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的內心獨白--《知青日記》序言


    這是由300餘頁知青日記輯成的書稿。在我看來,乃是幾十名當年“知青”的內心獨白。至今,我已為全國各地許多當年的知青們的書稿寫過序了,但是第一次為這種由日記輯成的書稿寫序。那麽,也讓我以日記的方式來寫這一篇序吧。


    2011年4月22日上午9點半,我參加了年度的“中華文學寫作者年會”。“年會”由中國散文學會、《散文選刊》(下半月刊)、《長篇小說選刊》合辦,到會者皆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學寫作愛好者,亦主要是詩歌、散文、小說的獲獎者。中國散文學會會長林非先生、八一電影製片廠導演翟俊傑、國家廣電總局劇本中心主任高爾純、全國作協創研部副主任何向陽等到會,並真誠地闡述了自己的文學理念,向獲獎者們表達了熱情洋溢的祝賀……


    下午,我本是要作一次創作講座的--但我想,這篇序真是拖得太久了,不能再拖下去了。於是說明原因,得到朋友們的諒解,開始在家中讀這部書稿。晚飯前,讀罷1/3;晚飯後,又讀罷1/3。


    今天--4月23日上午,全部讀完。書稿中呈現出某些相當有時代認知價值的人和事。如:哈爾濱女知青郝誌宏,聽了農場幹部的動員報告之後,“情緒十分激動,也沒和家人商量就第一個報了名”。


    這剛滿18歲的中學女生何以“十分激動”呢?因為報告人說:“農場的生活條件可好了,常年吃大米;土豆像香瓜一樣大,像倭瓜一樣麵;天天早上喝牛奶,吃的是白麵大饅頭。”


    當年,哈爾濱人每人每月才二斤白麵,一斤大米,尚未參加工作的兒女一年到頭是難得吃上幾次大白饅頭和大米飯的;普通城市人是根本喝不到牛奶的;春節期間才能往飽了吃幾頓。家家戶戶平時是舍不得吃大米白麵的,為春節過得高興,得月月留存。並且,對上班的人,也總須照顧--隔幾天蒸一屜白麵與苞穀麵兩摻的饅頭給他們帶。若還有老人,更須留存米麵在老人生病時改善一下他們的夥食。


    所以可以這麽說,農場幹部的話,幾乎對當年所有北方城市的兒女都有同樣巨大的吸引力。


    在當年,吃什麽是中國人的第一幸福要素。那麽,農場幹部有沒有“瞎忽悠”呢?也沒有。


    北方的大多數農場,口糧確實以麵粉為主。每年麥收以後,新麵蒸的饅頭確實又白又香。土豆也確實很大,很麵。至於牛奶,除了奶牛多的農場,一般農場的職工絕不會天天喝到。即使天天有得喝,那也得買。知青每月32元的工資,若天天早上買牛奶喝,每月也就剩不下幾元錢了。


    農場幹部們還說:“誰報名下鄉誰就是革命的,不報名下鄉就是不革命,阻擋下鄉就是****早走早革命,晚走晚革命。”


    郝誌宏“第一個報了名”的“革命行動”沒和家人商量,使父母一時亂了方寸。但她是那麽地固執,父母難以阻擋。否則,便是有“****之嫌!


    然而,她遷完戶口,“走出派出所,我的心裏一陣空蕩,有些念戀城市,留戀家”,下鄉知青專列開動後,“當哭聲平靜下來,我才品味到對家鄉和對親人的無比依戀,開始號啕大哭。車不停,我哭個不停……我想家,想我那溫馨的房間、我的滑冰鞋、我的遊泳衣、我的手風琴……”


    列車加水時,她居然偷偷溜下了車,爬上空貨車,於半夜回到了哈爾濱車站貨場,再坐人力三輪回到家裏……


    在當年,她居然有自己“溫馨的房間”,有滑冰鞋、遊泳衣、手風琴,證明她生活在不一般的家庭裏。若是生活在兒女較多的普通人家,大概便沒有以上經曆了。對於後者,下鄉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之事……


    郝誌宏當年的下鄉過程,相當有故事性地詮釋了這樣一種時代現象--“激動”乃是“上山下鄉”運動中特別普遍的一種動力,對於第一、二批知青們而言,尤其如此。


    與郝誌宏的下鄉經曆相似的還有嶽淑霞,她是到了農場之後又跑回家裏去的。怎麽辦呢?城市戶口已經注銷了,女兒已經屬於農場的人了,父親隻有與她共同學習毛主席語錄,用“革命”思想再將她勸回去。


    後來,這兩名知青,都是堅持到最後一年才返城的。陳忠禮是一名兵團知青,他負責每天敲連隊的鍾。這是不足論道之事。


    但對於陳忠禮意義重大。


    他在1969年2月1日的日記中寫道:“當我每天敲鍾的時候,我就想到我是為革命在敲鍾。早上敲鍾是叫同誌們起床跑步,上工前敲鍾是叫同誌們馬上去戰鬥,批判會前敲鍾,是號召全體戰士們拿起武器和敵人去交鋒。我敲的是革命的鍾,鼓勵戰友們在工作中去革命,在革命中去工作。我敲的是革命的警鍾,敲得階級敵人膽顫心慌。革命同誌喜歡我的鍾聲,階級敵人害怕我的鍾聲。我敲的是革命戰鬥的鍾,我敲的是對階級敵人警告的鍾……”


    可階級敵人在哪裏呢?劉建生一到農場,就趕上了一場揭發、批判叛徒和特務的群眾大會。詳細的揭批過程他的日記中並沒寫到。但我們過來人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對於被鬥爭的人,那不啻是人生災難。那種災難,每使有的人致殘、致死,或自殺。我當年在兵團當班長時,我那個班的知青就打死過無辜被扣上“特務”罪名的人。那件事使我當年氣憤得辭去了班長,對我那個班的幾名知青,我永遠難以原諒,也從沒打算原諒。兩年前,在一次知青戰友的聚會餐桌上,我又光火地對一名知青戰友斥問:“說!你當年打過人沒有?!”劉建生日記中寫到的那個“叛徒、特務”僥幸熬過了那個時代,“文革”後得以平反,又當上了教師。但那場批鬥會對劉建生的教育是--“誓將農村的‘鬥、批、改’進行到底,不獲全勝,誓不罷休”。隻要思想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似乎便總能在現實之中發現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一名當老師的女知青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樣一件事--帶領紅小兵執勤,監查“投機倒把分子”和不上自行車牌照的人,並且想到了毛主席的教導:“隻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應該繼續戰鬥下去。”當年在農場,所謂投機倒把,無非就是做點兒能掙幾角錢的小生意。


    她和孩子們扣住了一個沒有自行車牌照的人,那人態度不是很好。她對他進行教育,講“革命”道理:“沒有自行車牌照就是欺騙國家。”其實那人的自行車牌照隻不過掉在家裏了,回家取來後,也就被放行了。


    而這件事,使她認識到--“一個人能為人民多做些事是光榮的,我是新中國的一員,是毛澤東時代的青年,更應該做好這項工作。做這項工作是革命的需要,是鬥爭的需要,是保衛紅色江山的需要,以後我還要再接再厲,做好這項工作,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


    階級鬥爭、思想鬥爭也存在於知青之間。


    同宿舍的幾名知青嘴饞,從曬場上“偷”回了一斤多黃豆,撒在爐蓋上烤爆了吃著玩兒,不料她們中有了揭發者--於是連長找到她們頭上了,與她們共同學習毛主席語錄,諄諄教導她們:“連裏正在進行‘鬥、批、改’運動,階級鬥爭日趨複雜,一些階級異己分子設法把黑手伸向知識青年,千方百計拉你們下水,你們可要提高警惕,在大風大浪中站穩腳跟啊!”


    連長的話讓她們覺得莫名其妙。於是連長又引導她們對著毛主席像“狠鬥私字一閃念”。這一狠鬥,使她們交代了“黃豆事件”。而連長最後說:“這問題性質很嚴重,說大了是盜竊國家財產,是階級鬥爭新動向。”鑒於她們是知青,又是初犯,連長寬大了她們,隻命她們每人寫檢討書……


    一名女知青在勞動中腳被長釘穿透,連隊派馬車緊急將她送往醫院--而醫護人員們,在救治前首先與她共同學習“最高指示”……


    還好,長釘隻不過從腳趾縫間穿過。知青潘春燕,因家庭曆史中有“不清楚的問題”,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偏偏這時候,她心中還萌生了對異性的愛情!愛情啊,多麽“糟糕”的事啊!她在日記中寫道:“我沒有想到愛情這件事,竟然毫不留情地向我進攻。這成了什麽體統?簡直是豈有此理。我恨這些(追求她的人)不想革命,隻想談戀愛的人,更不願讓這些無聊的事來繞身……我不是沒感情,為了革命,讓愛情在我這裏緩行。”知青劉汝龍,是那麽地充滿了“革命激情”,在探家的列車上,也要主動辦起政治學習班,指揮大家高唱語錄歌曲……知青柴春澤是煤礦業幹部子弟,他父親在寫給他的信中,向他透露,他將會被招工到礦上。而他在給父親的回信中,批判了父親,也表達了自己紮根農村的決心。在當年,他的回信公開發表在報上了,他成了全國知青學習的榜樣。“文革”後,他被懷疑是“與‘四人幫’有關係”的人,接受過審查。最終,還是恢複了他的黨籍……


    “通過一年的辛勤勞動,我今天得到了回報,分到了口糧和蔬菜。口糧共690斤,其中小麥70斤,穀子60斤,大豆20斤,玉米500斤,高粱40斤;蔬菜共300斤,其中土豆100斤(合4元錢),山東菜200斤(合5元錢),此外還有大蒜100頭(合5角錢)。總出勤工分1739分,共收入152元1角4分,扣除口糧和菜款,還剩84元7角1分……”


    以上是一名插隊男知青1975年12月1日的日記。這一則日記的史料價值不言而喻--一名青年一年的收入,七扣八扣,隻不過八十幾元啊!


    那樣的年代究竟好在哪兒呢?我們這一代過來人的回憶意義,正在於以見證人的資格說--中國絕不能倒退回去!向前發展才能改變令人不滿且憂慮的現狀。俱往矣。


    所有這些真實的人、事,雖然距今隻不過30年,卻分明地早已被歲月所湮滅,被文化所屏蔽,被社會意識形態所稀釋、衝淡,於是,差不多也就被當下的人們徹底忘卻了。


    聯係到我昨日上午參加的會議,感慨良多。200多到會者,多數是已退休的人。他們中,許多人也曾是知青,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愛上了寫作這件事,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寫時評。在他們筆下,親情、友情、愛情,人與動物的關係,人與花草樹木的關係,人與整個大自然的關係,人與社會現象的關係,人與自身物質和精神的雙重關係,一一寫來。有的文字溫暖敦厚,有的文字優美精致,有的文字浪漫,有的文字幽默,有的文字深刻犀利、富有哲理……總而言之,他們的文字,使他們表現為有情調、有情趣、有情緒、有情懷和追求情懷的人……


    將如上內容與《知青日記》相比較,我真的覺得《知青日記》的內容是那麽地幹癟。除了隨時準備對別人發起批判和不依不饒的自我批判,簡直可以說沒有其他內容。甚至幹重活之後覺得累了,也要對自己那累了的自然而然的身體感覺批判一通。即使隻將兩種文字相比較,後一種文字史無前例地如出一輒,也教今人錯愕不已。那比現如今最不像話的官話還不像話--階級鬥爭、思想鬥爭、忠於、批判、打倒等詞匯,成為反複出現的關鍵詞,也似乎成為華麗詞句。


    如此評來,難道毫無意義了不成?否。


    我想,出版這一部《知青日記》的意義恰在於,足可引起一種叩問--誰使幾乎整整一代人變成了那樣?他們又是怎麽被變成了那樣?


    毫無疑問,被變成過那樣,對於個人的青春年華是極其可悲可歎的。而對於一個國家,是特別可怕的。


    當文化從人們的生活中被掃蕩幹淨,並進而以某種意識徹底取代文化占據了人們的頭腦,普通人不可能不被異化為某種意識的隨時都可輕而易舉加以利用的“活的工具”。


    這乃是“文革”的秘密。


    《知青日記》極真實地曝光了這一秘密。“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人們,注意不要使那樣的時代卷土重來嗬!警惕再被那種所謂的“革命”忽悠嗬!……


    2011年4月23日


    於北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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