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到有間旅店之後,我旋即遭到林白水一頓臭罵,誰叫我不辭而別,因此隻能低頭認錯。而何永進看尹玉旻的眼光,更是奇怪多了。


    大概一個禮拜後,我們所需的物品一一運抵,其中最重要的是兩艘小汽艇。


    我們考慮到山區的河流不會非常寬大,所以汽艇也是頗為袖珍,每隻汽艇長五米,寬兩米半左右,可以乘坐六個人。我們包括羅明申、何永進、郭熙明一共四個人,又招募了四個民工,加起來八個人。這八個人分為兩組,我和羅明申一組,外加兩個民工。而何永進與郭熙明加兩個民工一組。汽艇其他地方放置探險用的物品和食物藥品。如此準備充分之後,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告別林白水,羅明申與何永進告別**的老板娘,一起踏上未知的旅途。


    我和羅明申一組的汽艇在前麵帶路,後麵的一隻汽艇保持十多米的距離跟隨,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一直以不住時速十公裏的速度在河裏緩緩行駛。湘西自古便是一片荒蠻的區域,自從上古黃帝戰勝蚩尤之後,此地向來為蚩尤苗裔所占據,自北宋時開發湖廣,也因此地山高林密,土地貧瘠,蠻人不服王化,棄之不理。由於沒有人類的打攪,這裏的森林始終保持著原始狀態,從河流兩岸望過去,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竟然無法再深入半尺。據我所知,這些河流發源於高山,流向平原,卻沒有匯入大江大河。因水源有限,河流規模亦是不大,不過十多米寬,拋錨測量五六米深而已。若是在江南地區,如此小河,老早幹涸化作小溪。幸虧樹木紮根河岸,保持了水土,河流為此沒有淤塞。


    這條小河就如我們遭遇的其他森林一樣,像是死一般的寂靜,河水清清,看不到半條魚,半株水草,不禁叫人嘖嘖稱奇。據羅明申講道,雖然這條河流水量頗大,灌溉農業綽綽有餘,但是當地土著傳說河水是上古時期蚩尤死之前留下的血,寧可飲井水,也不敢吃半點河水。有外來的人不信邪,飲了河水不久,即可暴病身亡。我當然不信這套玩意,但是還是嚐試了一下,用手頭的儀器化驗一下,發現硫含量超標,喝進肚子,時間久了,確實會出人命。據我所知,銀一類的金屬,喜歡和硫結合,這條河流,果然與僰人之秘銀有莫大關係啊!


    這一天我們徐徐前進,不過走了幾十公裏,見日頭西下,便登陸了岸上,支起帳篷,撿了柴火燒起火堆,大家拿出食物,或烤或炙,猶如在野外郊遊一般,不亦樂乎,唯獨缺了好酒。折騰到半夜時分,各自鑽進帳篷入睡。


    我躺在帳篷裏,感慨萬分,眼下叢林裏的感覺,仿佛回到了硝煙彌漫的南方叢林戰場,讓我在歎息的時候不約而同地保持了一份警惕心。我握住雪亮的狗腿砍刀,閉目養神,不知道睡了多少時間,猛然一怔,陡然彈起,立即操刀砍向外邊。


    叮當!


    火花四濺,外麵的人反應甚快,低聲叫道:“老朱,是我!”


    “老何?”


    我收起狗腿砍刀,在沒有月的天空下,我慢慢習慣暗光,看見何永進麵色憂愁地盯著我,手裏的狗腿砍刀一收了起來,我忍不住罵道:“大驚小怪,要不是你自己反應快,老早被老子砍了。什麽事情?”


    何永進猶猶豫豫地說道:“你……有沒有感覺到,有人跟著我們?”


    我搖搖頭,說道:“哪裏有人能夠跟著我們?我們是坐船的,在河流上,視線毫無遮攔,一目了然,哪裏能夠跟蹤。”


    何永進卻又是畏縮地說道:“不,我確實是感到了,有人在跟著我們。你在前麵可能不知道,但我在後麵,一直有一股強烈的感覺,有個人——不不——更像一個不知名的東西在跟著我們。那種感覺,我們一起去黃泉村的時候,就始終能夠若有若無地察覺,直到回了有間集才消失。但是現在又出來了!”


    我曉得何永進生長在叢林裏,生物本能地觸覺比我還靈敏,為此他在南方叢林戰場上如魚得水。縱然如此,我還是上前摸摸他腦袋,推了一把罵道:“走,睡覺去。”


    何永進麵色張皇,見我神色堅決,悻悻走開了。


    我趕走了何永進,覺得肚子裏漲得厲害,就拖著狗腿砍刀來到河邊,解開褲帶嘩啦啦地釋放感覺。河邊夜裏涼風厲害,我瑟瑟打了一個寒顫,轉身離開,身子猛然僵住,因為我居然聽到叮叮當當的絲竹聲。


    奇怪,這裏明明隻有我們幾個人,怎麽可能有絲竹聲?莫非是誰帶了收音機,忘了關掉,所以放出來的。可是這聲音清脆,仿佛現場演奏一樣。


    我不由得好奇地緩緩回過頭,我看到,在河裏飄蕩著一艘美麗的畫舫,就和我們在頤和園裏看到的石舫一樣美麗的船隻,上麵***通明,絲竹悠悠,觥籌交錯響聲不斷傳來,仿佛正有人在哪裏帶著一幫歌姬在開筵席。


    一個貧瘠的山區,有什麽人居然有此能力弄來一條不亞於遊艇一般的畫舫招搖呢?莫非,這是鬼船!


    想到眼前的畫舫極有可能是一艘鬼船,我不禁瑟瑟打了一個寒顫。鬼船我也是聽一些常年海外航行的船員說過,在茫茫大海上,時常會碰到空無一人,卻仿佛活了一樣的船隻,名曰幽靈船。至於陸地的江河湖海,除了鄱陽湖在抗戰時期出現一艘日本軍艦神秘失蹤的怪談外,另外的河流極少顯現鬼船。


    我死死盯著鬼船,暗暗把手裏的狗腿砍刀握緊,明知對付鬼怪刀子沒有什麽用場,但是手裏有刀,心理有了依靠,總甚於無聊吧。我瞧著鬼船慢慢向岸邊靠攏,耳邊那絲竹聲響陣陣,越發響亮,可是看過去船上空無一人,當真如一群看不見的幽靈的舉行宴會。


    “咚!”畫舫撞在岸邊,嘩啦啦的拋錨聲響起,就此靠在岸邊不動了。我狐疑地盯著鬼船,不知道怎麽的,明明心裏害怕,卻非常好奇,終於忍不住跨出一腳,踏在甲板上。


    我跳上畫舫,船隻輕微地隨著水流左右搖晃,使得我身子也微微晃動。我揚揚手裏的狗腿砍刀,仿佛威脅看不見的敵人。這種狗腿砍刀類似於尼泊爾的彎刀,傳說是從上古時代就傳衍下來,刀身就如一把普通的彎曲大刀,隻是刀刃卻是逆的,在原先刀背的地方,刀背亦反之。這種結構砍殺極佳,猶如刀刃有個天然地向內彎度,一旦斬中,根本無法逃脫。


    我小心翼翼地走向畫舫客艙。畫舫是一種古代的遊艇,比之遠航的寶船,結構簡單多了,不外乎中間是客艙,尾巴掌舵,前麵則是廚房,而客艙占畫舫麵積的三分之二。越湊近客艙,那絲絲入耳的悠揚音樂越發清晰,但正當我跨入客艙的時候,絲竹聲、觥籌聲戛然消失,我一呆,怎麽回事?


    我四下裏環視,客艙靠近船尾一側是一張圓桌,供客人們休息筵席,對麵這是一小片空出的場所,容得歌姬彈奏演唱。我曉得這船有貓膩,但是怎麽一下子就沒了聲音,是不是生人氣息太旺了。


    我後退幾步,空著的左手猛然被什麽抓住,我頓時吃了一驚,來不及多想,隨手就把狗腿砍刀向後揮去。這一刀在我吃驚的時候繪出,我原本就是一個大力士,這是更加凶猛,隻聽哢嚓一下,我隨著扭腰揮刀的動作把腦袋轉過去,竟然看到我是一刀把一個抱著琵琶,穿著婦人衣服的骷髏頭砍下。


    我大駭,踉踉蹌蹌倒退,退到圓桌邊,回頭一打量,又是吃了一驚,看到居然有六七個骷髏正穿著衣服,端端正正坐在圓桌邊,或飲酒,或鼓掌,仿佛還在舉行筵席。


    我越發惶恐,忍不住就揮動狗腿砍刀,見一個骷髏就砍一個,神智竟有些迷亂,突然耳邊如暴雷般地喝道:“老朱!恒淮!”


    我一呆,搖搖頭,定定神,卻看到何永進在岸邊焦急地看著我。我再一眯眼,開眼時候看去,哪裏有什麽畫舫,我居然站在一口棺材裏。我一怔,條件反射地跳了出來,彈到岸上。那棺材浮在水麵上,原本靠岸是受到水流衝擊,被樹根絆住,這樣叫我用腳一蹬,頓時沿著水流,往下遊漂去。


    何永進看我眼神有異,我驚恐地問道:“老何,到底怎麽回事?我剛才明明看到一艘漂亮的畫舫,上麵沒有一個人,卻演奏著音樂,所以上前看看。但是一眯眼就變成了棺材,怎麽了?”


    何永進圓鼓鼓的眼珠瞪著我,半晌才說道:“前麵的情形我不太清楚,但是後來我聽到呼呼的砍刀聲,心裏覺得有貓膩,就爬出來一看。不得了了,我看到你像是瘋了一樣,站在一口空棺材裏,猛烈揮刀,好像在砍什麽敵人一樣。”


    “然後呢?”我焦急地問道。


    何永進吞了一口唾沫,說道:“然後我就看到突然從對麵閃出一個人影,接著一團紅光飄過來,落在你頭上,轟的一下爆炸了,像是那種過年時候放的小花炮。我心裏急了,拚命大叫,你一下子就醒了。”


    我倏然回頭,看看對岸有無異狀,卻看到一個遙遠的紅色小點漸漸消失。


    何永進亦是凝視著那個紅點,說道:“我不是一直說過,我覺得好像有人在跟著我們。似乎便是這個人吧。但是——這次他好像救了你一樣。”


    這個紅色的人,便是血衣夜叉,我不是第一次見到了,上次在懸棺穀那裏,看守棺材幹屍的時候,等等,都遇到過一次,可惜讓她跑了。她究竟是誰,這次居然來救我了,奇怪……


    我心事重重,回到帳篷裏也睡不著覺,到了天亮鑽出帳篷。我沒有告訴羅明申等人,也叫何永進守口如瓶。


    如此我們對照著地圖和指南針,沿著河流繼續前進,彎過幾個岔口,穿過一個湖泊,如此走了一天,到了傍晚時分,天色昏暗,羅明申滿麵疑惑地說道:“奇怪,對照地圖,我們明明到達了僰人的秘銀礦藏所在地了。”


    我站在船頭,用高倍軍用望遠鏡極目眺望,心裏也暗暗著急,突然眼前一亮,在望遠鏡中,隱隱約約看到叢林裏掩映了一間房子的模樣,再仔細眺望,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村落。可是根據資料,本地根本沒人生活,那麽隻能是幾百年前僰人開采銀礦所遺留的殘骸了,我頓時大喜過望,叫道:“快看,前麵有村莊,那就是僰人的秘銀!”


    羅明申大喜之極,急忙從我手裏搶過望遠鏡,一邊盯著遠方的村莊,一邊發生招呼民工駕船過去。我們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眼前豁然開朗,仿佛《桃花源記》裏的漁夫發現了傳說中的桃花源一般,歡呼雀躍。


    這便是僰人的遺跡,明朝時期山地的木製建築,錯落有致,從房屋的多寡來推斷,僰人當時的人口不會少於兩百戶的。我們這時正駕船在一個人口開鑿的湖泊港口裏,順河水直下。這裏相當隱蔽,單不說河流錯綜複雜,就是茂密的森林也是天然的隱蔽處,難怪明朝大軍一直無法找到。


    我們熄滅了汽艇的發動機,依靠方才螺旋槳產生的動力慣性,緩緩靠近港口碼頭,但是汽艇頭部甫一觸及碼頭,就隻聽哢嚓哢嚓的響聲,那木製的碼頭竟然一下子就被撞碎,使得汽艇頭部大半陷入其中。我吃了一驚,我們航行的速度並不快,加上又關了發動機,那點慣性的力道連尋常的樹枝也無法折斷,怎麽瞬間就穿入加固過的碼頭裏麵,由此可見,這裏實在是真的很久沒有人來整修過了。那碼頭上一條條大腿粗的木頭看似牢固,實則外強中幹。


    如今汽艇被卡在碼頭裏麵,動彈不得。而碼頭的堅固程度我們又是見識過了,實在不敢拿自己前去冒險。我隻能跳下河裏,河水不是太深,大概剛剛過腰。其他幾個人就照著我的樣子依次跳入河水裏,爬到岸上,拉住纜繩,合力把汽艇從碼頭中拔出來,栓到一棵樹上,這才能稍微放心一下。


    後麵的汽艇經過我們提醒,棄碼頭不顧,而是小心翼翼地靠到岸邊,依次跳上岸。


    我抬頭眺望眼前的僰人村落,這是一個頗具有防禦色彩的山寨。我們登陸了岸上,迎麵就是一座巨大的木門,約莫有五六米高,七八米寬,木門兩邊延伸開去,都是一段段塗了桐油的圓木圍牆,既放火又防水。木門之後隱隱露出兩個瞭望塔,可以居高臨下射箭。而我們從碼頭登陸到木門之間的一段距離,都是一片空地,除了一些小草,沒有任何樹木,毫無遮掩,若是入侵,定然被瞭望塔上的弓箭手射殺成刺蝟。我暗暗歎了一口氣,在冷兵器時代,這卻是是一個出色的防禦工事,可惜明朝的時候世界便已經進入熱兵器時代,這種木門,叫一門山炮一轟,立時即被轟塌。僰人軍事思想如此落後,難怪很快便被朝廷大軍剿滅。


    羅明申已經急不可待地想馬上衝進去,我攔住他,搖搖頭說道:“不急,你叫眾人把船上的物件搬到岸上來,我和你帶上幾樣趁手的武器,一起前去探探。”


    羅明申點點頭,便招呼民工搬運貨物,而我叫郭熙明和何永進留下看守。我順手抓了一把獵槍,這是一種雙筒散彈槍,近戰威力極大,距離一遠就不行了,若是有五六步槍就好,半自動的也行。可惜這裏畢竟是山區,沒有較大威力的武器。我把狗腿砍刀別在背上,招呼羅明申一起走過去。


    我們靠近了木門,從近處打量,木門上包裹了一層鐵皮,但是已經鏽跡斑斑,木頭也多處受損折斷。木門是兩扇門從中間合攏的,隻能把背後的門閂拿掉,才可開啟。我見木門不是太高,背上獵槍,便想施展一手南方叢林戰場上練就的爬樹絕技,哪知雙手方觸及木門,輕輕一推,隻聽轟隆一聲巨響,木門震落倒地,嚇得我目瞪口呆。


    我苦笑一下,這玩意年代久遠,又風吹雨曬,根本和紙糊的一樣脆弱了。


    我們跨過木門,便正正式式地進入僰人遺留的最後一個村落了。眼前是一大片木屋,按照同心圓的結構分布,外層的房屋矮小,多位單層單間,由外逐步向內延伸,房屋的質量和高度越來越好。我粗粗推斷,這麽做一來是為了軍事防禦,二來和等級有關,中間最好的屋子裏,估計住的人不是大巫師就是長老。


    我和羅明申一邊好奇地東張西望,一邊向中間的房子靠近。說來也奇怪,所有的房子都緊緊地把門鎖上了,好像隻是村子裏的人一起去種田了,還沒有回來罷了。但是據我所知,當年朝廷剿滅僰人甚烈,躲在僰人最後基地裏麵的人們,若是得知自己的家園老早就被毀滅了,定然是驚慌失措,呼天搶地,然後忙不迭地收拾家麽搬到更深的林海裏去,根本沒有打算回來,哪還會記得鎖門?


    我一時也沒有心思破門而入,細細探究一番,隻是跟隨著羅明申前往那棟中間最華麗最高大的房屋。這是一間頗有漢族廟宇風格的建築,磚石結構,共三層樓,七八米高,飛簷翹壁。廟宇外表的紅漆老早脫落,斑斑駁駁,仿佛是一個滄桑的曆史老人的麵頰。正門是一座黑漆漆地木門,當羅明申接近木門的時候,輕輕按住,向我笑笑,意思是這玩意定然也是一推既倒。


    但是羅明申推了一下就變顏色,然後施展渾身力氣推門,把臉都憋成了豬肝色,半晌終於放棄,訕訕說道:“真他們的有病,別的人都是一推就倒,唯獨這門好像後麵堵了一塊石頭一樣。”


    我哈哈大笑,說道:“可能真的堵了一塊石頭呢!”


    我把獵槍背在肩上,把雙手按在木門,稍一使勁,就發現木門後麵真的有什麽堵住了。若是沒有堵住,即使是鐵栓,憑老子的力氣,亦可推倒。我收回雙手說道:“看來真的推不動,我們走走看看,說不定有什麽窗戶,爬進去再說。”


    我們順著廟宇右邊繞過去,想找一座窗戶。窗戶沒有找到,卻在廟後麵看到了一個邪門的東西。隻見後麵以石塊堆積了一座石階,直通第二層。我湊羅明申看看,兩人都是麵麵相覷,真不懂僰人在搞什麽鬼。好東東地有正門不走,偏要走後門,而且是第二層的後門。


    我稍許細心了檢查了一下,這個石階上並沒有什麽機關,於是這才放心大膽地走上去,來到二層。廟宇的二層亦是有一座木門,不過這座門就簡單多了,叫老子一腳轟然地踢到。


    我把腦袋鑽進二層的廟宇裏麵,雖然這是模仿漢人的寺廟,可是裏麵空空蕩蕩,既沒有供奉佛祖,也沒有崇拜太上老君,倒是看見中間有一個空蕩蕩的三角形大洞,黑漆漆的,直通第一層。


    這是幹嘛?


    這僰人也忒沒意思了,這地上的一層樓,非要在上麵繞一圈才能進去。真麻煩。


    這時羅明申解下了手電筒,因為我們差不多是在傍晚到達僰人的山寨,羅明申怕暗掉看不見,所以帶上了手電筒眼下正好派上用場。我們湊到三角形大洞口,朝裏麵往下去,黑乎乎的一片,散發著一股奇怪的檀香味。羅明申把手電筒光柱打下去,似乎下麵是很多圓乎乎的東西,整整齊齊地排在一起。


    “那是什麽?”我好奇的問道,是骷髏?不對!根本不是,骷髏不是這樣的,好像上麵還有東西覆蓋著。


    羅明申把手電筒調到最大,正要照下去,忽一陣陰風吹來,也不知道怎麽地手一抖,手電筒便直直地落了下去,那光柱不住來回打轉,時間短暫,但是把裏麵照地清清楚楚。我們兩人倏然一震,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在下麵,猶如兵馬俑一般,站立著無數幹屍。因為實在太多了,所以把木門也堵上了。這麽多幹屍,僰人究竟要幹什麽?


    我和羅明申頓時猶如中了定身法一樣僵住,動彈不得,眼珠凸凸地凝視著底下的屍骸人頭。我們曾經預想過,這裏可能是僰人秘銀礦藏的入口,也可能是一個神秘的祭壇,哪知眼前看到的卻是一個巨大的墳墓,裏麵埋藏了無數具屍骸,粗粗估算一下,竟然不少於三千多具。僰人生死觀念和我們相反,認為上天才是正常的殯葬儀式,但是如此眾多的屍骸卻堆積在廟宇底層,這種情形頗為奇怪。


    我低頭打量著無數密密麻麻的幹屍人頭,手電筒掉下之後,一時沒有破碎,明亮的光柱向上照上來,使得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幾個幹屍的麵部表情。他們雖然已經死了幾百年,連身上的衣服都已經腐蝕,可是臨死前的表情卻一一留了下來,或悲傷,或安詳,諸般神情,唯獨沒有恐懼害怕的神色,說明他們在死得時候非常安詳,乃是自然死亡。如此推測起來,這裏似乎就是一個僰人的公墓了?


    我有點不大相信,同時心裏暗暗後悔,要是林白水過來的話,以她對古代民族宗教的研究,必然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我卻無法猜透僰人的含義了。我再看看羅明申,我一直全神貫注地看著這些屍骸,過了半晌才說道:“我原本以為憑著自己幾十年來對曆史的研究,那麽僰人的民俗已經摸熟摸透了。如今看來,才是剛剛進入門道。據我所知,僰人盛行懸棺,卻從未聽說過他們的這種木乃伊葬法,不知道是何用意?我隻能推測,這裏的幹屍,不是一下子增加的,而是一天天積累起來,有的前後相差近三百年。”


    我心中好奇,忍不住問道:“哦,你是怎麽知道這些幹屍是一天天聚集起來的呢?而且推測相差三百多年?”


    羅明申說道:“我看到,這些屍骸,由遠及近,越是離我們遠的地方,那些幹屍損毀就越加嚴重,越是靠近這個洞口,幹屍就越發新鮮,所以我是推測不是一下子填滿,而是一天天增多的。至於相差三百多年,我是通過森林中幹屍的損毀程度來推斷的,看最古老的幹屍,大概就有三百多年的曆史了。”


    我總覺得這個廟裏透著一股子邪勁,或許是死人太多的緣故,就算世界人沒有鬼,那麽多死人聚在一起,也覺得叫人透寒氣。我和羅明申馬上逃之夭夭,回到岸邊,岸邊的郭熙明一邊指揮民工搬運貨物,一邊急忙問道:“兩位,有發現什麽值錢的東西嗎?”


    我剛想張嘴,轉念一想,想到初次遇見郭熙明的時候,他正要盜竊僰人屍骸,於是說謊道:“有,我們發現了三千個人身體積那麽大的白銀俑。”


    郭熙明駭然,失色叫道:“什麽?三千個人身體積那麽大的俑,全是白銀?發了,起碼有幾千噸!在哪?給我看看!”


    我指點一下,瞅著他樂顛顛地背陰,暗自偷笑,羅明申知道我不懷好意,但是鄙視郭熙明的人品,故意不點破,由他出醜。過了片刻,果真聽到郭熙明一聲慘叫,滿麵煞白的跑回來,結結巴巴驚叫:“屁,什麽白銀做的,全是幹屍!”


    我故意愕然說道:“哦,你不是說過嗎?一具幹屍,差不多可以換幾百萬,不是相當於一個幹屍同體積的白銀俑嗎?”


    眾人這才哈哈大笑,郭熙明雖然不滿,但這時極其需要我,當下也忍了下來。


    我見天色已經不早,日頭落了下去,隻餘下一絲彩霞,天色將逐漸黯淡,於是開始尋找今天的落腳點。岸邊我是不大放心的,唯恐又出來什麽鬼船,於是叫大家合力把汽艇也拖到岸上,用繩子拴住。然後大家點亮汽油燈,朝村莊裏進發。我們自然離那幾千具幹屍的鬼廟遠遠的,挑了幾間看上去不是非常破舊的木屋住進去,還是按照原來的那種汽艇形勢分配。


    我和羅明申住在一個單間的小木屋裏,這間屋子推算起來,建成也已經有百年,雖然僰人在木製品上技術非常先進,塗了桐油進行防腐,但是畢竟日子久遠,走進去便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方才羅明申說過,他推斷這裏最古老的幹屍有三百多年的曆史,我頓時心裏起疑,也留心注意了一下,看到這裏的房屋最古老的也起碼有三百年曆史了,房屋老早就踏倒,隻剩下一些斷壁殘垣,提醒著人們注意這裏有人居住過。而最年輕的房子差不多也有一百多年的曆史了。這符合我們的推斷,當年僰人最後一隻部落,依靠秘銀礦藏的隱秘,躲過了朝廷大軍的追殺,平靜地生活了數百年,但是到了一百年前,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一下子就消失地無影無蹤。


    我一時想不通,也懶得想,這些惱人的問題,還是叫林白水出麵好。我今天就安安心心休息一下。這間屋子百年前的木床我可不敢睡,就拎起隨身攜帶的睡袋,鋪在地上,與羅明申一樣,湊合著睡覺。睡袋狹小,非常不舒服,自然是仰天最爽,我暫時睡不著覺,盯著天頂看,天頂上孤零零地橫著兩根房梁和椽子,細細一看,房梁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凸了出來。我一愣,從睡袋裏鑽出,羅明申好奇地問道:“朱先生,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抬頭仰視著房梁,說道:“上麵有什麽東西?”


    我看房梁也不是太高,運足氣力,猛然縱身一躍,右手已經觸及房梁,頓時摸下一樣東西,捏在手心裏,攤開一看,卻是一張常見的草紙,上麵歪歪扭扭寫著許多漢字語音,這張草紙,看上去竟然和秘銀之圖有七八分想,我吃了一驚,呼叫羅明申:“羅先生,你過來看看,有重大發現!”


    “什麽重要的東西?和秘銀有關嗎?”


    羅明申急忙從睡袋裏鑽出來,衣服也來不及穿,光著腳上來。他素知我性格沉穩,泰山崩於前而不驚,若非大事要事,絕對不會這樣大驚小怪的。我小心翼翼地把草紙鋪在房間裏唯一的擺設——木塌上,然後羅明申點燃汽油燈,將房間照亮如白晝,他提著汽油燈立在草紙上方,低頭粗粗瞟了一眼草紙上的文字,臉上露出思索地神色,喃喃說道:“這個……似乎是一個日記本!”


    “日記本?”我本以為這張草紙特意藏在房梁高處,必然是重要的文件,哪知隻是一件普通的日記本,不禁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僰人文明失蹤將近四百年,對於他們的文化,我們隻能間接從前人的史書上得知。而當時的人們對於蠻夷有種天生的優越感,也不深入調查,隻是將一些流言傳說如同真實事件一樣細細記錄下來,可信度不免打了個折扣。如今我們發現了一份僰人的生活日記,那重要性可以大大記錄一筆,於是我問道:“上麵說什麽?”


    盡管汽油燈光線非常明亮,但是羅明申還是眯起眼睛,他把汽油燈從手上放到床榻上,細細研讀草紙上的古怪語言。僰人的文字,一個個念我也是懂的,但是合起來卻不知所雲。過了片刻羅明申說道:“僰人的語言我掌握的也不是很多,主要是那幾天跟武漢大學的幾位老教授一同破譯。我勉勉強強能夠看懂上麵的文字,似乎是一個小女孩寫的,上麵說,村子裏麵發生了可怕的瘟疫,很多人都死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辦。然後又絮絮說了一些和她年歲差不多小夥伴的死狀,還有她的心情,珍貴的資料,我感覺起來,似乎沒有什麽。”


    “等等!”我突然打斷羅明申的話,“你是說,這張日記上,記錄了村子裏發生瘟疫的事情?”


    羅明申不解地點點頭。


    我繼續說道:“以我們目前的資料而言,我們可以肯定,在四百年前朝廷大軍剿殺僰人的時候,這裏——我們暫且稱呼為秘銀村吧——這裏的僰人成功地逃脫捕殺,活了過來,但是出乎意料,到了眼前這個時候,所有的僰人都消失地無影無蹤,從建築物的年份推斷,最年輕的建築物是一百年前修建的,也就是說,大概在一百年前左右,最後一批僰人消失了。我一直在奇怪,僰人是怎麽消失的,他殺——還是遷移了。聽這個小女孩說道,是村子裏發生瘟疫了,那就很好解釋了。”


    羅明申一喜,笑道:“哦,朱先生發現了,難道是瘟疫毀滅了僰人最後的生存之地?”


    我點點頭說道:“應是如此。你也應該發現了,這裏的房屋都是緊鎖起來,仿佛主人隻是離家出走,會立即回來一樣,因此可以推測僰人的毀滅是緩慢而平靜的,沒有引發恐慌,不然他們老早出逃了。”


    “緩慢的瘟疫?”羅明申表示不解,“據我所知,瘟疫都是疾速而激烈的,就是一場小小的流感,也能瞬間把一大批人擊倒。”


    我笑道:“不,僰人生活在如此封閉的條件下,外界的病毒和細菌是極難入侵的。他們是被另外一種疾病所侵害——遺傳病!”


    羅明申恍然大悟,說道:“我明白了。粗略估計一下,最初留在這裏的僰人約有兩千人,假設男女過半的話,任他們自由配對,二十年為一代,過了三百年,村子裏幾乎每個人都有一樣的基因,每個人都是親戚,常年的近親結婚導致遺傳病頻發,而他們又不出去更換新鮮血液,所以僰人遭受了毀滅性地打擊。朱先生,你太有才了,憑著這麽一點蛛絲馬跡,即可推斷僰人毀滅的原因,難怪你能寫出《樓蘭考古記》這種出色的書籍。”


    我卻不禁陷入深深地思考中,明知羅明申不可能給我答案,仍舊喃喃敘說:“但是,我就覺得奇怪,遺傳病發作緩慢而平靜,但是四百年也不至於毀滅一個有兩千人基數的村落啊!除非有外界的原因促進這個毀滅過程的加快,比如一場流行性感冒。按照人類百分之五的定律,即使任何凶狠的病毒細菌,都有百分之五的人可以產生抗體,那麽我估計起碼會有一兩個人活下來。活著的人把死者屍體埋葬,但是當唯一活著的人死掉的時候,他的屍骸呢?我們似乎還沒有看到!”


    羅明申說道:“或許就停在在幾百間屋子的某一間中,明天開始仔細找找,會有所發現的。我就擔心,那個什麽毀滅了僰人的外界因素,假若是一種凶狠的疾病,會不會把我們都給傳染呢?”


    我哈哈大笑,因為樓蘭考古的經曆,使得我對生物學方麵有所造詣,於是拍拍羅明申的肩膀笑道:“不必擔心,以森林這個靜止環境的限製,病毒和細菌都不會變異的太厲害,恐怕連外界的感冒病毒都不如。”


    我們把草紙日記小心地收拾好,又重新躺下睡覺。我又開始失眠了,腦海中老是盤繞著這個撰寫日記的小女孩,依稀之間,勾勒出她的形象,那是一個穿著類似苗族服飾的十三四歲小女孩,森林之中常年不曬太陽,使得她的皮膚白得近乎病態。小女孩絕望地看著身邊的親人夥伴一個個接著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或許她就是最後一個活下來的人,當她看著村落裏除自己之外最後一個人死去的時候,費勁力氣將屍骸扔進屍廟裏,回到自己的小屋子時候,太陽斜下,天邊飄著一絲彩霞,說不出的孤單寂寞,小女孩頓時淚流滿麵,轉身走進小屋子裏,細細地寫下最後一天的日記,然後……她要做什麽呢?


    我犯了一下迷惑,無法推測最後一個活下來人的命運,假如我是此人呢?會如何做呢?我自然通過村中的大人曉得,森林之外,生活著很多人,可是他們卻是屠殺僰人祖先的凶手,永遠不要和他們接觸,因為你會被殺死的,這種觀念從小就被灌輸並且督促。可以到了現在,身邊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製約自己,哪會怎麽辦呢?


    離開這裏!


    我心裏頭猛然跳出這個念頭,刹那間心思頓時開朗,隻能離開這裏,所以最後一個僰人,選擇了離開封閉的秘銀村,走到外麵的世界去。時間大約是一百年前,滿清光緒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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