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於《知青》的緣起


    近年來,一種社會思潮引起我密切關注,甚至也可以說產生了本能的警覺,那就是--由於當下時代弊端多多,有的方麵愈演愈烈,於是不滿情緒每每被利用--為“文革”翻案,為“四人幫”平反,重寫“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此類聲音不絕於耳,某時甚至“振聾發聵”。似乎隻有“請回”“偉大領袖”,中國才又有希望。


    我對當下弊端自然是持批判態度的,但對“文革”時代的態度則是決絕的。


    故常想--給我一次機會,就一次;最好是電視連續劇這種載體,讓我能呈現“從前”給對從前忘卻了的或一無所知的人們看,哪怕隻不過呈現了一點點。


    我將這當成文化自覺和文化責任。不能實行我就特鬱悶。


    並且我認為,最好是知青題材--因為“上山下鄉”與“文革”相重疊,因為“知青”這個龐大群體對“文革”有切膚之痛,並且此痛與各式各樣的千家萬戶相聯係。故所以然,當山東影視中心找到我時,我心一動。但,他們會不會是一時頭腦發燒呢?我要考驗他們,借口忙碌,約半月後談。


    二、現實題材沒有半點兒現實主義品質,那麽什麽性也談不到


    半月後,我與山東影視中心方麵有了如下對話--他們:我們要搞一部具有點史性、詩性,維度廣闊些的電視劇。我:若給我起碼空間,我將努力達到你們的希望。問:什麽空間?


    答:呈現“文革”十年極“左”危害的空間。問:為什麽要這種空間?答:完全沒有這種空間,現實題材之現實主義創作原則,不能得到絲毫體現,就什麽性也談不到。問:你要多大尺度?


    答:我不至於脫離當下情況地要求完全自由的尺度,隻給我體現“文革”對人性和人格之危害即可--它破壞愛情、離間友情、顛覆親情、慫恿青春攻擊性、鏟除人文文化、企圖使一代青年變傻,成為聽憑擺布和調遣的毫無個人思想的政治工具……


    問:你不認為你要的空間太大了嗎?答:給我。否則另請別人。但隻要給我,那麽我會憑創作能力把握分寸。


    問:你把握分寸的大原則呢?


    答:知青個體痛苦記憶構成國家痛苦記憶的組成部分。他們中有思想本能者,看到了“文革”對國家的危害,於是開始質疑,開始否定--當年的“四五”運動中有他們的身影,也於是開始了自我救贖。而這一點,更是我要寫的。總而言之,我要將一個不堪回首的時代的邪性原形拖拽出來,即使是一部分而已,而不是僅僅寫個把“壞人”。“壞人”會出現,但依我看來,他們更是“‘文革’病人”……


    首先表達支持我的是導演張新建。他同意我的看法--今天拍一部知青題材的電視劇,如果僅僅表現當年的勞苦,並且僅僅弘揚吃苦耐勞的精神,其實沒有多大的文藝價值。


    藝術總監也肯定了我所堅持的現實主義原則。他說--這是冒險的,但這個險不是完全不值得有人來冒一下,既然總得有人拿出這種冒險的魄力,那麽就由我們山東人來做吧。當時他還指著我說--“你也是山東人”。


    三、關於“青春無悔”


    我雖也是知青,卻從不參與什麽有悔無悔、有怨無怨的辯論。並且我認為,下鄉時間的長短,自願或被迫,所赴異地之生存條件的差別,被歧視或沒被歧視,有友誼關照或缺乏友誼關照,當地人對知青的態度好或不好……至少有20條以上的不同情況,幾乎每一條都會導致一名當年的知青說不同的感受。


    事實上我碰到的“無怨無悔”者極少。我總是對他們說--想想死者,傷者,無悔也應低調。他們也都誠心誠意地接受我的勸告。我寫的劇本,當然還是由我來寫歌詞才更能體現全劇的意圖和思想。


    我寫了,如下:


    一寒來暑往,四季輪回。冰天雪地裏,我們共同守護,保暖的火爐。不再喊萬壽無疆,別跟我說誰是敵人,我們的青春由你做主,這是什麽道理?這是什麽道理?!


    二把你的手給我,我也給你我的友誼。歲月是如此漫長,讓我們相扶著挨過。


    擺布吧,那隻不過是我們的肉體;你主宰不了的,是我們的靈魂。還有,從傷口萌芽的思想,從傷口萌芽的思想……


    我和導演就歌詞有過如下對話--他說:“你太猛了。”我說:“創作勾起了我對‘文革’的痛恨。”


    他說:“凡你寫在劇本中的,除了因考慮到長度而加以改動,十之八九的內容我們都照拍了。我們這部劇對‘文革’年代極‘左’特征的呈現,差不多等於80年代以後所有影視作品中呈現的總和。我正擔心它播得出來不?你就一點兒不擔心?”


    我說:“同樣擔心。”他說:“那你還寫出這樣的歌詞來?”我說:“我頭腦進水了。”我當他麵將歌詞撕了。


    我倆相對默默吸煙。最後我提議--我寫不出亮色的歌詞來,幹脆把這“難活”推給藝術總監。


    四、關於《知青》的藝術總監


    藝術總監王敏同誌,曾是《闖關東》的決策人。山東農村插隊知青,八年或九年。與插隊女知青結為夫妻,還當過生產隊長。在徹底否定極“左”年代這一點上,他和我和導演的立場完全一致。他是《知青》創作團隊應特別感激的人。劇本隻不過是“裸劇”,沒有他力挺,《知青》不能成為劇。


    我預先看過的是部分未合成片。沒音樂,沒主題歌。開播以後,我也隻不過斷斷續續看了幾集。並且,歌聲一起,往往就從電視機前離開了。我根本就沒留意到“無怨無悔”四個字。


    直至有媒體就“無怨無悔”采訪我,我才詫異地致電詢問我們的藝術總監。


    他說:我歌詞中所用“無怨無悔”四字,乃指在極“左”年代,劇中人物愛得無悔;為友誼的擔當無悔;與人民同甘共苦無悔;憂國而遭逮捕無悔。也是想對“無怨無悔”四字作另一種詮釋。希望你在必要之時,替我也替我們的團隊作一番解釋。


    我覺得現在到了“必要之時”。


    五、我捫心自問


    如果有當年的知青指斥我“濫用”知青這個巨大名義實現一己之創作企圖,那麽我承認。


    但絕不道歉。更不認罪。


    這是我的創作權利,對誰都無內疚。並且,我在創作知青群像時,一如當年,仍是感情不減的。我還很鬱悶--自開播以後,整天被問知青、知青、知青……居然沒有一個人問--那個年代還有哪些極“左”現象?你認為今人對你的呈現感“興趣”嗎?我當然知道許許多多的人已不感“興趣”。但我卻那麽希望有人問。即使今天人生仍處於低穀的當年的知青,也應明白--歸根結底,“文革”幾乎毀了整整一代人。我會為當年知青的當下“社保”問題大聲疾呼,但我無法將一兩千萬人的每一個體命運全部歸納在一部電視劇中,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六、關於“浪漫化”


    浪漫是譯詞,原指小布爾喬亞的妙悅情調。周萍的遭遇並不妙悅。


    趙天亮和她的愛情並不妙悅。那一封會將人打成“現行****的信並不妙悅。坡底村知青們的經曆並不妙悅。趙氏兄弟的父母作為現役軍人替兩個兒子的擔心並不妙悅。“右派”之子武紅兵被捕入獄並不妙悅。付正死了還受人攻擊並不妙悅。


    沈力被逼瘋了並不妙悅。囤子成了啞巴並不妙悅。韓奶奶和老村長的死並不妙悅。一船女知青的死並不妙悅。“小地包”的死也不妙悅。


    排長張靖嚴因清查“四五”分子被逮捕並不妙悅。周萍、謝菲等姑娘葬身火海更不妙悅!劇中人物們高興一時,快樂過一點,那也隻不過是青春快樂本能的體現罷了--據此便指責全劇“浪漫化”了、“美化”了“文革”年代,這種“批評”太“文革”了。


    七、關於“那個時代的公平與正義”


    有人指責,《知青》將“文革”時代描寫成了“公平、正義”的時代!那麽,此人自己若看了《知青》,反而特想穿越回那個時代去享受“公平與正義”嗎?如果此人真的願意,我則隻有“友邦驚詫”了。


    八、劇本與電視劇有什麽不同?


    1.在劇本中,那一封可將人打成“現行****的信,不是被同班戰友發現了,而是連枕頭一起“丟了”。這使趙天亮從此陷於猜疑與忐忑之中。此種猜疑與忐忑氣氛貫穿全劇,我以為正是“文革”十年不少人的共同感受。


    但導演覺得太難時時顧及,改成現在這樣,未免簡單化了。2.帶到兵團的派性,也不是一次掰手腕就會消除的。劇本中趙天亮因為那封危險的信下落不明,對王凱猜疑最大,二人關係根本難以友好起來--現在這樣,也太簡單了。


    3.周萍回上海探家,由其姐姐帶出了上海郊區插隊知青的情況--在那些日子裏,一名僅17歲的女知青自殺了。也帶出了周父與複旦大學老教授的對話:荒唐時代是不能長久的。


    全部上海部分剪幹淨了。


    4.武紅兵是“右派”兒子,所以他的種種優點在學生時代便被漠視,所以軍人家庭的兒子趙曙光說“你一直是我的朋友”才有意義。抹去了武紅兵的“出身問題”,二人修拖拉機時的對話全沒了意義。


    5.黃偉這一人物,少年時曾認過一位“右派”知識分子家庭的“姐姐”,她也在“文革”中不堪淩辱自殺了。黃偉冒險寫作,實際上是決心以“見證人”的視角對“文革”極“左”危害進行記錄,刪去此片段,這一人物變成大群眾演員了。


    6.尹排長這一人物的全部重場戲也剪去了,使這一原本有血有肉的可敬人物變得不倫不類了。


    還有閑筆片段多處,導演也忍痛割愛了。據我所知,以上都是因長度而剪。否則,全劇將漲到58集了。


    九、關於劇中青年演員們


    親愛的孩子們,我是多麽地感激你們啊!你們原本都對那個極“左”的時代一無所知,用你們自己的話說--“仿佛親身經曆了一次。”


    你們原本以為“那個時代挺好玩兒”--現在用你們的話說--“太可怕了。”


    你們能有這種感性認識,那麽起碼對於你們,補上了必要的“曆史一課”。


    你們是為《知青》付出最多辛苦的人,令我不安的是,你們中有些人,原本戲份不少,可剪來剪去,所剩無幾了,真覺對不起你們。我保證,會不失一切機會向導演們推薦你們。千萬不要因為《知青》引起的種種“熱議”而沮喪,你們參與的絕對是一次不必感到羞愧的表演實踐。


    我還是那句話,給你們每個人都打滿分!從今以後,你們每個人都有了我這個“忘年交”。遇到什麽困難,隻要我能幫助的,幫助就是我的快樂。


    黃偉,楊一凡,王凱,你們三個的戲被剪去得最多,這使你們飾演的角色幾乎成了“大群眾”。千萬不要灰心,你們年輕,還有種種機會--我將經常為你們求祈機會的來臨!


    我懇請仍在看著《知青》的人們,多對此劇中的青年演員們給予點評。他們需要觀眾的點評,如同幼兒園的孩子們需要阿姨多看自己幾眼。將對明星大腕們的關注也分給他們一些吧!你們的點評將使他們受益匪淺。


    曉聲拜托!又,關於本人參與抄寫“講話”一事,乃因我性情之中也有胡適先生那種鄉願弱點。我在1997年就寫過了《思考毛澤東》一文,其中一章便是“毛澤東與文藝”。


    我當年的看法至今未變。但若詳細解釋,等於違過於別人,非我所為。何況我當時覺得那是一種低調紀念,自己不必太“各色”。鄉願有時反而使人尷尬,這一點胡適先生比我更有體會。並且,我以後還是要好好地學習胡適先生的,包括他的鄉願。


    隻不過,須事分原則……


    2012年6月15日


    個個是名家,本本是經典見微知著,品評大家筆下的大境界、大情懷。


    《人生有信》


    一箱二三十年前的書信失而複得,引發了劉心武跨度近三十年的回憶。作者以十一幅親筆插畫和首次公開的與冰心、孫犁、夏誌清、餘英時等海內外知名人士交往的信件,向這段珍貴的曆史致敬。


    透過這些信件,我們能看到作者對自己人生的回顧,雖然他曆經追捧、打擊、標榜、質疑,卻始終不為苦難折服,並沉澱出堅韌柔軟的憫世情懷;還能看到在那個世情動蕩的年代裏,文化精英們是怎樣堅守自己的理想,從跌宕起伏的命運中找到心靈的歸宿。


    劉心武著定價:32.00元


    《我與父輩》


    閻連科懷著一顆救贖與敬仰的熱忱之心,書寫了幾位普通但又偉大的父輩。在那些苦難歲月裏,作者用文字記錄了父親、大伯、四叔的各自命運。他們的故事是中國農民最真實的寫照,他們的故事將震痛每一個中國人的鄉土神經!


    《我與父輩》是閻連科的代表作品,作者用真摯的文字向自己,也向每一位讀者發問:對於我們的父輩,我們究竟知曉多少?我們又到底為他們做過什麽?讀懂父輩、感恩父輩、想想我與父輩的那些往事……


    閻連科著定價:32.00元


    《北京,最後的紀念》


    三年前,閻連科傾盡全部積蓄購買了北京城郊的711號園,在這裏開始了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種菜,采蘑菇,湖上泛舟,收養流浪貓,親近植物動物和土地,他說這是他一生最為奢靡的詩棲生活。


    全書約取桃花源的寧靜與美好,兼收瓦爾登湖的思想與智慧,直抵現代都市人內心深處的田園夢。一篇篇文字如同清泉般洗盡都市的鉛華,讓我們在文字中與作者紀念北京這最後的寧靜。


    711號園於2011年底被強拆,閻連科公開上書引起巨大反響。


    閻連科著定價:32.00元


    《草本的理想國》


    帕慕克曾說,我們一生當中至少要有一次反思,引領我們檢視自己置身其中的環境。阿來說,我不能忍受自己對置身的環境一無所知。有人認為這是狂妄的話,他卻認為這是謙遜的話。既然我們身處如此開闊敞亮的自然界,為什麽不試圖以謙遜的姿態進入它,學習它呢?阿來認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要盡力去了解這個世界。於是,便有了這本與眾不同的小書。


    阿來著定價:35.00元(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恰同學少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梁曉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梁曉聲並收藏恰同學少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