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自己很憂傷,仿佛靈魂拋棄了我,它自己獨自跑去了外太空,於是我整個人就悲劇了。


    我又想起我的那個大學室友。不久之前,她向我請教了那個怎麽在遇到喜歡的人的時候不變成啞巴的問題,可就在前幾天,她又對我說:“左晨,我不想活了。”


    我嚇得手一抖。


    就在幾個月之前,我們學校有個年輕的男老師開著新買的奧迪a6衝進了一個湖裏,他的轎車被打撈上來的時候上麵掛滿了大閘蟹。學校後來發了個訃告,說他是因抑鬱症而自殺。抑鬱症,多可怕,可很多人以為它不是病。


    我急忙問我的這個室友她怎麽了。我很怕她也抑鬱了。自從她愛上了那個見了麵就讓她說不出話的男人以後,她和我說過的最多的,就是“我很鬱悶”。


    還好是虛驚一場。她隻是在某個星期六的早上,臉沒洗、頭沒梳就遇見了她的男神。事情就是這麽悲劇。這是她唯一的一次沒洗臉沒梳頭就出門覓食,結果就悲劇了。以前她是等都等不到。


    然後她就不想活了。


    我還勸了她的,我說你看脆皮鴨這麽香、麻辣水煮魚這麽過癮,你舍得死麽?


    她說:“我舍得。”


    那時候我不理解她的心情,但現在我理解了,因為我也很想死一死。


    但我還是保持了我的鎮定。


    我媽經常教我,做人要鎮定,要有氣度。我親眼目睹了她的鎮定。我兩個姨媽每次從國外回來探親的時候,都會用很不屑的語氣問她:“你還在每天打麻將?”我媽總是從容優雅地回答:“是啊,不然幹什麽呢?”


    那種時候她鎮定得就像是一個女王,而且是一個真正的女王,你甚至會覺得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喝喝下午茶,騎騎馬,撐著太陽傘劃劃小船,然後再打打麻將。


    我兩個姨媽每次都被她氣個半死,雖然她們很牛逼,但在氣勢上她們從來都贏不過我媽。


    後來我覺得,我媽嘴裏的鎮定也許就是厚臉皮。


    所以最後我是很鎮定地上前接過了徐橫舟遞給我的鑰匙,我還很鎮定地謝了他。


    然後我就一直站在門口。門口早已沒有人了。


    看我半天不動,艾平芳子喊我,“師姐你怎麽了?”雖然我不是她們真的師姐,但大家是同行,又在一起實習,她也就這樣叫我一聲。


    我還在門口站著。羅佳佳就直接跑了過來,站在我身邊向外麵望著,“你在看什麽呢?”


    我說:“你看那裏。”


    她說:“哪裏?”


    我說:“就那裏啊。”


    她就使勁向外麵看著,看了半天什麽都沒發現。


    “在哪裏啊?”她又問。


    我就忽然轉身,把她向屋裏推,一直推到她剛才坐著的位置。然後我對她們兩個說:“你們兩個說話。”


    她們兩個同時“啊”了一聲。


    我說:“你們兩個說話,我到外麵去聽一下。”


    她們同時愣了一下,然後有點明白了過來。


    我已經轉身跑出去了,跑到門口一回頭,看見她們兩個還是怔怔的,我揮一下手,催她們,“你們兩個趕緊說話啊,隨便說點什麽都行。”


    她們兩個就麵麵相覷了一下,然後艾平芳子先怔怔地開口:“我們剛剛吃了午飯……”章佳佳也呆呆地接了一句,“是紅燒冬瓜和土豆燒肉……”


    我已經跑到了外麵的走廊裏了,聽了這兩句又趕緊跑回來,“不對不對,你們的聲音應該再大一點,就像剛才我們三個人說話那樣。”


    她們總算徹底明白了,艾平芳子說:“師姐,沒關係的吧。”羅佳佳也說:“對啊,聽見就聽見了,沒關係的吧。”


    我說:“有關係的,很有關係,事關我在你們老師麵前的麵子,我不想一見麵就給他留個壞印象。”


    她們兩個又麵麵相覷了一下,我說:“你們說,我去聽。”


    一分鍾以後我回到屋裏,她們兩個已經把那兩句“我們剛剛吃了午飯”和“是紅燒冬瓜和土豆燒肉”重複了四五遍,一見我進來,兩個人就同時倒在**大笑了起來。羅佳佳還拿手指著我,說:“哈哈哈哈哈哈你太好玩了。”


    我也拿手指著她:“你笑個p,我都是被你害的!”


    她繼續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後我就一直憂傷到現在。


    其實也沒過多久,也就幾分鍾,但那兩個丫頭實在太高興了,我就感覺必須離開她們一會兒,於是我拿起三個人的飯盆,我說我把它們送回去。艾平芳子說:“你不用管,等會兒我送去。”


    我說:“沒事,我剛好認認食堂。”


    我拿著三個碗下樓,在樓梯上遇見了幾個剛吃完飯回來的學生,我認出來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王老師這次也帶了一個本科班下來。


    有兩個學弟認得我,率先和我打了招呼。


    走到樓底下,又遇見幾個學生,不過這幾個都是我不認識的了。


    我和他們錯身而過的時候,聽見兩個學生在說:“徐老師是不是不太高興啊,剛才我和他打招呼,他像沒看見我一樣。”


    “他在想事情吧,看他的樣子好像真的不太高興。”


    我就捂住了眼睛。


    然後我回憶一下剛才我是怎麽說的,好像是這樣:“我是在我外婆家認識他的,他也是學考古的,現在已經是大學老師了……後來我把他甩掉了……”


    我捂著臉站在了樓底下。


    看樣子徐橫舟也在食堂,我到底要不要過去。我還在猶豫,突然就聽見張勤在叫我,他站在食堂門口向我招手:“左晨,王老師叫你。”


    走進食堂的一瞬間,我感覺我確實是我媽的女兒,我很鎮定,幾乎是目不斜視地就走到了王老師跟前。


    我把手裏的三個碗放下,叫了聲王老師,就在他對麵的長凳上坐了下來。我師姐薑莉也在,旁邊還有另外的兩個學生,看我過來,那兩個學生就收拾碗筷站了起來,薑莉卻沒有走。


    食堂是那種長條飯桌,她和王老師坐在一排,我一坐下,就等於和她也是麵對麵。


    其實也沒什麽事情,王老師就是問問我安頓好了沒有。我說:“都安頓好了。”這時候我也早已看見徐橫舟和另一個老師摸樣的人在離我們六七米遠的另一張飯桌前坐著。


    王老師對我說:“你剛來,下午先熟悉一下工地,明天再給你安排探方。”


    我說:“好的,老師你看著安排吧。”


    王老師就笑著說:“你來晚了,上個星期出土了一批青銅器,那個現場你沒看見。”


    我趕緊問:“什麽時期的?”


    “初步判斷是春秋戰國,具體還要研究了才能確定。我們已經把一些照片和資料拿去給你外公看了,是f大的徐老師專門送過去的,過幾天你外公可能也要過來。”


    我就愣了一下,“哦”了一聲。


    大概是怕我不明白,王老師解釋給我聽:“徐老師就是那邊坐著的那個,你已經認識了,今天和你一起過來的,他旁邊那個是f大的穆老師。”


    大概是聽到了我們這邊的說話聲音,那個穆老師和徐橫舟都向我們這邊看過來,王老師就提高了嗓門,對他們說:“這是我的一個學生,今天才過來。”


    那個年紀大些的穆老師就笑著說:“好啊。”


    我也鼓足勇氣看過去。我的視力在這個時候幫了我的忙,我看不清徐橫舟的眼神,也就不知道他是怎麽看我的。


    但是一轉頭,我卻看見了我師姐薑莉的眼神。她毫不客氣地看著我,嘴角還掛在一絲譏笑。


    我很無奈,隻能回了她一個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的眼神。


    有些人,你付出再多的努力,她也會覺得你是投機取巧的。她是係裏保送的研究生,我還是自己考上的,但她依然覺得我是靠了我外公的關係才能上這個研究生。其實她不知道的是,在我外公知道我打算考研的時候,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不要借我的光,也不要讓我丟臉。


    為了不給他丟臉,我隻能更加努力。


    但這些事情就算是說給薑莉聽,她也不會信的。


    其實一開始,在她還不知道我是吳教授的外孫女的時候,她和我的關係還是不錯的。王老師就這兩個女弟子,實習的時候我們總是在一起,但最後還是被她聽說了。她一聽說就跑來問我,“吳教授真是你外公?”


    我一看瞞不住了,隻能承認了。


    從那一天開始,她和我說話的時候就經常是斜著眼的。


    今天她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好了,我估計是因為王老師提到了我外公,但也有可能是因為她留校的事情泡湯了,但其實這真的不關我的事,我又不是和她同一屆畢業。


    但這件事也提醒了我,我忘了給我外公打一個電話了,要是從我媽嘴裏知道了我出來實習,他肯定要怪我不給他說一聲。


    趁著張勤給王老師端來了一杯熱茶,我起身走到旁邊給我外公打電話,等他一接,我就壓低嗓門逗他,“外公,你知不知道我在哪裏?”


    結果他一下就猜到了。


    食堂裏人多,我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然後我去尋找徐橫舟的身影,一眼就看見他正和那個穆老師在走出食堂,我這邊電話剛放下,他那邊的電話卻響了起來。


    鈴聲傳到我耳朵裏,我就在思考著一個嚴肅的問題,我要不要把他的電話號碼搞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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