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9年8月,美泉宮。


    奧地利皇帝弗蘭茨的29歲生日宴會,與皇太子魯道夫的周歲生日宴會在同一天舉行。皇帝跟太子的生日隻相差三天,短時間內舉行兩場內容相似賓客相同的宴會似乎毫無必要,於是皇後決定在8月18號,皇帝的生日那天,也同時為兒子慶生。


    索菲太後對此很不以為然,她認為皇室不必如此節儉,但是兒子弗蘭茨顯然是支持妻子的,她也就不好固執己見了。


    對貴族們來說,少了一場宴會還是有損失的——至少少了一次能向其他貴族們炫耀的機會。


    這一年的夏天,哈布斯堡家族沒有去以往的消夏地伊舍爾,而是留在了維也納。美泉宮一直是皇室在維也納的夏宮,弗蘭茨就是在美泉宮出生的。經過幾代皇帝的不斷修葺、裝飾,美泉宮已經成為比霍夫堡宮更華麗的宮殿。霍夫堡宮畢竟還要擔任皇帝的辦公地點的功能,裝修風格趨向威嚴,美泉宮則更適宜居住。


    甫滿周歲的魯道夫王子,剛剛學會邁開自己的小腿走路,一大早就被侍女們從睡夢中叫醒,因而顯得很不高興,口中咿咿呀呀發出聲音,不斷揮舞著小拳頭。


    “你這是怎麽了啊,我的小寶貝?”做為母親的伊麗莎白反倒是還穿著睡衣,蓬鬆頭發。


    小王子灰藍色的眼睛瞪著眼前的漂亮女人,繼續發出咿呀的喊聲。


    “你不高興嗎?今天媽咪要帶你參加你的生日晚會呢。還有親愛的爸比。你不高興嗎?”伊麗莎白抱著兒子,“來,我們看看你喜歡哪一套禮服……”侍從們取出小巧精致的兒童禮服,整齊的站成一排,等待小王子挑選。“這套深藍色的呢……不喜歡?好,換一套。白色的呢?你的爸比穿上白色禮服可就成了世界上最英俊的皇帝了呢。也不喜歡?那隻有紅色的這套了……不過爸比也會穿白色禮服的……依我看,寶貝你就穿白色這套吧。”


    嬰幼兒天生喜歡鮮豔的顏色,小王子中意紅色很自然,隻是皇室的傳統禮服是上白下紅的軍裝式禮服,佩上綬帶、腰帶、勳章,很是英姿勃發。


    於是,剛能夠自己站立的小王子就以一身挺括的白衣紅褲的造型出現在哈布斯堡家族成員的午宴上。小孩子沒有身材可言,整個形狀是上下一般粗的桶狀,然而神態極為可愛。小臉胖嘟嘟的,眼睛水汪汪圓溜溜,臉上表情趣致。跟任何一個嬰幼兒一樣招人愛憐。


    遺傳因子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物質說起來很是神奇,如果索菲太後的青年時期就有了賽璐珞攝像技術的話,人們將會發現,這位王妃的美貌甚至超過茜茜;而嬰兒時期的弗蘭茨也要比他自己的兒子魯道夫更為惹人憐愛。弗蘭茨自小就是個過分標致的男孩,長大以後成為了歐洲最英俊的君王——直到茜茜的侄子、巴伐利亞的路德維希二世登基之後,這頂桂冠才換了人。


    不管怎麽樣,自己的孩子都是天下第一的可愛,伊麗莎白心滿意足的看著麵前的一雙子女。索菲亞三歲多了,正是最乖巧的年紀,表情嚴肅的向父親行禮,並祝賀父親生日快樂。弗蘭茨微笑著抱起女兒,小心的親了親她雙頰,然後小公主的保姆上前抱走了她。


    小王子坐在父親身邊,專門為他打造的小小座椅鎏金漆彩,相當好玩。魯道夫的注意力被座椅上的裝飾物吸引了,抓住流蘇使勁拉,又往嘴裏送——小孩子本能喜歡將所有能抓到的東西往嘴巴裏麵放,似乎這是一項頂重要的事情。


    保姆忙用食物換取了小王子的關注點。


    “小王子真是越來越可愛了,而且越發像他的父親。”一位親戚恭維的對索菲女親王說。


    說到孫子,索菲是最感興趣的。她對兒子是嚴厲,對孫子輩則無條件的溺愛,她本最喜愛索菲亞,如今魯道夫反而占據了她大量的空閑時間。


    “是的,總算還有一點可以值得安慰的。”索菲太後很有點不太高興。茜茜堅持母乳喂養,這是貴族階層絕不容許的、“有失體麵”的行為,然而茜茜卻一定要堅持,這使索菲覺得很難為情。


    女親戚lou出了了解的神色。


    ****


    盧德薇卡夫人這一年來,多次往返於波森霍芬—慕尼黑—維也納之間。就孩子的喂養問題,姐姐索菲也曾同她抱怨過,盧德薇卡隻得將女兒的任性妄為推卸給丈夫馬克思公爵。索菲本來就對這個不像話的公爵意見多多,也不在乎再多那麽一件。


    “你瞧,弗蘭茨多開心啊。”盧德薇卡夫人對兒子卡爾·特奧多爾說。


    “媽媽,弗蘭茨當然開心了——他娶了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又有了繼承人,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哪?”像大多數的弟弟一樣,卡爾·特奧多爾對於美麗姐姐的丈夫總有點些微的嫉妒之意。


    “小王子多可愛啊。”盧德薇卡夫人語氣中充滿了做祖母的驕傲。


    “哪有茜茜小時候可愛呢。”卡爾·特奧多爾撇了撇嘴。


    盧德薇卡夫人笑了起來,拍了拍兒子的手,“你又沒見過茜茜小時候……”


    卡爾·特奧多爾快20歲了,還是個毛毛躁躁的大男孩,跟姐姐伊麗莎白十分親近,對姐夫弗蘭茨,倒不像兄長路德維希那麽熟絡融洽。弗蘭茨愛屋及烏,也很喜歡特奧多爾。弗蘭茨的親近表現有限,他喜歡狩獵,便認為男人都應該熱衷狩獵,因此特奧多爾在維也納最經常的消遣,就是陪皇帝姐夫出去打獵。


    這對特奧多爾來說,不算什麽享受。


    他向姐姐抗議:“我又不愛打獵,奧地利皇帝好像很喜歡以此折磨我。”他們的父親是熱愛狩獵的馬克思公爵,特奧多爾在父親的培養下固然成為了一個好獵人,但陪皇帝可不是什麽好差事。須得小心應付。


    伊麗莎白隻抿嘴笑:“咯咯,你要知道,弗蘭茨的愛好可不多,我又不能總陪他去打獵,你就當為了我,多陪陪他吧。”這話說得做弟弟的可沒法子拒絕。


    弗蘭茨喜歡這個小舅子,不僅僅因為他是茜茜最喜歡的弟弟,還因為他身上有種自由奔放的浪漫氣質,他並不總讚美皇帝,有時候還免不得語帶譏諷,將皇帝嘲笑一番。這是圍繞在奧地利皇帝身邊的那些貴族、大臣們萬萬不敢做的舉止。特奧多爾便顯得與眾不同的桀驁。


    ——奧地利皇帝總不能真的隻為了幾句玩笑話砍了皇後的弟弟的頭吧?


    ****


    晚上開始的正式宴會,是又一場貴族們心向往之的盛宴。在上意大利的勝利,大大振作了這些倨傲的貴族。關於皇後在這場勝仗之後所做的貢獻,還沒有被太多的人察覺。這也是伊麗莎白想要達到的效果,比起高調宣揚,她更想做個默默無聞的幕後支援。


    弗蘭茨穿了哈布斯堡王朝傳統的上白下紅禮服,身姿英俊挺拔,站在門廳迎接客人。“歡迎,親愛的姨媽,您的光臨使我非常高興”、“晚上好,閣下,歡迎您來參加我的生日宴會”、“歡迎,親愛的xx,歡迎來到維也納”,等等,都是千年不變的套詞,皇帝說的麻木,對方也聽得麻木了。


    伊麗莎白皇後不曾意料到,與薩克森的瑪利亞公主的初次見麵是在今晚的宴會上。當瑪利亞被介紹給奧地利皇後,後者以動人的大眼睛深深地注視著寡居的公主。


    傳說中“非常有失王室體麵”的公爵夫人是一位迷人的女性,金發的長發在肩頭柔順的垂下,鬢邊別了兩支寶石蝴蝶發夾,在電燈的照耀下,散發出柔柔的熒藍寶石光芒。她的嘴唇嫣紅,雙頰蒼白,冰藍的眸子十分幽靜。


    一貫喜愛美人的茜茜也覺得她比妹妹瑪格麗特漂亮許多。


    “你好,公爵夫人,我很高興你能來維也納參加皇帝的生日慶典。”將右手伸給公爵夫人。


    瑪利亞吻了皇後的手背,“您好,尊敬的陛下,謝謝您邀請我。”她的個性自幼便與常人不大一樣,很不耐煩出席這種社交活動。相比起來,她更有浪漫主義的自由性,並且相對於不得不將社交應酬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的伊麗莎白皇後來說,她確實更加自由。


    在一旁的卡爾·路德維希上前,將前妻的姐姐帶進了宴會廳。卡爾·路德維希26歲,尚未再娶。哈布斯堡家的男人都有極好的身材,即使穿著古板的軍裝式禮服也相當有型。瑪利亞這還是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曾經的妹夫,他很像兄長弗蘭茨,隻是臉型要方正些,頭發不怎麽服帖,看上去像是個脾氣暴躁的被慣壞了的大男孩。瑪利亞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隻怕瑪格麗特與丈夫相處的沒有她說得那麽好。


    瑪格麗特生性謹慎羞怯,不愛跟姐妹說到夫妻之間的事情。瑪利亞也隻是隱約猜出妹妹其實並不幸福。卡爾·路德維希對妻子可謂是相當嗬護,卻更像兄長對妹妹一般,而不是將其當成愛人。寵愛但不是憐愛。細微的分別,卻決定了親疏。


    身為王室的子女,瑪利亞很明白這一點。他們無法避免缺乏愛的婚姻,正因為洞悉這一點,前夫偶然過世之後,她才堅定的拒絕再婚。沒有愛的婚姻一次已經夠糟糕,犯不上再犧牲一次。


    瑪利亞很注意觀察卡爾·路德維希,和奧地利皇帝夫妻。照她的眼光來看,奧地利皇帝弗蘭茨無疑是十分愛他的妻子的,很讓人感動或者妒忌的一點,真難得,他們之間居然真的有感情,不得不說還真是有些嫉妒的。弗蘭茨看向妻子的眼神充滿柔情,那是真正在愛著的人才會有的光芒——而他從來看不見近在咫尺的弟弟痛苦的眼神。


    瑪利亞極為好奇,卡爾·路德維希怎麽適應過來的……或許他根本就無法忘懷?正如他望著兄長和嫂子的眼神,痛苦的,然而又是喜悅的——痛並快樂著,似乎因此更加得到了快慰。他不可能對奧地利皇後做出什麽有失體統的事情,對兄長的忠誠和對茜茜的愛情不允許他喪失心性作出不可挽回的舉止。


    真是可憐的人啊。


    不由得在心底發出了如此的喟歎。瑪格麗特太不幸了,嫁給卡爾·路德維希,卻要跟觸不到的對手競爭——她永遠沒法子勝利。而今她逝去了,或許因此才能夠在丈夫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吧。


    可憐的,可憐的妹妹啊!


    卡爾·路德維希不大愛跟薩克森的親戚們說話,他喝了很多酒,以至於弗蘭茨都開始告誡他,不要過量飲酒,以至失態。


    “不會的,我親愛的哥哥。”卡爾·路德維希麵上勾出一個冷漠的微笑。休息室中也亮著電燈,不夠明亮的光線照射在他臉上,他的半邊麵龐隱在陰影中,瞧不真切他的神情。


    “卡爾,你這一年過得很糟糕,我知道。我們早該談談了。”弗蘭茨的神情有點別扭,他很少會關注到旁人的心情,他太忙碌了,而且母親索菲對孩子們的教育是不允許溫情流lou。茜茜提了數次,說卡爾的精神狀態似乎近來不是很好——這也是瑪格麗特王子妃逝世一周年的時間段。


    略微怔了片刻,卡爾·路德維希微笑:“哥哥,我並沒有……”


    自從成年以後,兄弟倆還很少如此親密,“卡爾,我不會要求你自己挺過去的,你是我最親愛的弟弟,家人就是應該互相支持的。”眼睛看著弟弟,他們年齡相近,感情最好,“雖然我很不想提及,可是瑪格麗特也去世一年了,你總不能這麽繼續傷感下去。這對你、對家庭都不好。”


    卡爾勉強一笑:“弗蘭茨,今天是你和小王子的生日宴會,不要提我了,別弄糟了好心情。”


    弗蘭茨不再說什麽,隻道:“別讓茜茜太為你擔憂,她很擔心你,怕你一直消沉下去。”


    卡爾又是一怔,許久方道:“我知道了。”


    這時候小公主索菲亞跌跌撞撞的進來了,“爸比,爸比,抱抱我!”


    卡爾·路德維希搶著起身,先抱起了小公主,“可愛的小公主,今天玩得高興嗎?”


    穿著鑲鑽粉色蝴蝶結裙子的索菲亞皮膚粉嫩,高興地點著滿是卷發的小腦袋:“索菲亞很高興,很多人,很多娃娃。”


    因為這也是小王子的生日宴會,皇後伊麗莎白特地要求一些貴族帶年幼的孩子參加宴會。大人們在舞廳跳舞,孩子們被帶去一間極大的兒童房間玩耍。當然這又是索菲太後口中的“任性妄為”。皇儲是不需要有同齡夥伴的,他不能與日後的臣民同歡,失去統治者的神秘和尊嚴,顯然會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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