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血染龍城(一)


    王帳,依然很大,很雄偉,隻是比起尋常的帳幕來說的。若是和以前的王帳比,就差遠了。一是做工沒有以前王帳精美,這是草草趕出來的,匈奴雖然敗了,王帳是必須要的。二是沒有帳頂的金鷹,這是軍臣單於不忘恥辱,發誓要奪回金鷹,並非不能重新打造。


    王帳上堆著厚厚的積雪,把王帳壓得有些歪,盡管如此,卻沒有倒塌,也沒有倒塌的危險。雖是歪斜了些,還不至於如此,誰叫這是王帳呢?


    王帳前有一根粗大的旗杆,一麵巨大的王旗在寒風中呼呼作響,不住舒卷。


    這王旗早已不是伊稚斜當初草草做出來,收攏敗兵的那麵王旗了。這是軍臣單於下令,要人重新做的。做工要好些,旗上依然是一隻碩大的巨狼,卻不是金線繡成,少了不少威風。


    王帳外麵立著不少人,正是軍臣單於、伊稚斜、中行說、若侯產、右賢王、左右穀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都尉、左右骨都侯這些臣子。


    經過這段時間的整頓,死了,或者被俘的大臣,軍臣單於重新命人接替。


    臣子雖全,卻沒有恢複到以前的盛況。


    此時的一眾大臣,人人臉帶哀淒之『色』,眼裏噙著淚水,雖是身著狐裘,不怕寒風,卻是心裏發寒,一陣陣的顫栗。


    那是因為,他們聽著匈奴的哀號聲,內心的驚懼所致。


    匈奴壓著漢朝打了數十年,何時有過如今這樣悲慘?匈奴有的是歡聲笑語,有的是鄙視漢人的話語,何時有過這樣的哭聲?


    若侯產身著狐裘,頭戴皮帽,迎風而立,身上濺滿了雪花,仿佛一個雪人。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悲淒難言。


    “昆侖神啊,為何不護佑大匈奴?”


    遠遠傳來匈奴的哭聲,竟是質問起了昆侖神。


    昆侖神,是匈奴信奉的神祗,誰敢質問?這是匈奴傷心欲絕,不得不問。


    一聽這話,若侯產心中發生了共鳴,卟嗵一聲跪在雪地上,濺起一篷雪花,雙手扶在雪地上,額頭觸地,先叩了幾個響頭。這才雙手上舉,仰首向天,大聲問天:“昆侖神啊,你為何不佑護大匈奴?大匈奴為何得不到晴朗的天空,溫暖的陽光?大匈奴為何得不到肥美的草地,茁壯的青草?大匈奴為何得不到草料?大匈奴的勇士為何沒有肥壯的牛羊?”


    聲音淒慘悲涼,比起屈子的《天問》還要勝上一籌。


    他的聲音很有感染力,他所問之語,正是一眾大臣心中所想,無不是垂淚,撲在地上,嗚嗚的哭了起來。


    眼淚鼻濞齊下,哭得是天愁地慘,好象他們的爹娘死了似的,個個都快痛斷肝腸了。


    “昆侖神啊,你為何不佑護大匈奴?”若侯產的問天之聲,在一眾大臣的哭泣聲中響起:“大匈奴為何得到的隻有陰霾的天空,冷如彎刀的寒風?大匈奴為何得到的隻有冰天雪地,而不是土肥草美的草地?”


    “嗚嗚!”


    若侯產的問天之聲仿佛惡劣情緒的催化劑,一眾大臣哭得更慘了,嗥得更大聲了。


    “偉大的昆侖神啊,大匈奴的勇士為何不能得到你的佑護?漢人膽小、怯弱,為何得到你的垂青?”若侯產抹著眼淚,一把鼻濞,一把淚的訴說起來:“漢人有溫暖的家園,肥美的莊稼地,美麗的絲綢,甘醇的美酒,美味的食物,你為何還要垂青漢人,讓大匈奴的勇士在寒風中受凍,在饑渴中挨餓?”


    一字一淚,仿佛千斤巨錘砸在軍臣單於的心坎上,身子發僵,虎目中湧出了淚水,不由自主的跪在地上,不住叩頭。


    回想年初,軍臣單於調集大軍南下,誌得意滿,信心十足,一定能打進長安。可如今,一眾大臣隻能在寒風中問天,質問偉大的昆侖神,何其淒慘?


    “嗚嗚!”


    淒慘的哭聲遠遠傳了開去。匈奴營地本不乏哭聲,軍臣單於君臣的哭聲再一傳開,那還得了,那是哭聲的催化劑,數十萬匈奴哭成了一團,哭得是驚天動地,山搖地動。


    單於不愧是日月之下,大漠之上,眾王之王,哭聲都有如此感天動地的威力,了不得!


    “呼呼!”


    寒風更冷了,雪下得更大了,瞧這架勢,不知何時方歇?


    這雪來得很猛,一連下了七八天,原本積雪三尺的地麵,積雪超過了五尺,匈奴的帳幕大多數倒塌。


    軍臣單於的王帳,也是禁受不住,差點倒塌了。王帳的關係太大,絕對不能倒塌,軍臣單於慌忙下令,調來匈奴清理帳頂的積雪。為了鼓舞士氣,軍臣單於親自動手,一番努力,總算是保得王帳未塌。


    如今的匈奴,處在前所未有的困境中,士氣低落,為一片愁雲慘霧籠罩,若是王帳再一倒,那還得了,影響太大了。保住了王帳,也就是保住了匈奴僅有的一點士氣,軍臣單於暗中鬆口氣。


    王帳是保住了,卻沒有保住王旗。雪下得太大,溫度太低,王旗已經不給叫王旗了,隻能叫冰旗了,厚厚一層冰雪,根本就不能舒展。


    如此沉重,旗杆哪裏禁受得住,寒風一吹,哢嚓一聲,旗杆斷折,王旗仆地。


    王旗的作用比起王帳更大,軍臣單於嚇了一大跳,又有些慶幸,還好是在夜裏。若是在白天,一定會引發恐慌。


    忙調來親衛,和一眾大臣動手,把旗杆重新立起,把王旗重新升起。當第二天天亮後,匈奴看見的是一麵新的王旗,卻不知王旗已經仆而複立。


    在冰天雪地裏換旗杆,那苦頭真沒法說,軍臣單於終身難忘。


    王帳中,幾盆燃得很旺的炭火,把王帳烘得溫暖如春。


    軍臣單於新製的王座不如以前的王座氣派,隻能將就了。軍臣單於坐在王座上,麵前的短案上,擺著一隻全羊,溫好的馬『奶』子,左手轉著黃金權杖,打量一眾臣子。


    一眾大臣高踞矮幾上,喝著熱乎乎的馬『奶』子,吃著美味的羊肉,油水四濺,快活如往常。


    他們之所以如此快活,是因為軍臣單於好久沒有請他們飲宴了。自從敗歸之後,軍臣單於就象改了『性』子,不再與他們飲宴。這是敗歸後的第一次,由不得他們不暫時把憂慮放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軍臣單於卻是沒有胃口,他犯愁啊。每天,每時,每刻,都有大量的牛羊死去,若是不想辦法,再這樣下去,匈奴根本挨不到來年春天,他作為單於,能不愁嗎?


    “嗯!”


    軍臣單於清咳一聲,掃視一眼群臣,問道:“你們都說,如今大匈奴該怎麽辦?”


    你就不能等我們吃完了再提嗎?一眾大臣食欲大減,酒興全無,意興索然,打量著軍臣單於,剛剛放下的憂慮又上心頭。


    雪災這麽大,匈奴的日子不好過,他們這些大臣哪能不愁呢?


    要讓他們說愁,他們一定能說上三天三夜,要讓他們想辦法,根本就不可能。


    如今這種形勢,不要說他們,就是起冒頓這個匈奴曆史上最偉大的單於於地下,也是一籌莫展,誰能有辦法呢?


    一眾大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集中在中行說身上。


    這條漢狗雖然討人厭,讓人看著不爽,可是,在緊經關頭,還真能出好主意。如此之事,不向他討主意,還能找誰呢?


    此時的中行說,細嚼慢咽的吃著羊肉,喝著馬『奶』子,吃喝的速度比起往常慢得太多了。匈奴戰敗,他雖逃得一命,卻是惹上一身的病,如今的氣『色』早已不如以前。最主要是,他的心口疼得更加厲害了,可以說,無時無刻不在疼痛。


    “中行說,你說。”


    軍臣單於也知道,隻能向中行說討主意了。


    “大單於,奴才有一策,可解眼下之急。”中行說一扯嘴角,這心口還不是一般的疼。


    “哦!快說來!”軍臣單於正苦無良謀,一聽這話,哪裏還能忍得住,身子前傾,很是急切。


    一眾大臣死盯著中行說,靜等他的良謀。


    “大單於,奴才以為,隻能限製每人每天的食量。如此做的話,或許能挨到來年春天。”中行說的聲音很平靜,顯然他早就想好了。


    也就是定量,這的確是挨到來年春天的最好辦法,一眾臣子不住點頭。


    “這辦法可行!”軍臣單於讚許的點點頭道:“大匈奴的勇士,可以多吃點。老弱『婦』孺,就少吃些。眼下隻能挨,隻要挨到來年春天,就好辦了。”


    “大單於,就是這樣,大匈奴也挨不到來年春天。”伊稚斜清冷的聲音響起。


    “哦!”軍臣單於濃眉一挑。


    “大單於,入秋之後,牛羊上膘,甚是肥壯。”伊稚斜開始算帳了:“可是,有了這場雪災,牛羊多日無食,掉膘很厲害。若是早些時日宰殺,興許還能多挨些時間。可如今,就難了。我算過了,即使限製食量,也撐不到來年春天,頂多還有三月之食。”


    三個月之後,就是二月。乍一看,二月,春天已經接近了,匈奴算是挨過去了。其實不然,因為大漠中的季節來得晚,春天要到四月才會到來,甚至有可能要五月。隻有春天來了,草才會發芽,氣侯溫暖,牛羊才會下崽,匈奴方有希望。


    即使挨到二月,仍是還有兩三個月衣食無著,怎麽過?


    “左賢王,你可有辦法?”軍臣單於問道。


    伊稚斜眼裏厲芒一閃,卻道:“稟大單於,我沒有辦法。這事,中行說定有良策。”


    中行說身子一僵,適才的淡定沒有了,代之而起的卻是一臉的震驚。


    不是沒辦法,而是有一個辦法,卻是沒人敢說,沒人敢碰。伊稚斜就知道這辦法,也很想用這辦法,卻是不敢說,這才要中行說來說,他能不心驚嗎?


    這辦法一說出口,中行說將不容於世。別的不說,光是這些大臣,一人一句,就會把他罵死。


    這辦法,軍臣單於也知道,他同樣說不出口,一聽伊稚斜之語,就明白他的意思,微一點頭道:“中行說,你說。”


    “大單於,奴才愚笨,實無良法。”中行說哪敢提那辦法。


    “說!”


    其實,這辦法,匈奴在數十年前就用過。隻不過,那代價太大,太慘痛,匈奴如今想來,依然是心悸,這些大臣這是在『逼』中行說做罪人。


    “大單於,奴才真的沒有善策。”中行說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千萬不能一時衝動,說了出來。


    “快說!”軍臣單於瞪著中行說:“你要是不說,本單於這就宰了你。”


    眼中厲芒閃動,怒氣上臉,惡狠狠的道:“本單於隻要有用的奴才,沒用的奴才,本單於要他何用?”


    這是威脅之語,卻也是大實話,無用之人,誰會要呢?


    中行說雖得軍臣單於重用,他也知道,他不當替罪羊,不會有人做替罪羊。誰叫他是漢人,而這些大臣是匈奴人呢?不拿你漢人做替罪羊,還能有誰呢?


    暗歎一聲,中行說道:“大單於,要奴才說也可以,可是,大單於,你得恕奴才無罪。”


    “隻要於大匈奴有益,何來之罪?”軍臣單於隻是要一個人說出罷了,並不是真要治他的罪。這事影響非常大,就是軍臣單於,也不敢說,隻能找人代說了。


    “大單於,唯今之計,隻有留下丁壯,殺掉老弱……”中行說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給一片怒斥聲打斷了。


    “漢狗!閉嘴!”


    “可惡的漢狗!”


    “漢狗惡毒!”


    “殺了他!”


    不少大臣已經拔出彎刀,氣勢洶洶的衝了上來,準備把中行說當場革殺。


    匈奴貴壯賤老,在食物不豐的情況下,為了保全力量,就會殺掉老弱。每遇到大的雪災,或是大的兵敗,就會這麽做。


    河套之戰後,頭曼單於就這樣幹過。這事才過去數十年,匈奴肯定不會忘記。


    可是,這種事太過駭人聽聞,即使一眾大臣早就想這麽做了,卻是不敢說。誰要是說了,一定會給匈奴罵死,會成為眾矢之的,冷刀冷箭那是少不了的。


    “大單於……”中行說望著氣勢洶洶的大臣們,嚇得頭皮發炸,趕緊向軍臣單於求救。


    軍臣單於早就想這麽做了,隻是一直說不出口。可是,當聽中行說說出來後,仍是不免心驚肉膽,胸口急劇起伏,臉『色』數變,氣憤難已。


    這種事,雖是目前最好的辦法,那是對他莫大的譏刺。每當匈奴如此做,那就是到了最後關頭,不得不如此。對於單於來說,那是失敗!


    眼見著一眾大臣『逼』上來了,軍臣單於卻是激動難言,中行說怕了,仿佛見到死神降臨似的。他素有急智,情急智生,大喝道:“你們心裏都是這般想的,隻是『逼』我說出來,是不是?”


    一眾大臣,不由得愣住了。


    匈奴『性』直,心裏如此想了,便是如此想了。沒有想,便是沒有想。給中行說一口叫破,不由得氣矮,愣住了。


    一激生效,中行說精神陡漲:“你們『逼』我說出來,還要殺我,你們配做大匈奴的勇士嗎?”


    這話對漢人說,沒有用。對匈奴,就有奇效了,一眾大臣站住了。


    “退下去。”軍臣單於手一揮,一眾大臣退了下去,回到座位上,狠狠瞪著中行說,更有人晃晃彎刀。


    “中行說說的,你們以為怎麽樣?可行,還是不可行?”既然中行說已經道破了,軍臣單於就能商議了。


    “這個……”一眾大臣明知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卻是沒法回答。


    “中行說,這事是你說的,你以為行還是不可行?”軍臣單於理解一眾大臣的難處,把這問題交給中行說去決斷。


    這事若是決定下來,中行說別想有安生覺。說不定,他在睡夢之中,就給人殺死了。他真的後悔了,早知做漢『奸』如此之難,當初何必背叛漢朝?


    雖然當初不容於漢朝,隻要他不背叛,也不會有今日這般難處。


    “大單於。”中行說收懾心神,並沒有正麵回答能行,還是不能行,而是算帳道:“大單於,奴才也不知道可行,還是不可行。可是,奴才給大單於算一筆帳。此次兵敗,丁壯多死於戰場,如今龍城這裏的口眾雖多,大多為老弱,丁壯不過十數萬。這些老弱所耗,實為丁壯所食數倍之多。”


    這是實情,軍臣單於微一點頭。


    中行說接著算下去:“就算限製食量,頂多也是挨到來年春天。到了春天,就有食物了嗎?要是在往年,就會有,可以去漢境擄掠,來年,大漢能去擄掠嗎?不能!這要等到草發芽,牛羊上膘去了,這要到夏季,甚至秋季。這麽長的時間,吃什麽?喝什麽?”


    要是沒有周陽那把火,匈奴挨到春天,基本上就差不多了。那一把火,牛羊損失太多,吃喝就成了大問題。


    一通話,說得上自單於,下至一眾大臣,不住點頭。


    “大匈奴南有漢朝,東有東胡,西有月氏,他們都是大匈奴的敵人。”中行說最後道:“若是大匈奴的勇士因為沒有食物而餓得不能打仗,他們會不會趁機攻打大匈奴呢?一定會!是以,大匈奴不僅要挨到來年春天,還要有一支能征善戰的大軍,方能保得大匈奴無虞。”


    這可是遠見,誰也無法反駁。


    中行說雖然沒有明確說行與不行,這筆帳一算,結論也就出來了。


    一眾大臣暗歎一口氣,看著軍臣單於,等他最後拿主意。


    “哎!”軍臣單於長歎一口氣,仰首望天,久久難言。


    “讓他們再吃一頓!最後一頓!”軍臣單於的聲音很小,很小,就從來沒有說過如此小聲的話語,虎目中湧出了淚水。


    此言一出,龍城,將會給鮮血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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