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那官員遲疑地喚了一聲。


    我一驚,慌忙將目光從他的臉上收回,裝作沒聽見一樣立馬抬腳走人。


    沒錯,眼前這個驚詫莫名,兩眼直愣愣望著我的官員,正是曾經與王和均一起邀我把酒言歡的陳潢,那時候他還是一身白衣,是靳輔手下的幕僚,今天卻已穿了四品朝服,看來康師傅又破格提拔了一個人才。


    我為陳潢感到高興的同時,卻又想起了王和均,不知他清醒了沒有。陳潢既已經抵達金陵,肯定會去找王和均的!我雖然也很想知道王和均的近況,但此刻無論是時間還是地點,都不適合,我若在這裏多待一秒,或許連陳潢都得搭進去!


    “晨曦,哦,不,大公主,大公主,請留步!”陳潢焦急的聲音中竟帶著幾分欣喜和激動,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已在沙漠中行走得筋疲力盡的人突然間發現了“海市蜃樓”。可他這麽一聲“留步”,卻讓我心頭一跳,我略頓了頓,又繼續邁步前行。


    “大公主!一鳴他……快不行了!”陳潢說得非常得痛心。


    “你說什麽?”我猛地轉身,難以置信地望著陳潢。


    “主子!快走吧,別管了,不然皇上知道了又不得了!”小穗扯著我的袖子小聲道。


    小穗的勸諫讓我猛地清醒過來:是啊,康師傅就在這院子的正房裏呆著,我這麽貿貿然跟陳潢探聽王和均的消息,萬一被他知道了,那後果可真是不可挽回了,說不定王和均活不過今晚!


    被赫奕和赫達死死攔住的陳潢似乎看到了希望,神色急切地道:“一鳴他快不行了,高燒不退,胡話連篇,一直叫著‘晨曦’……”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我打斷了陳潢的話,冷然道,“你先衝撞皇家公主在前,現在又無故阻攔我前行,本是重罪,念你初犯,姑且饒你一回,快走吧。”


    說完,我不顧陳潢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轉身跨進了院門。


    “大公主!大公主……”背後傳來陳潢不死心的呼喚。


    “要命的趕快走!”赫奕和赫達忠實地執行著他們的護衛任務。


    “叩見大公主!”我剛進院子,迎麵就碰上了康師傅身邊的當紅侍衛之一——關保。


    “關侍衛請起”我一抬手道,“你這麽急匆匆地,幹嘛去啊?”


    “回大公主,剛剛皇上聽到門口有喧嘩聲,就讓奴才出去瞧瞧。”關保躬身道。


    好險,果然已驚動了康師傅,再慢一步,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哦,那你不用去了。”我堆著笑道,“剛剛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人,現在沒事了。”


    關保“遮”了一聲去回複康師傅了,我則回了西廂房。


    愣愣地在榻上坐了半天,我心內是波瀾不斷: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昨天蔣燮明明說王和均性命無虞的,怎麽過了一晚上情況就急轉直下了?現在怎麽辦?怎麽辦?


    焦急之下,我起身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猶如被關在籠子裏的困獸,怎麽都想不出應對的折來!我出不去,也什麽都不能做,現在的境況是動輒得咎啊!


    “叩見王爺!”門外侍女太監們的請安聲告訴我常寧來了。


    平日這種聲音聽得太多了,可現在聽來卻是如此悅耳——這是王和均的“救命之聲”啊!


    “禧兒!”常寧喚著我的名,大步踏入內堂。


    我主動迎上前去行禮,微笑道:“五叔,您來啦!”


    “快讓我看看!”常寧說著就拉過我的手檢視起來,我想藏都來不及了。


    一看到我的“紅酥手”,常寧心疼得眼眶都紅了,忿忿地道:“你皇阿瑪也太狠心了,竟然打成這樣!不行,我找他去!”常寧說著就要起身去找康師傅理論。


    “五叔,您別去!”我忙死死地拖住常寧,他這一去,萬一要是和康師傅吵起來,我幫誰呀?“昨兒是我不對,把皇阿瑪氣著了,他雖然打了我,可我知道其實他心裏頭比我還疼呢,您就別去了。”


    常寧望了我半晌,才歎了口氣,隨我在榻上坐了。


    “五叔,我想請您幫個忙成不?”我用懇切的目光望著常寧。


    常寧點著頭道:“你說吧。”


    “江湖郎中的醫術總歸是比不上太醫院的大夫。您能不能設法帶個太醫去給滄海樓的那個人去瞧瞧病?”


    “禧兒!”常寧用疑惑的目光望了我半天,有些訝異地道,“難道,你跟那個人……”


    “不是,不是,五叔,您別想岔了!”我連連搖頭,撇清道,“我跟他隻是在蘇州遊玩時結識的朋友,一般的朋友!不是您想的那樣!我就是玩兒得再瘋,咱家的規矩也不會忘的!當年就連皇阿瑪的皇後也是老祖宗定下的,這些我都知道。”


    說到這裏,我心裏竟又是一陣說不上來的鬱悶,鼻子也有點微酸,便假裝轉頭看了一眼屋裏的陳設。


    “禧兒……”常寧拍了拍我的手背,有些感慨地道,“做長輩的總是希望小輩能夠幸福安康,將來,等你做了長輩就能理解我們的心思了。[]”


    “五叔,我能理解,我知道您和皇阿瑪都是為了我好,都是真心疼我的。”我對著常寧擠出一絲笑容。


    “禧兒,你能這麽想就好啊!”常寧欣慰地點點頭。


    “所以,五叔,我跟那個人真的什麽事兒都沒有,就是一般的朋友。可是,您也知道,我難得有個朋友,這個朋友又救過我的命,現在我聽說他病情危急,心裏怎能不著急?可皇阿瑪不讓我出去,我實在沒辦法,隻好求您救救他了,您可一定得答應我啊!”我說著說著,眼睛就濕潤了。


    “好孩子,別哭,我答應你!”常寧道。


    “謝謝五叔!”我起身給常寧行了個禮以表達謝意。


    “好了,你歇著吧,我這就去想想辦法。”常寧說就站了起來。


    “哦,您等等。”我忽想起昨晚小穗跟著蔣燮拿回來的藥和藥方還在屋裏擱著,就進去拿出來遞給常寧。“這是昨兒蔣燮給開的方子和配的藥,您拿著,或許能做個參考。”


    常寧點點頭接過藥和藥方,起身走了幾步,又轉頭對我道:“哦,對了,禧兒,我答應你一定設法將這個人治好,不過你也得答應我,從今兒起,再也不要管這件事了,好嗎?”


    “嗯!我答應您。”我望著常寧殷切的目光,鄭重地點頭。


    我將常寧送到房門口,恰逢兩個官員剛剛覲見完畢從正房出來,兩人看上去神色似乎都有些鬱鬱的,走在前頭的那位我認識,是江寧巡撫湯斌,跟在他身後的是則一個身形削瘦,年界半百的七品縣令,兩人看到常寧和我,都忙不迭行禮請安。


    常寧示意湯斌和縣令起身,打量了一下那位縣令道:“這位是……?”


    湯斌躬身介紹道:“吳江縣縣令郭琇。”


    郭琇?我有點兒愣神,這個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哦,原來你就是吳江人人稱頌的‘郭青天’啊!”常寧說著又用讚賞的目光再次將郭琇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通。“嗯,是有‘青天’的樣子。”


    “王爺謬讚!”郭琇躬身謙虛著。


    常寧打著官腔道:“郭琇啊,你的事兒本王也有所耳聞,你記著,隻要你一心為國盡忠,為民謀福,皇上和朝廷都不會虧待你的。”


    “下官謹記王爺教誨,定當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郭琇信誓旦旦地道。


    “好!”常寧讚了一句道,“你們忙去吧。”


    “下官告退!”湯斌和郭琇又行了個禮,後退了幾步,轉身離去。


    “禧兒,你也進去吧,我走啦!”常寧回頭道。


    “嗯!”我點頭,目送著常寧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


    ************


    晚膳過後,我為了靜心,就攤開宣紙,自動自發地練起了書法。


    小穗從外頭進來悄聲報說:“主子,王爺說事兒已辦妥,讓您不要再掛心。”


    “哦?王爺來過了?”


    “嗯!”小穗點頭道,“剛剛路過門口,去皇上那兒了。”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我放下了手中的湖筆,原本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常寧既然這麽說,事情應該妥帖了,明天啟程離開金陵,我也能走的安安心心。


    “主子,梁公公來了。”我這還沒感慨多少呢,剛出去不久的小穗又進來稟報道。


    “嗯?他這會兒來幹嘛?”我雖心存疑惑,但還是迎到了廳堂,見禮過後,隻見梁九功笑容滿麵的,於是問道,“梁公公,什麽事兒這麽高興啊?”


    梁九功躬身道:“大公主,這事兒您聽了一準兒歡喜!皇上讓老奴來知會您一聲兒,一會兒帶您出去遊秦淮河,讓您趕緊換身兒衣服。”


    “啊?我沒聽錯?”我有些詫異,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這時候,康師傅不是一般都在跟奏折努力作鬥爭嘛?


    “嗬嗬,您沒聽錯!”梁九功笑嗬嗬地道,“大公主,老奴先告退了,您可快著點兒,皇上已經在準備了,一會兒就過來。”


    梁九功走後,小穗立馬領著幾個侍女,興高采烈地幫我換行頭,我由著他們擺弄,倒不覺著得有多興奮。想當初剛到金陵,我是千方百計想要出去一探秦淮,這回康師傅開了金口要親自帶我去遊秦淮,我非但沒那麽高興,反而心頭有些鬱鬱的。


    “主子,好了,您看看行不行?”小穗的話讓我從愁緒中還了魂。


    我抬眼看了看鏡子,還是那套藍底暗繡白色梅花的男裝便服,挺好的一富家公子哥兒形象,偏臭著一張臉——這神色要是讓康師傅看了,可能又要惹麻煩。既然那天已經跟王和均說了要忘記,那我自己也應該做到,不是嗎?這樣大家都會幸福快樂。想到這裏,我對著鏡子笑了笑,戴上了帽子。


    “禧兒,你好了沒有?”康師傅的聲音從外間傳來。


    “哎——好了,我馬上來。”我應了一聲,出去跟康師傅會合。


    果然是名副其實的夜遊秦淮!康師傅準備得很充分,我們乘車坐了一段路到了一個碼頭上,就登上了一艘早已停泊在岸邊的能容納二三十人,且掛著紅燈籠的大畫舫。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開了畫舫的窗子,觀賞著秦淮河在兩岸燈光掩映下的粼粼波光,耳聽得沿岸妓樓不時飄過來的讓人心內酥麻的豔曲,我不知不覺就吟出了杜牧的這首《泊秦淮》,不過忽然想起下麵兩句有些不適合當前的“和諧國勢”,因此,瞟了一眼康師傅後,下意識地就吞了回去。


    康師傅笑了笑,道:“怎麽了,後兩句呢?”


    “呃……突然忘了。”我伸手拿了一顆“五香豆”放進嘴裏,含混地答道。


    “忘了?你這個鬼靈精,又想糊弄你爹是不是?”康師傅假意嗔道。


    “哪有,我真忘了。”我故作想回憶卻回憶不起來的樣子,跟康師傅道,“爹,他們都說您博聞強識,學富五車,您肯定記得下麵兩句吧?”


    “嗯,當然記得。”康師傅轉頭看了一眼窗外,無限感慨地吟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


    “對對對!爹,您的記性真好!”我向康師傅豎起了大拇指。


    “你這丫頭!”康師傅輕笑著搖了搖頭。


    “嘿嘿!”我嚼著“五香豆”,又轉頭繼續看風景,忽然河岸上一幢高樓上懸掛的一串紅燈籠上的字刺痛了我的眼睛——那上麵寫著的正是“滄海樓”。


    我壓著心內泛起的一絲酸楚感,回頭對康師傅一笑,道:“爹,您怎麽會想起今兒晚上帶我出來遊秦淮呢?往常這時候,您可正在看折子呢!”


    康師傅笑了笑道:“為了達成我女兒的心願,折子可以暫時放一邊兒。我知道,打從來金陵那天開始,你就想盡了辦法想來看這秦淮風景是不是?”


    我朝康師傅眨了眨眼,笑了一笑,沒言語。


    還說什麽呢?我的心思就從沒逃過康師傅的法眼。


    “那時候,金陵城裏不安全,我怎能放心讓你出去玩兒呢?”康師傅繼續道,“明天咱們就要啟程回京了,下次什麽時候能再來,說實話,我也說不準,要是再不帶你來看看,你呀,該不高興咯!”


    “才不……”我剛想說“才不會”,卻忽然聽到“咚”地一聲,似乎是有人落水的聲音。我轉頭一瞧,前頭離著大約有七八米遠的岸邊,有三四個拿著家夥的人朝河邊奔來,沿著岸邊走來走去仔細往河裏瞧了瞧,嘴裏嚷著“在那裏,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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