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鏡子裏看見蘭溪的麵色,月明樓便知道她是明白了他的思緒了。


    月明樓之前那一身的輕狂都點點散去,他有些疲憊地靠在座椅上,伸手揉了揉眉心,“從前我一直恨我爸,為我媽不值。我甚至幾次上公司去跟我爸拍著辦公桌大鬧,想要為我媽要回一個公道。”


    “可是卻都不奏效,我爸依然故我。我一氣之下才選擇離家出走――我卻從來沒有仔細想過他為什麽會這樣做。”


    “當年我也是小,不理解大人的心情吧。可是自從我們有了小花兒,自從我們現在的處境開始與他當年有所相似開始,我逐漸學著去揣摩他當年的心境。”


    “我想那一切,也許就是章荊南的所圖。她處心積慮製造緋聞,繼而生下小哲,為的都是想要讓我爸痛苦――她自己不能再跟五叔在一起了,她就也要我爸同樣地難過。辶”


    “而我爸在眼睜睜看見我媽難過而無法解決的時候,他又哪裏還有足夠的精力去處理公事?這樣一來,我爸從私從公兩方麵的聲望都會大打折扣,便讓我五叔有機會脫穎而出。在那樣的我爸,跟完美無缺的五叔相比,董事會的天平一定會慢慢傾向我五叔。”


    “以當時的情形計算,隻要假以時日,相信董事會會真的將公司交給我五叔。那麽章荊南的目的就達到了――她用她自己的力量,幫我五叔打敗了我爸,而且是徹底的打敗,再無後患。”


    月明樓說到後來,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都顫抖起來澌。


    想及當年那睿智英明的父親,竟然在表麵的榮光之下,實則掙紮在泥沼裏,眼睜睜看著自己讓自己的妻子疼痛……可是那時候的他,非但沒有能力幫父母解憂,反而火上澆油地鬧上爸的辦公室去,後來甚至於離家出走,為爸媽的心情雪上加霜。


    他看見往事化作一條條無形的絲線,根根束束將他自己纏緊。他就像那作繭自縛的蠶,困在絲線中央,為自己織就華麗的棺槨。


    “所以我想,不如一切都抖開算了。月家的聲望是要緊,可是我不想讓你再重複我媽當年的傷心――我向來就是月家的不肖子孫,我給月家聲望抹黑的事兒也沒少做過了,不多這一件。”


    他扭頭來握住她的手,“我不管月家的聲望了,我隻不想讓你這樣為難。大不了到時候讓我爺爺登報宣告說與我斷絕關係,將我逐出家門去就算了――隻要我不再是月家的子孫了,他們還能說什麽?”


    “蒲公英,其實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所背負的這些壓力,都不該是讓你一個人來承受的。我當年親眼看見了我媽的痛苦,我絕不會讓你也那樣……”


    “你別責怪你自己!”


    蘭溪眼睜睜看著他自己將自己沉淪下去,猛地扭身拍著他的手臂,“不是那樣的,我覺得可能我們都誤會了,也許當年的情形根本就不是那樣的!”


    “你說什麽?”月明樓疲憊地扭頭望蘭溪,“什麽不是那樣的?”


    蘭溪有些困難地表達,“我覺得,也許一切多不像人們看見的那樣,或者說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我在想,也許你的母親,她根本不是那麽柔弱的人;她所承受的一切,不是悲哀與苦難,而是她自己心甘情願想要背負起來的!”


    “你說什麽?”月明樓又重複地問了一遍。這一次,他的眼睛裏也因為蘭溪的話,而似乎隱約地有了一星光亮。


    蘭溪點頭,“以己推人,也因為我自己在這樣為難的處境裏,所以我才會重新去設想她老人家當年的心境――既然明知道丈夫可能出軌了,一個女人也很有可能會發現丈夫跟別的女人有了孩子,那麽她又何必這樣委屈自己地留下來?”


    “貪戀月家的豪門生活麽?自然不會,因為月家給了她太多不美好的記憶。擔心自己的兒子麽?兒子已經長大了,甚至都能離家出走了,靠著自己的能力足夠養活自己了。”


    “是她自己過慣了豪門生活而沒有能力謀生了麽?――自然更不是。因為她本是昆曲名角,這些年雖然不再登台,但是她自己從沒荒疏了練功;更何況戲曲界還有那麽多老朋友一直在設法說服她重返舞台……”


    如果這一切外在的理由都不成立的話,那麽唯一的理由就是,她還在深深地愛著自己的丈夫。


    就像當年蘭溪乍一聽說月潮生在跌落懸崖的時候還在護著妻子的時候,她都覺著何必――既然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甚至有了孩子,又何必在那一刻體現深情?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可是此時想來,卻已是截然不同的心情――也許那兩個相愛的夫妻,早已心有靈犀。她願意與他一同背負那些疼痛,與他一起來保全他的家族聲望,而忍下一個女人自己的委屈。


    那個女人想看見她痛苦?好,那她就做足了給她看,讓她相信她已經得逞了――反正她是優秀的戲曲演員,在舞台上更是早已習慣了去扮演那忍辱負重的才子佳人。


    她知道那個女人也不是簡單的對手,於是她小心翼翼去隱藏,甚至都不得不瞞著自己的家人……


    月家沒給過她幸福,可是她依舊願意為了維護月家的聲望這樣委屈自己,也隻是因為她所愛的丈夫出身月家,更是月家頂門立戶的長子――所以她願意用自己的微末之身,來跟丈夫一同護住月家的家聲。


    所以那些年,她不怒、不吵、不怨、不憐。頂著所有人的目光,安靜地在自己的小花園裏伺弄那些花花草草,安靜地走完自己人生中最後的時光――而最後,她是死在他的懷裏;而他與她,同赴天國。


    與子攜手,與子偕老,能夠那樣地一同走完這一生,相信她也許是含笑而去的吧?


    蘭溪看著自己腕上的手鐲,不由得落淚。就像那句在她腦海中也盤桓了許久的詩句:一片冰心在玉壺――不管他人是否知曉,不管他人如何看待,其實都沒有關係。隻要自己的心明白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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