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示意他離開。


    他見老頭對自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有些不悅,可他現在五官敏銳,已漸漸從老頭的枯瘦身上聞到了別樣的味道。


    他已經不想追問老頭是否是高人,那樣沒有意義,每個人都有一些藏在心底的事。


    而老頭的估計都釀成了一壇老酒,喝之便醉人醉己。


    他是碑林裏一塊活著的碑,定有很多碑文刻在腦海裏,敖瓊也許僅是其中的一行字。


    他收拾收拾往外走,臨了被叫住,老頭莫名其妙的說了一句“對不起。”


    李江流忽然明白這三個字的具體所指,向著洞外望了一眼,點點頭。


    “是應該說對不起,你真不應該讓吳家嫂子挨那一鞭子。”


    他一股腦的,把忍在心中的另一件事說出來:“你也不應該在我和那靈者打架的時候隻看著,怎麽也得幫把手呀。”


    老頭笑了,自言自語般的說道。


    “五十年前,唐王李雄率鎮北軍於入境莽人會戰於北山腳下,雙方皆留下無數屍骨於此,不論是前途耀眼的將星還是懷揣夢想的小卒,此戰後都變成了碑林的一塊黑色石碑。”


    “此役折了大唐四位靈騎將,他們曾是大唐黑夜中的星光。這四位靈騎將戰死後其中三隻靈騎被唐主李雄帶回供養,另一隻卻不肯離開碑林半步,隻是在主人生前一拳打出的山洞中落戶,日夜不出。”


    “唐主李雄感歎它的忠誠,就命我為此靈騎的看護,下令若靈騎有事,則懷水村罪集體斬首。”


    “這就是故事。”


    老頭說的簡單淡定,可李江流也聽出了其中隱藏的心酸,老頭是那場戰役的逃兵,他背負的恥辱已然將他脊柱壓彎,況且天天還要伺候這靈獸祖宗,現在想來,自己當一次鏟屎大將軍還真不算個事。


    李江流問道:“全部的故事?”


    老頭眨了眨眼睛,顧左右而言他,說道:“其實你那病我也認真看過,很難治,你心髒裏有東西,摳不出來,漲的你心髒都快碎了,說實話你能活到現在我真不知道你怎麽挺過來的,倒是說起來,你每天晚上都會很疼吧?”


    李江流開始沉默。


    何止是疼?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有語言可以準確描述那種淩遲般的痛苦,他曾經很文藝的給自己的疼痛感找形容詞,卻總是失敗,他倒是想起過十八層地獄裏狀態的描述——他深信很多時刻自己都處在最底層。


    他身受其苦卻不能出言申訴,常常感覺自己活在即無光明又無空氣的世界,這種內在的壓力先是給予他對死的渴望,痛到極致苦到極致卻又產生對生的暢想。


    生死兩難,生死拉鋸。


    生死之間互相碰撞。


    生死兩茫茫……


    解決生死之間的問題便是他最大的希望。


    人總要有個希望,前行哪能沒個方向?


    老村長看到了對麵少年的沉默和眼底的倔直,不知為何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看到過的海中礁石……老頭閉上了眼睛,有些疲倦的揮了揮手。


    李江流出洞時突然回頭,問道,“一直沒聽人說過您的名字?隻知姓唐。”


    “快走快走!”老頭惱怒起來,“我是罪民,名字自然是罪名,這還有啥好說的!”


    “典型的肝火太旺。”李江流默默的腹議一句,隨後轉身離開。


    ……


    ……


    北山劍插雲峰,山石骨瘦,懷水南岸一片平地,唯北山獨樹一幟。


    日出時霞光繚繞,便如君子坦坦蕩蕩,日落時銀月著衣,便如淑女落落大方。


    大唐建國初時北山遊人如織,不知道多少北地墨客駐足於此,更有修靈之士探索天地大道白了頭也不自知。


    直到北山會戰,為了抵抗莽人猛火之勢,唐主李雄封了山。


    之後,戰火變成一縷青煙,餘熱波及到北山每一處山澗,從此錦繡不見,北山等同成了碑園。


    懷水村便是守碑人,老頭更是已經活得能認清每一塊碑,這讓他感覺自己也是一塊碑。


    一塊還活著的碑。


    此時這活的和碑比肩的老頭裹著厚厚的棉襖站在山洞裏。


    哪怕熱的滿頭大汗也沒有學李江流打赤膊,反而努力直起早已被生活壓彎的腰板,呆看著對麵敖瓊。


    這次敖瓊沒有裝睡,安臥於地,也在呆呆看著老頭。


    可惜相看兩厭,一人一獸對視了片刻便都很不自然的扭過頭去。


    老頭假裝盯著洞頂看,說道:“你也活了這麽大年紀了,淨出餿主意,而且還很無聊,裝什麽拉肚子,那是幼獸才玩的把戲。”


    嗷嗚~敖瓊有起伏的吼聲響起,充滿了羞怒的感情色彩。


    “你一直想要看看他,雖然我和你一樣對他很好奇,也真的想知道他來自哪裏,可是他快死了,你說,我讓他出了碑林這塊死地難道就能找到生機?”


    敖瓊轉頭看向老頭,老頭也看向他,一人一獸再次的對視,靈騎再次低聲的吼叫,如同一次陳述。


    老頭點點頭:“這個世界確實越來越像一潭死水,但你怎麽就覺得他是塊投入死水中的石頭?況且他麵對的是海水,一塊石頭能有什麽用?”


    說到這裏老頭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極為幹澀,如同兩根枯木在磨擦:“世人皆知道你這凶獸力氣大會吐火,卻隻有我知道你好奇心最重……記恨心也最重……”


    說到後來他聲音越發低沉,隻是呆呆看著腳下的地麵:“老夥計,你這又是何苦,我們兩個都老了,得認命。”


    敖瓊猛地站起,震得整個山洞都開始抖動起來,一聲巨大的怒吼從它巨口中傳出,口水噴了老頭一臉。


    老頭不滿的將口水擦掉,看著憤怒的敖瓊無奈說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脾氣大心眼小,我這也沒說什麽不是?你覺得把李江流放出去,可以讓很多人倒黴你就放,隻是我怕他還沒禍害誰,自己就先被自己禍害死了,到時候你失望的又吵又鬧,我可治不了你。”


    聽到老頭不再強嘴,敖瓊重新臥下,對著老頭直哼哼,這次聲音很有些抱怨。


    “你說洞裏熱?那你怎麽不出去?況且這裏冰涼溫爽,哪裏不舒服了?咦?”


    老頭突然抬頭仔細看著洞裏一條極為細小不起眼的裂縫,皺眉說道,“最近這裏是越來越熱了。”


    隨後將棉襖順手脫掉,吐痰罵道,“真他母親的熱,我還是回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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