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一家啊,真是可惜了。”農忙的老伯在短暫歇息間坐在樹下,和銀古聊天。他枯瘦的手搭在褐色的土地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劃拉著。


    銀古單膝曲起,坐姿異常放鬆,他沒有急急忙忙的追問,挺耐心的看著老伯,擺出認真傾聽的姿態。


    老伯繼續講下去,說話的語氣既遺憾又恐懼。


    從旁人的角度來看,這場事件的確離奇而詭譎。


    木下三郎從小聽話懂事,長大後討了一門好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每日田耕勞作也是一把好手,日子過得也算行。


    雖說清貧了些,但這個時候,除了那些達官貴人,哪個不是這樣過的呢?


    古怪的事就在那一天晚上發生,夜晚極黑極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伸出雙手不見五指,讓人打心裏覺得恐懼。


    村裏的老人都諱忌莫深,早早的就躲進房中撚開燈火,叮囑村中人不要出門。


    一夜靜謐。


    然後第二天清晨一早,木下三郎就得了怪病。


    所有人都看到他腳步踉蹌,眼睛瞪得老大,一手扶著爛泥牆一手摸索著空氣,步子淩亂跌跌撞撞。


    他滿臉空茫,嘴裏喃喃著好黑好黑。


    木下三郎失明了。


    那時候,大家都是這麽認為的。


    老伯歎了口氣,還沾著濕泥土的鋤頭被漸漸西移的太陽一照,反射出令人目眩的白光。


    銀古一瞬間,也覺得自己眼前一片白茫茫,什麽都看不見。


    好在這隻是一瞬間。


    老伯用粗糙的大掌擋在眼睛上,又歎了口氣。


    他繼續講。


    木下三郎失明了,雖然有些影響,其實也並不大。


    村子就這麽小,家家戶戶都認識,互相幫襯些,也不是什麽大事。


    何況木下三郎有手有腳,隻是生活上不方便些,農作什麽的,還是與往常一樣。


    所以沒過幾天,木下三郎就習慣了。


    妻子和兒子陪在他身邊,天大的事,也能扛下來。


    然而悲劇並沒有這樣終結。


    在他失明的第五天,木下三郎又能看清東西了。


    他那時正在耕作,鋤頭陷在地裏,眼前濃厚的黑暗就像大霧似的,一點一點淡薄飄散,露出外麵金燦燦的光芒來。


    他又看見了。


    但與此同時,他的妻子卻‘失明’了。


    “簡直,就像被什麽詛咒了一樣。”老伯不知是憐憫還是恐懼。


    木下三郎害怕極了,他想請醫師,但村落窮鄉僻壤,遠居深山,寄封信出去都要許久許久。


    他的妻子便勸他,說沒什麽要緊,身體也好精神也好,除了看不見,其他都很正常。


    木下三郎被勸住了,他還是焦躁,但也沒坐立難安到想立刻背著妻子走出大山。


    然後,時間又過了五天。


    妻子的眼睛好了。


    他們隻有三歲的兒子,‘失明’了。


    銀古緩緩的皺起眉,綠色的右眼凝住目光,似乎在思考,也似乎在回憶。


    老伯卻已經沉浸在記憶中,露出一絲懊悔與極深極深的疲憊。


    木下三郎再也無法忍受了,他與妻子一道,想背著兒子翻越大山,到外麵繁華的鎮上尋找醫生。


    那時村中人都見他步履匆匆的奔回家收拾行裝,妻子抱著兒子坐在屋簷下,眉間愁苦,卻還在輕輕哄著哭鬧不休的孩子。


    那已經是黃昏臨近夜晚的時刻了。


    太陽漸漸低沉,落入遙遠的地平線中,最後一縷光輝收斂,黑暗慢慢籠罩了大地。


    耳邊孩童的哭聲還在回響,下一刻卻戛然而止,連一點餘音都沒留下。


    村中人驚慌望去,隻見散落一地的包裹,與陡然熄滅隻有嫋嫋輕煙的燈盞。


    木下一家,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


    收起回憶,銀古將目光投向屋內睡滿的人。


    這些都是他從光脈彼岸帶回塵世的迷途者,被暗瞼所惑,恐怕得等待一段時間才能醒來。


    但這都已經是萬裏挑一的幸運兒了。


    銀古的視線落到沉沉睡去的木下三郎身上,他身旁睡著妻子,麵容疲憊,仿佛走了極為漫長的道路,此時此刻才得以休憩。


    兩人挨得極近,親近而安寧,他們中間卻空出一個小小的位置,兩雙手虛虛環抱著空氣,像是在抱著一個看不見的孩子。


    ——然而木下夫婦的兒子,卻沒能從黑暗中回來。


    “銀古,銀古。”


    銀古抬頭望去,見小綱吉抱著一個小木盆不太穩當的走進來。


    小木盆裏盛滿了水,邊緣搭著塊粗布,色澤黯淡,一半浸了水,顏色更深一些。


    老伯和這家的男女主人也走進來,端著稍大些的木盆,同樣裝著水與布。


    幾人分別跪下,拿了粗布浸濕,挨著挨著給昏睡的男女老少擦臉。


    小綱吉也學著他們,老老實實扭幹粗布,胡亂的抹了把木下三郎沾了泥土的臉與手。


    木下三郎失蹤前因為勞作過,身上滿是塵土泥沙,小綱吉在光脈邊聽到的沙沙聲,就是他身上砂礫掉落的聲音。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巧合。


    銀古有些感慨,他看了眼昏睡中的男女老少,經過村人辨認,熟識的隻有木下三郎與他的妻子。


    餘下還有數人,皆是外鄉者。


    “唔……”


    一聲短促的呻/吟響起,仿佛被拉開序幕般,其他的低吟聲也起起落落,房間中霎時喧鬧了幾分。


    隻見昏睡諸人半撐著身體,一手捂著頭,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打量四周,神智即將回籠。


    “醒了醒了!”老伯十分驚喜,他跪坐在木下三郎旁邊,關切的凝望他。


    “……伯伯?”身材高大的男人勉強看清眼前的景象,嘴裏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呼喚。


    老伯欣慰的眼角泛紅:“是我……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怎麽了……”木下三郎還有點搞不清狀況,他偏過頭去,與同樣半撐著坐起的妻子四目相對,良久,也眼角泛紅,情不自禁的擁了上去。


    周遭有些亂,剛醒來的迷途者或低泣或警惕的看他們,村人上去好生安撫一番,才終於平靜下來。


    最後通過問詢得知,迷途者的家鄉有的遠有的近,路途還有所分歧。所以大家商量片刻,決定待他們休息一陣,統一將人帶出大山到附近鎮上,雇人送他們返家。


    “大家都很開心呢。”小綱吉被銀古牽著,看他們淚中帶笑的模樣,有點羨慕,又有些失落。


    我還能回去嗎……?


    偶爾腦海中浮起這些泄氣的思緒,小綱吉都會很快將它甩開,但今天,小綱吉卻覺得胸口悶悶的,怎麽也沒辦法讓自己不再想這些。


    這就是媽媽說的‘思念’嗎?


    小綱吉捂住心口,覺得這果然是件令人難過的事。


    銀古沒有察覺到小綱吉的異樣,他正在和木下夫婦說話。


    “蟲師先生,我的孩子……”


    麵對兩雙期望與絕望交織的眼睛,銀古沒有撇過頭。


    沉靜的右眼看著木下夫婦,然後,他緩緩搖頭。


    兩雙明亮的眸子霎時黯淡,低低的泣音斷斷續續,木下三郎擁緊掩麵哭泣的妻子,沉默的垂下頭。


    小綱吉走到銀古身邊,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揪緊了銀古的袖角,良久都沒說話。


    銀古也沉默了一下,還是道:“關於暗瞼的記載很少,它們偶爾會出現在沒有光亮的黑夜,如果碰上活物,會寄宿在其體內。”


    木下三郎手微微顫抖,他更低的垂下頭,聲音哽咽:“我不該出去的……那個晚上,我不該……”


    銀古壓低了聲音,近乎自言自語:“被寄宿者會出現失明征兆,猜測可能是暗瞼在尋覓「光脈」的空間,傳播方式未知,極可能是親密接觸後的分裂繁殖……”


    木下三郎失明五天,妻子失明五天,隨後是他們的孩子。


    兩次定位「光脈」,最後一次,便直接進入。


    ——迫不及待的,甚至來不及脫離宿主的,回歸到本源的家鄉。


    黑暗,無比的黑暗,方向與距離的概念也被模糊,對人類來說畏懼害怕的永暗,對暗瞼之蟲來說,卻是要傾盡所有也要回歸的家園。


    那是安心之所,是本源之地,是它們誕生與衰亡的故居。


    ——與被帶入黑暗,失卻神智,也執著渴求著光明,最終抵至光脈邊緣的人類,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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