上晨起舞劍的人儼然是青陽一景,不知多少早起做事的弟子每日都仰著腦袋伸長脖子隻為等那仙鶴之姿,更多低等的弟子們不諳上層的複雜爭鬥,對於頻繁的變動也沒有那麽敏感的神經,他們隻知道他們的掌門最愛一套最簡單的三才劍法,能用一柄銀劍舞出星光璀璨,月華無雙。


    日子漸漸的流去,薑黎聽到消息說,聿齎城主已經到了河南附近,心知是與竹青一道。她不會停留,三年來無數次她從洛陽路過,卻始終不曾越界一步。她還在記恨三年前的事情,薑黎知道,卻也無可奈何,她定是怨她讓她失去了師父,定是怨她不肯隨她而去,也定是怨她,竟狠心讓她從朝陽峰萬丈懸崖跳下去。


    薑黎伸手捂住臉,一定是的,否則為什麽三年來杳無音信,全世界人都知道聿齎城主過得多麽風生水起,全世界人都知道她能跑能跳好得不得了,全世界人都知道……洛陽往東不及三百裏,就是青陽山,以她的腳程,卻從不跨進一步。


    今朝亦是如此吧,她會在洛陽盤桓幾日,然後折道揚州,遠遠的陷在那紅塵繁華裏,將她遺忘在世外的青陽山。


    是否今生,都不願再見了?


    不知在往哪裏,白日冷靜理智的青陽掌門,在月下也不過一縷孤魂,跌跌撞撞,渾渾噩噩。


    立住腳時,眼前一片蓬勃高草,深深的將她淹沒。


    這是什麽時日了?依稀記得春日已久,但為何這些山後的紅草依舊未敗,反而像是要故意嘲笑她一樣,開得愈加肆意。她走進濕地深處,隨手捋了一根高揚著穗子的彤管,紅草丹心,她也曾贈予,隻可惜……


    掐頭去尾,橫唇邊輕輕一試,月夜下一曲孤音。薑黎本是不通音律的,她是貧家出身,哪裏有那條件去學習音律,隻是跟著唐煙兒在流雲居學習時曾隨景年聽了幾堂音律課。來來回回是那麽幾個單調的音,起起伏伏,一如心緒。


    今年她也收到了很多彤管草,仿佛從她離開那件灰衣以後,就不斷的有人發現了她的好,以往還有人忌憚於掌門高位不敢相贈,但是她這小掌門卻仿佛給了那些孩子更多的希望,一到開春那些彤管草就把整個流雲居堆得水泄不通,她時常一起床就看見門口被高草堵住,不得不苦笑著等著人來幫自己搬開才能出門。


    可是能讓她送出彤管草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在此地了。


    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她,不知何時……她才願意再與自己相見。


    單調音律中忽而聞見窸窸窣窣的聲音,薑黎挑起眉,收了彤管,一揚手一道氣勁衝開高草,顯露出一個埋頭在草叢中的人來。


    “閣下,我青陽派不見外客,若有什麽事,不妨白日裏去山門前請人通報,何苦半夜裏爬上來?”她淡淡的問,那人毫無緊張感的直起腰舒了口氣,手裏攥著一把草,歎氣道:“好生威風啊薑掌門,一個兩個的都是高位坐慣了,話都不會說了嗎?我記得的薑黎,可不是這樣的。”她話到尾處,帶來一點感慨和遺憾的溫柔。


    薑黎一驚:“……是竹青?”


    竹青一笑:“好歹比你大,就不能喊個姐姐麽?”


    可是對麵的人卻並沒有與她玩笑的興致,隻是呆呆的站在那裏,竹青仿佛隔著這麽遠也感覺到了對方失去規律的心跳聲,但她隻能抱歉的搖搖頭:“就我一個人。她已經出發前往揚州了。”


    對麵筆挺的身影一瞬之間孤寂下去,像扛了千斤重擔一般,默默無言的站著,好一會兒,她聽見她淡漠鎮定的聲音,帶著禮貌溫和的笑意,和掩飾不住的疏離:“是來找師姐的吧,那也不用這樣啊,如今你可是聿齎城的人,若是讓人知道偷偷摸摸的上山來,那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竹青擺擺手:“我還不至於如此不濟,讓那些小子們抓到……我想著許久沒有見她了,不知道該帶給她什麽才好,方才想起,這時節,青陽山上的彤管該紅了,於是……”她羞赧的轉過頭:“就是個念頭,幾根破草本也不值得……”她話沒有再說下去,薑黎已經轉身離去,臨別輕道:“師姐如今是玉衡殿掌殿,居於玉衡殿鳳白居,她那裏的人慣來不少,莫要讓我明日裏聽見堂堂掌殿房裏竟然進了采花賊……”


    竹青一愣,立時架起輕功掠去,言道:“放心吧,我若是給你惹了麻煩,那小丫頭第一個就不能放過我!”


    人帶著冷風從身邊去遠了,薑黎捂著心口站在原地,忍不住眼裏洶湧酸澀。


    ‘我若是給你惹了麻煩,那小丫頭第一個就不能放過我!’


    煙兒原來,還會護著她的嗎?煙兒……還是記得她,在意她的嗎?


    竹青離開青陽山很多年,但是幸而這些個古老門派中甚少變動,一路行來依稀還是舊時景致,她循著記憶中的路線摸去玉衡殿,腳下的青石階,道旁的蒼鬆野草,一切都熟悉得……仿佛當年。


    仿佛當年,她悄悄跑下山去買一兜糖栗子,或者是一麵小小的銅鏡,想著帶回山上去,給那個人。趕著山門關前拚命的往回跑,不曾注意太陽正從山巔落下去,不曾注意汗水濕透背心,隻滿心的期待著當她回到山上,躲過看守山門的師兄們,繞過曲曲折折的小徑,帶著滿身的汗水和粘在身上的雜草跑過空曠的拙劍台,跑過一座座殿堂敲開那扇熟悉的門。


    門裏有人正拆妝,素衣裹身帶著訝異的看著她,然後笑意滿滿染上眼眸。


    隻要看到她,一路狂奔的辛苦全都會煙消雲散,狂跳的心髒也被安撫,隻等著她一個嗔怪的眼神,拉自己進門,給自己擦汗,剝一顆栗子塞進自己嘴裏,或者抱著自己拍著自己的背:“傻瓜,跑什麽,我還會不等你嗎?”


    而如今,你還在等我嗎?


    止步時,偌大一個拙劍台攔住了去路,她凝神立在台階旁,做殺手許多年,早已經習慣了謹慎小心,此時重回故地,不但沒有覺得放鬆,反倒升起十二分的戒備來。望見玉衡殿的輪廓在黑夜裏影影綽綽,背後就是鳳白居。


    臉邊一個冰冷的物事滑上來,沁涼的信子舔了舔她的臉。她點點頭低聲道:“嗯,這是夜裏巡夜的主要路線之一,有人戒備也是尋常,我曉得,莫擔心。”她說話的對象卻是盤繞肩上的一條碧綠毒蛇。


    說罷她低身吸氣,身如輕風,形似月影,貼著地麵無聲無息的就掠了過去,若不是地上一道影子,全然不能察其蹤跡。


    到得玉衡殿門口繞行四五步跨過欄杆往下一縱身,奔著鳳白居就去了。


    鳳白居不如流雲居精巧,卻也建的頗為風雅,進門一道影壁遮了視線,好在竹青身居屋簷上,一低頭就見正屋裏透出光亮。裏麵隱約有人聲可聞,她扶著廊柱滑下去,等著白衣的晚輩手捧水盆退出來,屋裏微弱的燈光亮著,一直沒有滅。


    有琴徵散著長發,僅著中衣對鏡發呆,腦子裏紛紛騰騰一些亂七八糟的瑣事,一忽兒是江湖異聞,一忽兒是錢糧出入,一忽兒又想到,聽聞唐煙兒南下,已經出來了不少時日了,算算日子,也該到揚州了吧?


    突然聞得一聲響動,她凝神喝問:“誰!”話在口中,手已經揚袖發針,就聽得一聲“哎喲!”驚得她瞬間從凳子上跳起來。


    “竹竹!”那捂著手臂呲牙裂嘴的可不是那個笨蛋?


    有琴徵有心懷疑自己眼花發夢,然而那笨蛋又慘兮兮的衝她咧咧嘴抱怨道:“真是個狠心的女人,難得來看你一回的。”


    有琴徵趕緊的上前去把針拔下來,仔細瞧瞧沒有大礙,嗔怪道:“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好好在聿齎城養傷沒事不要出來亂跑嗎?唐煙兒也由得你?也不知道跟我知會一聲,我要是劍在身邊順手就把你當賊砍了!”


    她一開口就是一連串,竹青聽她那麽緊張那麽關心,心裏甜滋滋的,嘴上也軟下來:“我這不是沒事了嘛,那丫頭嫌我得不行,這去揚州還不順手把我給扔出來啊。”她睜著一雙明亮的眸子,定定的望著有琴徵:“我在外麵等著,想你熄了燈再進來,誰知你一直不肯熄燈,我等得不耐煩了,這才進來的。”


    她住口望著有琴徵,嘴上囁喏半晌,才癡癡道:“你想我嗎?”


    那話裏半是患得,半是患失。


    有琴徵心裏動容,俯身抱著她,好不容易把這人再這樣真真切切的抱在懷裏,輕道:“想。竹竹,我好想你。”


    那人便放下了一顆大石頭一般舒了口氣,然後抵著她的肩頭撒嬌一般哼哼:“……我也想你。”多不好意思似的,有琴徵笑著勾起她的下巴:“一把年紀你還跟我害羞不成?”


    竹青瞪她一眼:“真是一句說不得你好!”又哼道:“我若是一把年紀,不知某人是怎生徐娘半老?”


    卻聽那風月無雙的大師姐輕歎一聲氣,摟住她肩頭依偎進她懷裏:“你若是再不來啊,我可真要徐娘半老了。”


    作者有話要說:半生江邊湖裏,千裏江山橫隔,數來聚少離多。相思無寄錦書難,隻怕妝白青娥。了卻當年願,共赴紅塵放歌,鏘然幽穀含箏鳴,有琴相和。


    惟願久居竹邊,朝夕晨昏暮曉,交頸耳鬢廝磨。把手畫黛點絳唇,擬染胭脂顏色。將身相付與,憑他風雨幾多,摧金斷玉闌幹折,唯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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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看官大爺,小的我依約回來了~!


    若是我說我為了上麵這首半吊子的詞折騰了三天以致這章延遲了三天才更會不會被打?


    哎喲,寫著寫著就傷春悲秋了文人通病原諒則個,話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雖然我有意廣開新坑,無奈這些故事裏的舊人還不肯放我走啊。


    嗯……總之就是,我回來了。


    之後會恢複更新,我盡量隔日一更,那個……什麽恢複更新也要循序漸進嘛,日更的好習慣都死在青陽山了啊!


    若有女王請不要大意的操起小皮鞭鞭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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