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父母的關係不好。記不清是四歲還是五歲,抑或是隻有三歲多,他記得是過年,外麵到處在放鞭炮,耳朵裏全是劈裏啪啦的炸鞭聲,他鑽在落地窗的窗簾後麵,兩手扶著玻璃,臉也貼在玻璃上,看那些騰空而起的煙花。


    煙花有的很遠,在夜空裏像流星一樣閃耀,有的就在不遠處,炸開騰起,好像就在玻璃上盛開。


    他羨慕不已,非常想離那些煙花更近一點。


    後來,他也不知道是怎麽發覺父母又吵架了,可能是長時間沒人來管他。他躲在窗簾裏,像玩躲貓貓,兩隻手按在玻璃上,已經冰冰涼,臉也冰冰涼,肚子也有點餓了,但一直沒人來找他。


    到後來,父母的爭吵聲終於蓋過鞭炮聲,他在厚重的窗幔裏悄悄轉過身,兩隻手抓著簾子,透過一條窄窄的縫,聽見母親在叫父親滾。然後父親就真的滾了,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從那條窄窄的縫隙裏,他看見母親站在門口,久久地不動。他躲在窗簾裏,也不敢動。又過了很久,他才想起離家出走的父親,於是轉過身,又扶著冰冷的玻璃,竭力地看向樓下。夜空裏還有煙花在升起,但他已不關心這些,他隻看見一些涼白的路燈和樹影,他找不到父親的身影了。


    很小很小,他已經習慣父親經常不回家,他也知道媽媽不快樂。但母親要強,在人前總是笑笑的。


    在幼兒園他有一個好朋友,叫小遠。有一天小遠來上學,送他來的不是每天接送他的爸爸,而變成了姥姥。小遠來了之後一直哭,嚎的嗓子都啞了,老師去哄他,小朋友也去哄他,都哄不好。他聽見幼兒園的兩個老師聊天,她們在說,小遠的爸爸媽媽離婚了。


    小遠哭了一整天,在他幼小的心靈裏,他覺得小遠會這樣哭,是因為小遠以後再也沒有爸爸了。


    他覺得很恐懼,爸爸雖然經常不回家,但每個禮拜,他還是能見到他一兩次的。那天放學回家以後,他還是恐慌不安。爸爸又沒回家,他會不會也像小遠的爸爸一樣,以後再也不出現了。


    母親察覺了他的異樣,問了他很長時間,他才按捺住淚水,對母親說:“媽媽,你會不會也像小遠的爸爸媽媽那樣,也和爸爸離婚?”


    在他懂事以後,他經常回想起母親那時候看著他的眼神。甚至在母親去世以後,他經常想起的,也是母親那時候望著他的眼睛。母親看了他很長時間,然後對他說:“不會的,媽媽為了你,也不會和你爸爸離婚。”


    長大以後,他才懂了這句話的分量。越到長大,他就越覺得自己欠了母親。如果不是為了他,媽媽或許就能換一種活法。然後是不是就像有些人說的,心情愉快的話,癌症就不會找到她。他經常這樣想。


    每次想起母親,他心裏就像有個黑洞,這個黑洞是很難填補的。


    他總在想,為什麽當時他沒接那個電話,如果接了,媽媽會對他說什麽。他一直在想,回光返照的母親,醒過來之後的第一件事是給自己的兒子打電話,她是想對他說什麽呢。


    可他沒接到那個電話。他正在上課,手機響起來,是他不認識的號碼,老師的目光看過來,他就把那個電話掛了。電話連續打了兩次,都被他掛掉了。事後他才知道,那是昏迷了很多天的母親打給他的,她隻醒了一會兒,當時就外婆一個人在,外婆沒有手機,是借的別人的電話打給他的。


    可他沒接。


    他永遠也不知道媽媽最後想對說什麽了,他也沒能在媽媽好不容易醒來的時候,再喊她一聲。每次想到這裏,他心裏就像有個黑洞,自責,悔恨,這些情緒就會拽著他。在深夜一個人的時候,他曾悄悄地落淚。


    他心裏有個黑洞,就向往光明,他想找一個會發光,有很多愛,又很溫暖的女孩子。也許不用太出色,但一定是會發光、會發熱的女孩子。


    他要回國的時候,熊康咋咋呼呼地說:“你是不是要回國去相親?我知道你外公外婆一直在催你結婚。其實你不用回去,我這裏有好多妹子,隨你挑。”


    “妹子你自己留著吧,我要回去當老師了。”他對熊康說。


    “老師?我靠,你天天研究那些土裏挖出來的東西也就算了,你還要回去當老師?我求你了,你當畫家吧。將來我開畫廊,你把你的畫掛在我的畫廊裏,好不好啊。”


    熊康是個富二代,一直吃吃喝喝享受著生活。兩人是在一次登山旅行的時候認識的,搞不清為什麽,就成了好朋友。


    後來有一次,兩人又結伴去南美旅行,回來以後,他忽然興起,就對熊康說想畫畫。當時是在熊康的家裏,筆墨紙硯都準備好了,他要下筆的時候,熊康還在嘲笑他,說自己也是美術班培訓出來的,要不要和他比比,看誰畫得好。


    等他幾筆下去,熊康就閉嘴了。從此以後就天天和他說,將來要開畫廊,要當他的經紀人。


    回國前夕,恰逢他生日,熊康又告訴他:“我又替你收了一張匿名的生日賀卡,這到底是誰啊,每年這個時候就給你寄一張生日賀卡?”


    搞得他也很好奇了,離回國的日期還差幾天,他專門搭了幾個小時的飛機,從多倫多趕到溫哥華,去看個究竟。


    其實以前的賀卡他也見過,他來溫哥華的時候,熊康翻出來給他看過,每次收到賀卡,也會大驚小怪地告訴他一聲。兩人還猜了半天,到底是誰寄來的。


    他想來想去,就是那一年春假,他不願意回家和父親、外加父親的情人住在一起,就來了溫哥華。就那一次,他給外公的好友吳省治教授寄了一箱櫻桃,當時包裹上留的是熊康家的地址。除此之外,


    他再沒用過這個地址。認識他的人也都知道,他在蒙特利爾上學,他不在溫哥華。


    但不可能是吳省治教授,吳老是他外公那一輩的人,不可能幹這種事。而且那個字跡也不是吳老的,吳老的字跡他是見過的。


    會是誰,他實在是猜不到。


    熊康一口咬定是個女生,說:“你看這個字體,如果不是女的,我變成個女的給你看。”


    然後熊康就開始瞎猜,說是不是在溫哥華他們兩個出去玩的時候認識的那個女生寄給他的。但數來數去,也沒找到那個女生是回國了以後有可能幹這種事的。特別是一寄就這麽多年,簡直像個奇跡。


    “到底是誰在暗戀你?”熊康比他還好奇,因為每年賀卡都是寄到他手裏的。


    “你可能想多了。”他對熊康說,“你忘了?有些店家,每到過年過節,都會給自己比較重要的客人寄一份禮物。我還看過一篇小說,講有個女孩每年都收到一份珍貴的禮物,她一直以為有人深愛自己,最後卻發現,寄禮物的人是她的外公。”


    “我靠,你真掃興。”熊康很生氣,“那你問一下你外公,看是不是他寄給你的。”


    “我外公怎麽會幹這種事。再說了,就算寄,也不會寄到你家。”


    “就是啊,而且每年都是從申城寄來的……會不會是那個人搞錯了,其實是寄給我的?”熊康也是很自戀的。


    他說有可能,熊康又立刻反駁:“你別逗我了,我們倆的名字差了十萬八千裏,誰會把我們倆搞錯啊。”


    到了最後,為了一張賀卡,他橫跨了大半個加拿大,熊康來機場接他的時候,說他也算對得起給他寄賀卡的人了。


    兩人又把剛收到的那張賀卡仔細研究了一下,還是一無所獲,除了寥寥無幾的那幾個字,就隻有一個來自申城的郵戳。


    他倒是把那幾個字記在了心裏,“祝你快樂,永遠快樂。”


    寫字的人大概是沒練過書法的,他想著。他想起自己四歲就已經學著握毛筆,五歲的時候,字都不認得,就已經開始臨帖,又學畫畫。那時候他還意識不到父親的涼薄,為了討父親的歡心,他總是很努力地學寫字,學畫畫。八歲的時候,他就拜了一個很有名的國畫老師,那個老師喜歡收藏古董,沒事就拿著一個瓶子給他講這是天青釉,這是釉裏紅,漸漸地他也愛上了物,才走上了這一條道路。


    回國以後,他先去北京看望了外公外婆,兩個老人又操心他的婚姻大事。他還是一貫的態度,說不著急。那一次,外公第一次對他提起,說吳教授想和他結親家,還讓他回了申城以後,別忘了去拜訪吳教授。


    其實外公不說,他也會去拜訪吳省治教授,不僅僅因為他和外公是至交,還因為他能到f大任教,其實也是吳老牽的線。現在f大人學院的院長,是吳老早年的同學。早些時候,院長帶人來加拿大考察,吳老專門給他打電話,讓他抽時間陪同一下,他這才和現在的院長認識了。


    回了申城以後,他就去拜訪了吳老。因為外公事先說過,他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一直到告辭,吳教授都沒有提什麽相親的事情。他也就一哂,隻當是兩個老人說著玩的。


    轉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天,他帶著學生下去實習,一批青銅器出土,他受考古隊的委托,去把一些影像資料先拿給吳老看一下。談完了正事,吳老留他吃飯,席間,忽然就問他有沒有女朋友。


    他楞了一下,很老實地如實相告:“還沒有。”


    “我有一個外孫女,今年二十四歲,七八年之前你應該也是見過的,她現在是王老師的研究生,就是現在和你在一起的王自清老師,這次考古實習她本來也應該參與的,但出了點問題,她沒有去,我想介紹你和她認識一下,不知你……願不願意?”


    吳老說話的時候,語氣和往常很不一樣,仿佛很慎微,說到後來,還忽然停頓了一下,給他的感覺,仿佛是隻要他稍有猶豫,吳老就會把話收回去。


    幾分鍾之後,他知道了原因。


    從吳教授家裏出來,沒過多久,他就接到了外公的電話。外公問他:“你是不是答應了和吳教授的外孫女相親?”


    他說是的。


    外公在電話裏抱怨了幾句,說:“這個老家夥,直到今天才告訴我他外孫女有病,你要是不願意的話,我幫你推掉,外公和他沒什麽話不好說的,終身大事,還是要謹慎,外公也不是不喜歡他外孫女,但萬一要是治不好怎麽辦呢?”


    他對外公說:“隻是見一麵,外公你不用緊張。”


    他隻有兩天的時間,約好的第二天見麵,他如約去了,對方卻沒有來。接到那個道歉電話的時候,他心裏還像鬆了一口氣,隻是最後被充了兩百塊的話費,讓他有點啼笑皆非。那女孩還說幹就幹了,這種事,倒真的很像那個女生會幹出來的事情。


    他還記得那個女生,其實一開始,在他外公第一次對他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就想起來那個女生了。


    吳教授給他說完這件事,也把他領到書房,給他看了他外孫女的照片。照片遞到他手上,果然就是那個女孩。這麽多年,她變化並不大。


    他記得自己就是在這個書房裏遇到她的,那時候她還是個高中生吧,穿著一件荷葉邊的白襯衣。襯衣挺漂亮的,母親會打扮,女兒也不會醜,吃飯的時候他見到那個吳阿姨,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女兒和她比起來,就像一塊沒雕琢的璞玉。


    他記得他轉過頭來的時候,那女孩正望著他。他們對視了片刻,她就向他走


    過來。她走路沒有聲音,像貓一樣,隻衣服上的荷葉邊會不停地抖動。所以這麽多年,他還記得是件荷葉邊的衣服。


    然後她站住了,問他看的是什麽書。他回答之後,她又連連發問,好像她在質疑他,懷疑他是不懂裝懂。他有點不愉快,但為了證明自己,也為了該有的禮貌,還是很不情願地一一回答了她。


    那段時間是他人生的低穀,母親的去世不可避免,他早已不流淚。但那種悲傷卻縈繞在心頭,無論走到哪裏,他都會想起母親。他知道客廳裏外公外婆和吳教授他們大概正在談論母親,但這個女孩很不禮貌的提問,卻讓他短暫地忘掉了那種悲傷。


    現在看來,充兩百塊錢話費這種事,倒真的很像是那個魯莽的女孩會幹出來的事情。


    他以為和吳教授外孫女的故事大概就到此結束了,沒想到,第二天,他就遇到了真人。


    隔著車窗,第一眼他就覺得很眼熟,再看幾眼,還是眼熟,但還不能確認,直到張勤喊出她的名字,說:“左晨,來認識一下徐老師。”


    果真是她,他想著。鴨翅膀大概很好吃吧,他也挺想來一個的。


    但左晨大概並不知道他已認出了她。到了駐地,他去給她送寢室鑰匙,走到門口,正好聽見羅佳佳在嘲笑她沒談過男朋友,然後就聽見她吹牛:十六歲就談了一個學考古的男朋友,那個男朋友還是在她外公家裏認識的,還當了老師,雲雲。


    他當時直接愕然了,立刻聯想到了自己。


    但接著他就失笑了,想著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人,也不會是他。其實他已經聽出來了,這丫頭是在滿嘴跑火車,這一點,和熊康倒是很像。他和熊康剛認識的時候,熊康也是胡吹牛,說自己初二就有了女朋友,十四歲就**了什麽什麽的,但後來又說漏了嘴,其實是二十歲才告別了處男。


    所以這個世界上是存在這樣一群生物的,他們吹牛,隻為了讓大家開心,沒人會當真,聽見的人隻會哈哈大笑。


    羅佳佳和艾平芳子果然在哈哈大笑,他也很無語地離開了。但他還是很無聊地推算了一下左晨十六歲的時候是那一年,今年她二十四,好像正好是他們倆見麵的那一年。不會是真的拿他在編故事吧,最後還編一個,他被甩了,這都什麽和什麽嘛。要真是這樣的話,隻能說明左晨也認出他了,但大概還不知道兩人相親的事情。


    一路想著這些,他都沒注意有學生喊了他一聲,走出挺遠,他才反應了過來。


    然後沒過一兩天,他又差點被她嚇出了一身冷汗。當聽見艾平芳子告訴他,為了那個金耳環,左晨被困在大雨裏回不來的時候,他拿了兩把傘和一個手電筒就衝進了雨裏。天已經全黑了,要出點事,不光王老師交待不了,連他對吳老也交待不了。


    等他急匆匆趕到那裏,她見了他,卻像傻了似的,隻是站在雨裏望著他。他來不及想太多,就把傘舉到了她頭頂。後來發生的一係列事情,隻能用一句話來形容:遇見一個讓你意外的人,就會發生意外。


    手電筒從左晨的手裏飛了出去,她淘寶買的鞋子又一走一滑,他隻好主動牽著她摸黑回營地。兩人的手握在一起,說沒有感覺那是騙人的,畢竟是一男一女。就算是兩個男人,這樣握著手大概也是有感覺的。不過還好,是個女人的手,握著還比較舒服。


    他又聽她滿嘴跑火車,什麽吃了羊肉不洗手,篝火晚會,喀納斯,大家手牽手跳舞,手上傳染了羊肉味。他忍不住就說:“那你回去趕緊洗一下手,剛才來找你之前,我也正在吃烤肉。”


    感覺到她的胳膊一僵,他心裏有很爽的感覺。兩裏多的路,竟然很快就到了。


    沒過幾天,又出事了。他在網吧目睹她和薑莉吵架,他隻能把左晨帶了出來。怪他一時心軟,想帶她去吃個肯德基。左晨卻忽然興奮了,走在路上也不老實,總想跑到外麵,好像要做他的屏障似的。灑水車過來的時候,她甚至直接伸開了胳膊,擋在了他前麵。他本來手都伸了過去,想拉她一把,站到廣告牌後麵的,最後他的手卻慢慢放了下來。


    看著她那麽小的一隻,比他矮了快一個頭,卻伸著胳膊極力想保護他,他心裏有很奇異的感覺。上一次,有人這樣擋在他麵前,他已經不記得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隻有母親,才會在灰塵揚起、或是大風大雨襲來的時候會把他護在身後。


    哪怕是將軍,義無反顧地衝向敵陣,知道這一去就是有去無回,大概也會希望有人在他即將戰死的時候能夠替他抵擋一下。被人保護的感覺很好,他已經多年沒遇到。那一刻,他對自己說:“這女孩或許是喜歡你的吧。”


    但也僅此而已。雖然他對左晨投注了比較特殊的關注力,但那也是因為他們的特殊關係。


    直到他看見那張生日賀卡,看見記在了他腦子裏的“祝你快樂,永遠快樂”那幾個字出現在他眼前。他反反複複看了幾遍,才慢慢地抬起頭。他看向站在他麵前,剛剛才給他送了這張賀卡的主人。有些信息吻合了,賀卡都是從申城寄出來的,而那個地址,他隻間接地給過吳教授一個人。


    熊康曾和他開玩笑,說萬一哪一天,你忽然發現給你寄賀卡的人是如花,你怎麽辦。他記得自己當時回答:“不怕失望,就怕被擊中。”


    “擊中了會怎麽樣?”熊康問。


    “失望隻是一下子,可以一笑而過,而被擊中,有可能就是一輩子。”他對熊康這樣解釋。


    但熊康完全不同意,“被擊中了就是一輩子,你別嚇唬我好不好?”


    熊康很博愛,感情來得快也去的快,而他是個很慢的人。其實他很怕被擊中。愛對了也許很好,愛不對,


    他在母親身上已經看見了。而那些圍繞在父親身邊的女人,早已讓他不太相信愛情。


    熊康還追著問他,什麽樣的人才能擊中他。他想了半天也回答不出來,隻能說:“這種事情,隻有遇見了才會知道。”


    他一直渴望遇見一個會發光,有很多愛,又很溫暖的女孩子。是你嗎?那一刻他在心裏問著:那個連續多年、從來不忘記給我寄生日賀卡的人,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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