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委托父親的舊友葉計相代為向那位小郎君引薦,希望能當麵感謝,卻怎得被帶到宮內來了?


    看著眼前那座巍峨的宮殿,範純仁忐忑不安。


    此時,奉命來接他的內殿崇班關彥正巧要囑咐他兩句,轉身回頭見他一臉懵圈,笑著寬慰道:“範家二郎不必擔憂,官家隻是想見見你而已。……你且在此稍後,袁某先去稟告。”


    範純仁趕忙拱手作揖:“有勞關崇班。”


    關崇班微一點頭,邁步走上台階,走入垂拱殿東側的偏殿。


    此時在殿內,三司使懷揣著手坐在靠外側的凳子上,關崇班稍稍抱拳一行禮,隨即在前者點頭回禮期間,又向內走了幾步,向坐在主位的趙禎躬身行禮:“官家,臣已帶人將範家二郎帶至宮內,正於殿下等候。”


    “來了?”


    還沒等趙禎做出反應,埋首於一張小桌旁的趙暘就抬起了頭,作勢就要站起來。


    “你管你寫!”


    趙禎沒好氣地斥道,隨即轉頭示意王守規。


    之前這小子將其準備寫給燕度的信遞給他,他好奇地瞅了兩眼,氣得險些沒給撕了——什麽玩意,簡直汙了朕的雙目!這種東西他好意思叫人送去澶州?


    他當即命這小子重抄一份,這也是趙暘還在埋頭書寫的原因。


    “是。”


    王守規忍著笑應命,疾步走出殿外,隨即便看到殿外的空地上,在一隊禁軍前,站立著一名看似無所適從的年輕人,想必就是範仲淹的次子,範純仁。


    他微笑著走上前,在稍稍打量了幾眼對方後,笑著拱手道:“小官人想必便是範衙內吧?”


    “不敢不敢。”範純仁忙拱手回禮,謙遜地表示當不起這個稱呼。


    王守規微微一笑道:“官家命我來迎小官人,小官人請。”


    “多謝官家,多謝中貴人,不知中貴人貴姓?”


    “鄙人姓王,掌職入內內侍省都知。”


    範純仁稍稍色變,屏著呼吸恭敬拜道:“王都知。”


    很顯然他知道“入內內侍省都知”是個什麽樣的職位,不像某人,見個宦官就稱呼“中官”,根本分不清品秩、職掌。


    王守規微一點頭,引著範純仁走入殿內。


    首次踏足這座宮殿,範純仁的心情既緊張又激動,走路姿態甚至都有些變形。


    注意到此事的葉清臣緩緩站起身來,朝著範純仁微笑搖頭,示意他不必擔心。


    範純仁這才放鬆了些。


    而這也是葉清臣為何仍留在殿內的原因:作為範仲淹的好友,他無法像富弼、歐陽修那般不惜一切力挺好友與他推行的新政,但照拂好友的子嗣還是力所能及的。


    “官家,範家二郎帶到。”


    繼王守規向趙禎覆命,範純仁在葉清臣的目光鼓勵下,亦壯著膽子向趙禎作揖行禮:“學子範純仁,拜見官家。”


    “免禮。”


    趙禎和顏悅色地抬了下手,隨即起身緩緩走到範純仁身旁,和藹地問道:“純仁此次是進京會試?”


    和藹的態度使範純仁受寵若驚,身子又稍稍一躬:“回官家話,是。”


    “不必拘束。”


    趙禎看出了範純仁的緊張,抬手在後者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寬慰道:“你父在朝多年,朕素來敬仰、倚重之……”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之前因聽信讒言將範仲淹貶黜,難免有些尷尬,稍作停頓又和藹地改問道:“純仁是自蘇州吳縣進京,還是……鄧州?”


    範純仁有些意外,偷瞄一眼官家又忙低下頭,回答道:“回官家話,之前我與兄弟在族鄉耕讀,侍奉家母。今年恰逢會試,雖不敢稱學業有成,卻也想嚐試一番,在得到家母同意後又發信請示家父,得到允許才敢辭家。辭家之後,我先奔鄧州,為父親送去一些家鄉的物什,父親亦教導了我一番,這才敢進京。”


    他的回答四平八穩,聽得趙禎微微點頭。


    不誇張地說,範純仁是趙禎見過的最穩重的年輕人,穩重地不像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


    相較之下……


    趙禎瞥了一眼從旁正一臉好奇打量著範純仁的趙暘,不知為何就想歎氣。


    暗自搖了搖頭,他又和藹道:“兩日前朕已下旨召範相公回京,朕估計到三月會試之前,範相公便會回到京中,介時你父子便是團聚,若那時你榜上有名,那更是喜上加喜。”


    範純仁忙躬身謝道:“多謝官家贈言,學子不敢當。學子此番隻是增長見識,不敢奢求榜上有名,隻要莫丟了家父的顏麵即可。”


    趙禎笑著拍拍範純仁的後背鼓勵道:“你父是有大才的,朕相信你也不會差。”


    說著,他抬手指向正好奇打量著範純仁的趙暘,引薦道:“此子應當便是純仁想要見的人吧?”


    其實範純仁早注意到趙暘了,隻不過趙禎之前對他噓寒問暖,他也不敢分神,此時見趙禎主動引薦,他忙朝趙暘躬身行禮:“多謝小郎君仗義執言,純仁代家父謝過,感激不盡。”


    “原來是你啊。”


    趙暘也認出這位濃眉大眼、看似憨厚的範家二郎便是那日在開封府前提醒他的那名學子,上前扶起對方,笑著說道:“範相公乃天下君子之楷模,我素來敬仰,之前勸官家召回範相公,也隻是敬範相公一心為國、任勞任怨……”


    見趙暘如此讚揚他父親,範純仁心中自是歡喜,但他也不敢表現地太過,以免給官家及在場眾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忙作揖謝道:“為人子不敢代父辭謝,這一拜,僅是純仁謝小郎君恩情……”


    “別別別。”趙暘也趕緊扶著。


    見二人一個要拜謝,一個要阻攔,趙禎看得好笑,想了想道:“趙暘,你就受了這一拜吧。”


    葉清臣微微側目。


    官家這話,豈非意味著……


    不錯,在趙禎看來,趙暘確實受得起範純仁這一拜,因為若不是這小子,他估計下不了決心重新將範仲淹召回汴京,這固然是他大宋的損失,但對範氏顯然也不是什麽好事。


    在趙暘微微一愣之際,範純仁退後一步,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拜了一拜。


    拜都拜了,趙暘自然也不好再拜回去,隻好上前扶起範純仁無奈道:“那我便隻能……請範兄喝酒了。”


    範純仁忙道:“應當是純仁請小郎君才是。”


    “不不,我請,我還有事要拜托範兄呢。”趙暘拉著範純仁的手轉頭看向趙禎,“官家,我有要事與範兄相商,您看這……”


    趙禎大致也猜得到這小子想做什麽,無非就是想拐走範仲淹的兒子助其一臂之力罷了,聞言淡淡道:“就在宮內相商好了,朕叫人為你等置備酒菜。”


    範純仁不禁有些愕然,卻又見趙暘不情願道:“在宮中放不開……”


    趙禎雙目微微一瞪道:“怎麽就放不開了?就在宮中!這幾日你給朕老老實實待著!”


    這一來一去的對話看得範純仁心中好奇,好奇於這兩位究竟是什麽關係,但也不敢過問。


    而此時,葉清臣見官家和趙暘如此客氣地對待範純仁,也放下了擔心,拱手向官家告辭,知禮的範純仁忙上前幾步躬身相送,然後又走回趙暘的座位旁,原來是趙禎要求趙暘抄完給燕度的書信後再離開。


    期間,範純仁不經意、或者說好奇地看到了趙暘寫的字,憋地滿臉漲紅。


    注意到此事的趙暘不以為意道:“我這字確實寫得不好,範兄想笑就笑吧。”


    “不不不……”範純仁連忙搖頭,他哪能笑話這位恩人呢,絞盡腦汁道:“小郎君的字,呃,雖說是生疏了些,但……但……”


    但了半天,他也沒想出什麽詞來,倒是坐在主位的趙禎淡淡譏諷道:“知道就多練練,朕看了都覺得汙了眼。”


    見趙暘竟無回覆,自顧自寫字,範純仁看得愈發好奇。


    他很不解於官家與這位小郎君之間的交流方式,感覺不像是君臣,更像是……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掠過,他縮了縮頭,不敢胡思亂想。


    不知過了多久,趙暘終於把要給燕度的信重新抄了一份,將其遞給趙禎,趙禎皺著眉頭逐字逐句地看完,還評點了一番,範純仁表情古怪地看著,不禁就想到他年幼時將寫的字交給他父親看,越看越像……


    或許是看範純仁還候在殿內,趙禎雖然仍不滿意,但總算是沒讓趙暘再抄一份,隻是告誡他日後要多練字。


    而趙暘的表現在範純仁看來就像是學塾中那些不求上進的學子,連連點頭答應卻也不知究竟聽沒聽進去。


    尤其是趙暘得趙禎允許,在走出偏殿後站在空地上大幅度伸了一個懶腰,範純仁感覺愈發像了。


    這位小郎君,究竟什麽來曆?


    他好奇地猜測著,但片刻之後他就無暇顧及了。


    因為趙暘竟領著他來到了福寧殿外,雖說他對宮內的殿宇並不是很了解,卻也知道福寧殿乃是官家的寢宮。


    驚駭的他趕緊拉住趙暘,小聲道:“小郎君,你怎麽把我帶這兒來了?”


    “我也不想啊。……範兄叫我名字就行了。”


    “……”


    範純仁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宮殿,半響才回過神來。


    之前官家說為他二人置備酒菜,指的便是在這座宮殿裏?


    這、這可是官家的寢宮啊!


    他心驚膽顫地跟在趙暘身後,而趙暘則跟著前來相迎的殿監,來到了一間小殿。


    殿內早已由尚食局的人置備了酒菜,並非分食,而是一張方桌,桌上擺滿了酒菜。


    “範兄請。”


    “哦、哦……”


    範純仁木訥般點頭回應,直到坐入席中才反應過來。


    他竟有幸在官家的寢宮用宴?怕是連他父親都未必有這個榮幸吧?


    範純仁一臉拘束,尤其是當殿內伺候的宦官上前為他二人倒酒時,他更是顯得無所適從。


    這位小郎君究竟什麽來曆,何以官家竟如此寵愛他?


    範純仁愈發好奇,有如貓爪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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