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荷凝lou:以竹為碗,雕成荷葉狀,透明的牛蹄筋做成珍珠大小,舊年梅花熬燉,配用無根水。入口之初,覺得淡,但吃過幾口後,隻覺清純爽脆,唇齒留香,如同夏日清晨飲了荷葉上的第一顆lou珠,整個人都似乎浸潤了月色。


    馨香盈袖:一個長方形的白色糕點,沒有任何點綴地盛放在青玉盤中。初看了,隻覺詫異,這也能算一道菜?但當你遲疑著咬了第一口,青杏、薄荷、柑橘的香味縈繞在口鼻間,清爽青澀中,讓人不禁想起少年時因為一個人的第一次心跳加速;咬第二口,白豆蔻、胡椒、肉桂、甘薑,辛辣甘甜中,讓人想起了暗夜下的銷魂;咬第三口,青鬆,綠葉,晚香玉,餘香悠長中,讓人想起了相思的纏綿……一口又一口,竟是口口香不同,不過指長的糕點,吃完後很久,卻依舊覺得香氣盈袖,如美人在懷。


    …………


    整整一天,雲歌都呆在廚房。全副身心放在菜肴上。


    最後經過五位評判和兩位隱評的評斷,九道菜式,雲歌三勝一平五負,雖然輸了,可雖敗猶榮。


    雲歌在選料、調味、菜式整體編排上輸了,可她在菜肴上表現出來的創新和細巧心思,特別是她善於將詩賦、書畫、歌舞的意境化用到菜式中,從菜名到吃法都極具意趣,讓原本在君子眼中醃臢的廚房變得高雅起來,極大地博取了長安城內文人才子的讚譽,雲歌因此博得了“雅廚”的稱號。


    因為雲歌隻負責做菜,從不lou麵,惹得眾人紛紛猜測這個神秘雅廚的年齡長相,有人說是一個容貌俊美的少年,有人說肯定相貌醜陋,反正越傳越離譜,雲歌自己聽了都覺得好笑。


    有人是真心欣賞雲歌所做的菜,有人隻是附庸風雅,還有人隻是為了出風頭,不管什麽原因,在眾人的追捧下,吃雅廚所做的菜成為了長安城內一條衡量你是否有錢、是否有才、是否有品味的象征。


    一時間,長安城內的達官貴人、才子淑女紛紛來預定雲歌的菜肴,可霍府的帖子卻一直沒有出現。


    雲歌為了一點渺茫的希望,苦苦奮鬥。


    劉病已案子的最後宣判日卻絲毫不因為她的祈求而遲來,依舊一日日地到了眼前。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許平君整個人瘦了一圈,眉眼間全是傷心疲憊。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同在七裏香工作,雲歌又刻意親近,許平君恰好心中悲傷無助,少了幾分平日的銳利潑辣,多了幾分迷茫軟弱,兩人逐漸走進,雖還未到無話不說的地步,可也極是親近。


    宣判之日,雲歌陪著許平君一同去聽劉病已的審判。兩人聽到“帶犯人上堂”,視線都立即凝到了一個方向。


    不一會,就見劉病已被官差帶到了堂上。一身囚服的他難掩憔悴,可行走間傲看眾人的慵懶冷淡反倒越發強烈,唇邊掛著一個懶懶的笑,一副遊戲風塵,全然沒有將生死放在心上的樣子。


    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雲歌忽然想起教她偷東西的侯老頭常念叨的話,心中滿是傷感。


    劉病已看到許平君時,麵上帶了歉然。


    許平君眼中全是哀求,劉病已卻隻是抱歉地看了她一會,就轉開了視線。


    劉病已看到雲歌和許平君交握的手,眼光在雲歌臉上頓了一瞬,lou了驚訝詫異。


    雲歌朝他擠了一個笑,劉病已眉微揚,唇微挑,也還了雲歌一個笑。


    審判過程,所有證詞證據都是一麵倒,劉病已一直含笑而聽,仿若審判的對象不是自己。


    結果早在預料中,可當那個秋後問斬的判牌丟下時,雲歌仍舊是手足冰涼,但心中的一點決不放棄,絕不能讓陵哥哥死,支持著她越發站得筆直。


    許平君身子幾晃,軟倒在雲歌身上,再難克製地哭嚷出來,“人不是病已殺的,病已,你為什麽不說?兄弟義氣比命還重要嗎?你為什麽要護著那些地痞無賴?”


    看到官差拿著刑杖,瞪過來,雲歌忙捂住了許平君的嘴。


    劉病已感激地向雲歌微點了下頭,雲歌半拖半抱地把許平君弄出了府衙。


    因為官府怕劉病已的兄弟鬧事,所以不許任何一人進入,一大群等在外麵聽消息的人看到雲歌和許平君出來,都立即圍了上來。


    許平君一邊哭,一邊恨怨地罵著讓他們都滾開。


    何小七人雖不大,卻十分機靈,立即吩咐大家都先離開。


    這些人看到許平君的反應,已經猜到幾分結果,因心中有愧,都一聲不吭地離開。


    何小七不敢說話,隻用眼神問雲歌,雲歌朝何小七搖了搖頭,囑咐他送許平君回家,自己匆匆去找孟玨。


    孟玨正和一個容貌清矍,氣度雍華、四十多歲的男子坐於七裏香飲茶,瞅到雲歌進來,仿佛沒有看見雲歌滿麵的焦急,未等她開口,就笑說:“雲歌,等了你大半日,茶都喝了兩壺。快去撿你拿手的菜做來吃。今日碰到知己,一定要慶祝一下。”


    雲歌呆了一下,和孟玨的目光相對時,立有所悟,忙壓下心內諸般感情,點頭應好,轉身進了內堂匆匆忙碌。


    孟玨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發怔,又立即收回心神,笑看向對麵的男子。


    兩盞茶的功夫,雲歌就端了三盤菜上來。


    男子每吃一道菜,雲歌就輕聲報上菜名,越往後越緊張,手緊拽著自己的袖子,大氣都不敢喘。


    黛青的玉盤,如同夜晚的天空,點點星子羅列成星空的樣子。男子夾了一個星星,咬了一口後問:“甜中苦,明明是木瓜,卻透著苦瓜的味道。三道菜,一道是綠衣,一道是騶虞,這道叫什麽名字?”


    雲歌低著頭回道:“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是命不同!” 男子慢聲低吟。“綠衣,騶虞、小星,菜中有悼亡憤怨之音,姑娘的親人有難嗎?若心中不平,不妨講出來,人命雖貴賤不同,可世間總有公理。”


    雲歌瞟了眼孟玨,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遂低著頭,細細地把劉病已的事情講了出來,那個中年男子一麵聽著,一麵吃菜,間中一絲表情都沒有。


    眼前的男子深不可測,喜怒點滴不顯,聽到女婿的名字時,夾菜的手連頓都未頓一下。


    雲歌一段話講完,已是一背脊的冷汗。


    那個男子聽完雲歌的話,沒有理會她,對孟玨含了絲笑問,“小兄弟既然已經猜測到我的身份,怎麽還敢任由這個丫頭在我麵前說出這番話?”


    孟玨立即站起來,向男子行大禮,“霍大人,你剛進來時,草民的確不知道你的身份。誰能想到大漢朝的大司馬大將軍竟然會一個隨從不帶,徒步就走了進來?還和草民說話聊天,待若朋友。所以剛開始草民隻是把你當作了風塵異人,後來看到大人的吃飯姿勢,心中略有疑惑,又留意到大人袖口內的宮繡,聯係到大人起先的談吐,草民才有八九分推測,也因為有先前草民一時大膽的品茶論交,草民才覺得雲歌的話在大人麵前,沒有什麽說不得。也許律法下,其理不通,可大人一定能體諒其情。”


    雲歌聽完孟玨的話,立即向霍光行禮,“民女雲歌見過霍大人。”


    “你叫雲歌?很好聽的名字,你父母定是盼你一生自在寫意。”霍光語氣溫和地讓雲歌起身,“難為你小小年紀就一個人在外麵闖蕩,我的女兒成君和你年紀相仿,她還隻知道撒嬌鬧脾氣。”


    雲歌說:“霍小姐金枝玉葉,豈是民女敢比?”


    霍光視線停留在雲歌眉目間,有些恍惚,“看到你,倒有幾分莫名的熟悉親切感,這大概就是世人常說的眼緣吧!”


    話裏的內容大出雲歌意外,雲歌不禁大著膽子細看了霍光幾眼,許是因為霍光的溫和,雲歌隻覺心裏也生了幾分親近,笑著向霍光行禮,“謝霍大人厚愛。”


    霍光站起身,向外踱步而去,“你說的事情,我會命人重新查過,公正地按大漢律法處置。”


    霍光的背影剛走遠,雲歌就猛一轉身,握住了孟玨的胳膊,一麵跳著,一麵高興地大叫,“我們成功了,成功了!多謝你!多謝你!多謝你!……”


    孟玨的身子被雲歌搖得晃來晃去,“夠了,夠了,不用謝了!”


    說到後來,發現雲歌根本沒有往耳朵裏麵去,想到雲歌這一個月來緊鎖的眉頭,難見的笑顏,心中微軟,遂隻靜靜站著,任由雲歌在他身邊雀躍。


    雲歌跳鬧了一會,驀然發覺自己和孟玨的親昵,她立即放開了孟玨的胳膊,大退了一步,臉頰飛紅,訥訥地說:“我去告訴許姐姐這個好消息。”


    雲歌不敢看孟玨,話還沒有說完,就迅速轉身,如一隻蝴蝶般,翩翩飛出了店堂,飛入了陽光明媚的大街上。


    孟玨臨窗凝視著雲歌的背影,眼中不知是譏還是憐。


    真是個蠢丫頭!


    霍光的話,你到底聽懂了幾分?


    忽地輕歎口氣,算了!沒功夫再陪這個丫頭折騰了。


    看雲歌現在對他的態度,他的目的早已經達到,也該收手了。


    劉病已,這一次就先便宜了你。


    “一月。”


    一道黑影不知道從哪裏飛出,悄無聲息地落在屋子內的暗影處,“回公子,霍光進入七裏香後,窗下賞風景的人,隔座吃飯的人都應該是保護他的侍從。”


    孟玨微微而笑。


    三大權臣中,性格最謹慎的就是霍光。他怎麽會給對手機會去暗殺他?


    “通知李蜀,就說這個遊戲到此為止,霍光已經介入,他應該不想驚動了上官桀。他要的錢財都給他,他想要月姬,就讓月姬先陪他玩一陣。丁外人那邊也再下些功夫,他要什麽就給什麽,他喜歡高,那就順了他的心意,盡力往高處捧。”


    一月低聲說:“公子費了不少錢財把劉病已不落痕跡地弄進獄中,放過了這次機會未免可惜。”


    孟玨淡笑:“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想要劉病已的命,總會有機會,現在別的事情更重要。”


    他此行本是特意為了雲歌而來,卻沒有料到撞見了尋訪多年的人。


    雲歌在樹蔭底下凝視著偷來的玉佩發呆時,隱在暗處的他也是思緒複雜地盯著玉佩。


    雖然隻見過一次,可因為那塊玉佩浸潤著無數親人的鮮血,早已經是刻入骨、銘進心。


    劉病已?他記得玉佩主人的真名應該叫劉詢。


    他曾派了無數人尋訪劉詢的下落,甚至以為這個人也許已經死了,卻沒有想到劉詢的膽子那麽大,隻改了個名字,就敢在天子腳下定居。可轉念一想,最危險的地方不也是最安全嗎?隻此一點,劉病已此人就不容低估。


    幼年的遭遇一幕幕從腦中滑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幼時想過無數次的事情,殺了劉病已。


    父親不是說過劉詢的命最寶貴嗎?劉詢的血統最高貴嗎?那好……就讓最高貴的人因為最低賤的人而死吧!堂堂的衛皇孫,因為一個低賤的家丁而死,如果父親在地下知道了,不是很有意思嗎?


    隻是沒有料到的事情太多了,孟玨沒有料到會因為雲歌找到劉病已,也沒有料到雲歌對劉病已的關心非同一般,現在又結識了霍光,而霍光對劉病已的態度難以預測。


    當年為了奪取太子之位,燕王、廣陵王早就蠢蠢欲動,卻因為有衛青在,一直不能成功。


    當衛氏家族的守護神衛青去世後,在眾人明裏暗中齊心合力的陷害下,衛太子劉據被逼造反,事敗後,皇後衛子夫自盡,太子的全家也盡死,僅剩的血脈劉詢流落民間。


    為了斬草除根,江充在明,昌邑王、燕王、廣陵王在暗,還有上官桀和鉤弋夫人都想盡了辦法去殺劉詢,可霍光冒著風險偷偷護住了劉詢,以至於眾人都以為劉詢早死。


    但這麽多年間,霍光卻又對劉詢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似乎霍光的心底深處也很樂意看到劉詢死。


    孟玨現在不確定霍光究竟知道不知道劉病已就是劉詢,也不能確定霍光對劉病已究竟是什麽態度。而目前,他還不想去試探霍光的底線。


    況且,他固然不喜劉病已,可更不想因為劉病已讓上官桀回想起當年的舊事,心生警惕,壞了他的事情。


    一月彎了彎身子,“屬下明白了。”


    一月剛想走,孟玨又說:“轉告大公子,請他顧及一下自己的安危,若被人知道他私進長安,安個謀反罪名絲毫不為過,請他立即回昌邑。”


    一月頗是為難,孟玨沉默了會,輕歎口氣,“實在勸不動就罷了,過幾日我和他一起回去。這幾日你們看好他,注意有沒有人留意到你們。”


    一月行了一禮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暗影中。


    孟玨一個人負手立於窗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長安城的子民在他腳下來來往往。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陰影照到他身上,少了幾分光明處的暖,多了幾分陰影下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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