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歌的詩賦文都是半桶水。


    不過雖沒吃過豬肉,也聽過豬叫喚,從小到大,被母親和二哥半哄半迫地學了不少,加之二哥搜羅了不少名人字畫,日日熏陶下,雲歌的鑒賞眼力雖不能和二哥比,點評字畫卻已經足夠。


    因為雲歌點評得當,被挑中免去酒費的詩賦筆墨都各有特色,常常是寫得固然出色,評的卻更加有趣,兩者相得益彰。漸漸地,讀書人都以能在竹葉青的竹屏上留下筆墨為榮。


    雲歌一直謹記孟玨的叮囑,越少人知道雅廚的身份越好。為了不引人注意,點評之事也是隱於幕後,可她越是如此,竹葉青的名號越是傳得響亮。


    “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成為長安城中的新近最流行的一句話。喝竹葉青,不僅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成為才華的一種體現。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居於少陵原,所以兩個人每日都要趕進長安城,去七裏香上工。


    今日去上工時,發現城門封鎖,不能進城。


    許平君找人打聽後,才知道說什麽因為衛太子還魂向皇上索冤,弄得全城戒嚴,所以沒有特許,任何人不得進出長安城。


    生意沒有辦法做,兩人隻能給自己放假,索性跑去遊山玩水。


    許平君還有些氣悶,雲歌卻是快樂如小鳥,一路隻是唧唧喳喳,不停地求許平君給她講長安的傳說和故事。


    雲歌是個極好的聽故事的人,表情十分投入,頻頻大呼小叫,讓許平君覺得自己比說書先生講得更好,不禁越講越有心情,再加上湖光山色,鳥語花香,她也開始覺得能休息一天,錢即使少賺了,也不是壞事。


    許平君不知道怎麽說到了當年美名動天下的李夫人,李夫人傾國傾城的故事讓兩個女孩子都是連聲感歎。


    雲歌不停地問,“李夫人真的美到能傾倒城池嗎?”


    許平君說:“當然,老皇上有那麽多妃子,一個比一個美,可死了後卻隻讓很早前就去世了的李夫人和他合葬,皇上為此還特意追封了她為皇後,可見老皇上一直不能忘記她。”


    兩人頻頻感歎著怎麽紅顏薄命,怎麽那麽早就去世了呢?又咕咕笑著說不知道如今這位皇上是否是長情的人。


    平君打量著雲歌笑說:“雲歌,你可以去做妃子呢!去做一個小妖妃。把皇上迷得暈乎乎,將來也留下一段傳說,任由後來的女子追思。”


    雲歌點著頭連連說:“那姐姐去做皇後,肯定是一代賢後,名留青史。”


    兩個人瘋言瘋語地說鬧,都哈哈大笑起來。


    雲歌笑指著山澗間的鴛鴦,“隻羨鴛鴦不羨仙!”


    平君沉默了一瞬,輕輕說了句酒樓裏聽來的唱詞:“隻願一人共白頭”。


    兩人看著彼此,異口同聲地說:“你肯定會如願!”


    說完後,愣了一瞬,兩人都是臉頰慢慢飛紅,卻又相對大笑起來。


    兩人手挽著手爬上一個山坡,看到對麵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麽這裏也被戒嚴了?”雲歌跺足。


    許平君重歎了口氣,“還不是衛太子的冤魂鬧的?對麵葬著衛太子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雲歌撐著脖子看了半晌,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墳墓,隻能作罷。


    看到官兵張望過來,許平君立即拉著雲歌下山,“別看了,衛太子雖然死了十多年了,可一直是長安城的禁忌,不要惹禍上身。”


    “那個冤魂肯定是假的,他要想索冤直接去皇宮找皇上了,何必在城門口鬧呢?鬧得死人都不能清靜。再說皇上不也才十八九歲嗎?當年衛太子全家被殺時,皇上才是幾歲小兒,即使是神童,比常人早慧,也不可能害得了太子呀!”


    “誰知道呢?我們做我們的平頭百姓,皇家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還琢磨過即使再討厭子女,父母怎麽能下得了殺手呢?可你看老皇上,兒子孫子孫女連著他們的妻妾一個都不放過,滿門盡滅。難怪都說衛太子冤魂難安,怎麽安得了?”


    兩人在山野間玩了一整日,又在外麵吃過飯,天色黑透時才回家。


    平君到家時,她的母親罕見地笑臉迎了出來,平君卻是板著臉進了門。


    雲歌輕聲歎了口氣,給許平君的母親請了個安後回自己屋子。


    自孟玨走後,劉病已和許平君幫她在他們住的附近租了屋子。


    如今三人毗鄰而居,也算彼此有個照應。


    經過劉病已的屋子時,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發呆,雲歌猶豫了下,進去坐到他身旁。


    劉病已衝她點頭笑了一下,雖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樣的笑,雲歌卻覺得那個笑透著悲涼。


    “大哥,許姐姐就要出嫁了。”


    “對方家境不錯,人也不錯,平君嫁給他,兩個人彼此幫襯著,日子肯定過得比現在好。”


    “大哥,你就沒有……從沒有……”


    “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雲歌重重歎了口氣,當初還以為他們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來如此。那她現在可以告訴他,他們之間的終身約定嗎?至少可以問問他還記得那隻繡鞋嗎?可是許姐姐……


    雲歌還在猶豫躊躇,劉病已凝視著暗夜深處,淡淡說:“我沒資格,更沒有心情想這些男女之事。”


    雲歌呆了一瞬,低下了頭。


    他已經全部忘記了,即使說了又有什麽意思?隻不過是給他增添煩惱。何況還有許姐姐。


    雲歌低著頭發呆,劉病已沉默地看著雲歌。


    雲歌抬頭時,兩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開了視線。


    “雲歌,你覺不覺得我是個很沒誌氣的人?”夜色中,劉病已側臉對她,表情看不分明。


    雲歌輕聲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隻怕是做不了,所以索性寄情閑逸了。遊俠客們雖不是世俗中的正經人,可都有幾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貧愛富,踩賤捧高,他們更值得交往。”


    劉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雲歌感覺出劉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說,她也不問,隻靜靜坐著相陪。


    劉病已忽地問:“雲歌,你想出去走走嗎?”


    雲歌點了下頭。


    劉病已帶著雲歌越走越偏僻。月光從林木間篩落,微風吹葉,葉動,影動,越顯斑駁。兩人的腳步聲偶會驚起枝頭的宿鳥,“嗚啞”一聲,更添寂靜。


    穿過樹林,眼前驀然開闊,月光毫無阻隔地直落下來,灑在漫生的荒草間,灑在一座座墓碑間。


    這樣的蕭索讓雲歌覺得身上有些涼,不自禁地抱著胳膊往劉病已身邊湊了湊。


    劉病已輕聲笑道:“有兄弟喜歡騙了女孩子到荒墳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滿懷,她們怕死人,其實哪裏知道活人比死人更可怕。”


    劉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了墳地間,雲歌倒是一片泰然,隨著劉病已穿行在墳墓間。


    劉病已站定在一個墳墓前。雲歌凝目看去,卻是一座無字墓碑,墳墓上的荒草已經長得幾乎淹沒住整個墳墓,墓碑也是殘破不堪。


    劉病已默站了良久,神情肅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聽聞了嗎?”


    “什麽事情?”


    “北城門的鬧劇。”


    “哦!聽聞了。整個長安城都被鬧得封鎖了城門,所以我今日也沒有進城做菜。”


    據說清晨時分,一個男子乘黃犢車到北城門,自稱衛太子,傳昭公、卿、將軍來見。來人說起衛太子的往事,對答如流,斥責本不該位居天子之位的劉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難安。(


    衛太子冤魂引得長安城中數萬人圍觀,很多官員都驚慌失措。雋不疑挺身而出,高聲斥責對方裝神弄鬼,方穩住了慌亂的官員。最後經霍光同意,雋不疑帶兵驅散了眾人,抓住了自稱衛太子的男子,經雋不疑審判,男子招認自己是錢迷了心竅的方士,受了衛太子舊日舍人的錢財,所以妖言惑眾。男子立即被斬殺於鬧市,以示懲戒。)


    劉病已凝視著墓碑,緩緩說:“你麵前的墳墓裏就是當年母儀天下的衛皇後,死後卻是一卷草席一裹就扔進了荒墳場中。極盡榮耀時,衛氏一門三女,還有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幸虧衛少兒和衛青死得早,幸運地沒有看到衛氏沒落。太子之亂時,不過幾日,衛皇後自盡,衛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殺,合族盡滅。”


    雲歌蹲了下來,手輕輕摸過墓碑。也許是小時候聽了太多衛青的故事,也聽二哥提過這個出身低賤卻成為了皇後的女子,雲歌心裏驀然難過起來,“舍人有錢財買通人去鬧事,卻沒有錢財替衛皇後稍稍修葺一下墳墓?他既然對衛太子那麽忠心,怎麽從未體會過衛太子的孝心?”


    劉病已放聲大笑起來,“如此簡單的道理,一些人卻看不分明。一個死了這麽多年的人,還日日不能讓他們安生。”


    笑聲在荒墳間蕩開,越顯淒涼。


    雲歌輕聲說:“我以前聽常叔和幾個文人私下偷偷提了幾句衛太子,都很是感慨。聽聞衛太子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提倡節儉,和武帝的強兵政策、奢靡作風完全不同,大概因為民間一直懷念著衛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殺死,可百姓的心卻不能被殺死。衛太子泉下有知,也應寬慰。”


    劉病已收住了笑聲,靜靜站著。


    雲歌鼓了半晌的勇氣,方敢問:“大哥,你上次說有人想殺你,你是衛家的親戚嗎?”


    “算有些關係吧!衛太子之亂,牽扯甚廣,死了上萬人,當時整個長安都血流成河,我家也未能免禍。”劉病已似乎很不願意再回想,笑對雲歌說:“我們回去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荒草間,劉病已神態依舊,雲歌卻感覺到他比來時心情好了許多。


    “雲歌,害怕嗎?”


    “壓根兒就不怕。”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聽聞有一個女子被負心漢拋棄,自盡後化為了厲鬼,因為嫉恨於美貌女子,她專喜歡找容貌美麗的女子,靜靜跟在女子的身後,輕輕地嗬氣,你會覺得你脖子上涼氣陣陣……”


    “啊!”雲歌尖叫起來,滿臉驚怕,“我的腳,她抓住我的腳了。大哥,救我……”


    劉病已見她隱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血色,驚出了一身冷汗,“雲歌,別怕。我是信口胡編的故事,沒有女鬼。”


    他以為是野獸咬住了雲歌,分開亂草後,卻發現雲歌的腳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驚疑不定間,忽醒悟過來,他隻聞到了清雅的花草香氣,沒有血腥味。


    沒有血腥味?他摸了把雲歌的裙裾,氣叫:“雲歌!”


    雲歌朝他做了個鬼臉,迅速跑開。


    一邊笑著,一邊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嚇唬女孩子,記得帶點道具!否則效果實在不行。灑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lou水,暗中看著就像血,糖蓮藕像人的胳膊,咬一口滿嘴血,染過色後的長粽葉,含在嘴裏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劉病已笑向雲歌追去,“雲歌,你跑慢點。鬼也許是沒有,不過荒草叢裏蛇鼠什麽的野獸還是不少的。”


    雲歌一臉得意,笑叫:“我-才-不-怕!”


    劉病已笑問:“你哪裏來的那麽多鬼門道?倒是比我那幫兄弟更會整人,以後他們想帶女孩子來這裏,就讓他們來和你請教了。”


    雲歌撇撇嘴:“才不幫他們禍害女子呢!不過大哥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抱美人在懷,我一定傾囊相授。”話剛說完,忽想起劉病已剛才講故事嚇她,心突突幾跳,臉頰飛紅,隻扭過了頭,如風一般跑著。


    兩個人在荒墳間,一個跑,一個追,笑鬧聲驅散了原本的淒涼荒蕪。


    夜色、荒墳,忽然也變得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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