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窺營 二合一


    當日的傍晚,肥義之子肥幼來到了邯鄲的王宮,將「蒙仲親自送歸肥義遺體」這件事告訴了趙王何。


    聽完這話後,趙王何猛地坐直了身體,臉上浮現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痛心神色:“肥相他……他當真遇害了嗎?”


    肥幼黯然地點了點頭。


    見此,趙王何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打擊,一下子癱坐在席位上,臉上亦浮現出幾絲茫然與無措。


    因為母親惠後的關係,待趙何五六歲時,就被趙主父扶立為太子,但當時趙國的臣子們,絕大多數皆表示反對,說什麽改立太子乃是國家動亂的根源,然而趙主父卻沒有聽取。


    而在這些反對的聲音中,就有肥義。


    據趙何所知,因為這件事,肥義當時還勸說了安平君趙成與陽文君趙豹二人,希望他二人出麵勸說趙主父。


    鑒於當時趙主父已在位十幾年,期間漸漸收攏了權力,因此除非牽扯上絕對的利益衝突,否則安平君趙成亦不想與趙主父把關係鬧僵,是故當時安平君趙成並沒有采納肥義的建議,倒是陽文君趙豹最後被肥義說動,二人糾集了一批臣子,向趙主父進諫。


    隻可惜,趙主父並沒有聽從肥義與趙豹的勸說,於是「趙何繼太子之位」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最初的那段時間,即是趙何成為了太子,但也因此處於風口浪尖,因為肥義、趙豹等人,當時並沒有放棄使趙主父改變主意這個打算,以至於趙何作為太子的第一年,他在宮中的地位反而非常尷尬,期間或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議論他母親吳娃魅惑趙主父、汙蔑王後韓氏與前太子趙章這件事。


    其實趙何也必須承認,他母親吳娃確實是一位有心計的女子,她見朝臣紛紛反對,便想出了一招計策,即懇求趙主父,讓肥義作為趙何的老師。


    當時趙何還不覺得,可隨著他後來年紀慢慢長大,懂得的事物越來越多,他這才逐漸明白母親的用意——母親是想通過利益交換,來瓦解反對他趙何成為太子的趙國臣子們。


    而肥義,就是其中舉足輕重的關鍵人物,隻要能得到這位的支持,餘下的那些趙國臣子,自然聲勢大減。


    但事實證明,吳娃小看了肥義:肥義的眼界,使他一眼就看穿了吳娃的意圖;而他的正值,則並不接受這種權貴間的利益交換。


    因此,哪怕後來趙主父出麵,讓肥義出任了趙何的老師,但肥義對待趙何,仍然是不冷不熱。


    說白了,即出於對趙主父的忠誠而勉為其難教導趙何,但刨除這一點後,肥義並不與趙何親近。


    這樣的關係,一直持續到趙何八歲。


    那時,八歲的趙何恭敬地詢問肥義:“肥相,您對我如此冷淡,是否是因為我仍有不足之處?請將我的不足之處告知於我,我好將它改正。”


    趙王何清楚記得,當時肥義愣愣地瞧著他,捋著髯須不說話。


    半響後,肥義這才問道:“是王後教你的嗎?”


    當時肥義口中的王後,指的即是趙何的母親吳娃。


    那時在聽了肥義的話後,趙何搖了搖頭,如實說道:“母後隻教導我要尊敬肥相您,而我一直以來也是這麽做的。……但我不明白,為何您對我始終是如此冷淡?難道是因為我母後的關係嗎?近兩年來,我也曾聽說了一些傳言,或有人指責我母後誣陷韓後與長兄母子,但我作為人子,卻不能去說母後的不是,肥相,我該怎麽做?”


    在趙王何的記憶中,當時肥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半響後這才說道:“做你該做的事,莫要去做多餘的事。”


    自那之後,肥義漸漸不再提「改立太子」的事,平日裏除了處理國家政務,便是教導趙何,且他與趙何的關係,亦漸漸拉近。


    隨後,在肥義的影響下,陽文君趙豹等臣子,亦漸漸默認了趙何的太子之位。


    也正是這段時間,趙國的臣子們逐漸倒向趙何,以至於前太子趙章的府邸,逐漸少了拜訪問候的臣子;也正是在這段時間,公子章與肥義的關係急劇惡化。


    前幾年,趙何的母親吳娃過世,臨終前懇求趙主父將王位傳給趙何,趙主父同意了這件事。


    在繼位之後,趙何在趙主父的允許下,追諡母親為惠後,但如何作為君主治理這個國家,趙何卻感到十分惶恐。


    他向肥義請教道:“肥相,國人都說,我趙國之所以日漸強盛,是因為有主父那樣的雄主,以及您這樣的賢臣。可是,我既沒有主父的勇武,沒有您這樣的智慧,我該如何治理好國家?”


    肥義笑眯眯地給趙何寫了八個字:善納忠言,從諫如流。


    隨後,肥義笑著對趙何說道:“昔日魏文侯稱霸中原,難道全然是因為這位君主的才能麽?不,他治國施政不如李悝、翟璜,行軍打仗不如吳起、樂羊,他之所以能將魏國治理地那般強盛,那是因為他善於發掘人才,並且授予他們信任、願意接受那些臣子的勸諫。……老臣以為,君主需要做的隻有三件事,其一,掌管好‘名器’;其二,認清朝中的忠臣與奸臣,親近忠臣、遠離奸臣;其三,賞罰分明,賞賜有功之臣,授予他們應得的待遇,並且處置不法與叛逆。……隻要做到這三件事,就能成為一位被人稱頌的明君,且國家也能因此逐漸強大。”


    “肥義的意思是,君主並不需要過人的武力與智慧麽?”


    “嗬嗬嗬,君主隻要懂得明辨是非、明辨忠奸,善納忠言、從諫如流,這就足夠了。若君主的才能可以麵麵俱到,那還要臣子做什麽呢?”


    “呃……”


    回想起當初的那些過往,趙王何的嘴角不經意地揚起幾絲笑容。


    可當他再睜開眼睛,看到此刻站在麵前的肥幼時,他心中的那幾分暖意,頓時就消失地無影無蹤。


    除了母親惠後以外,曾經最支持他的老臣肥義,終究是被人害死,永遠地離開了人世,無法再履行此前那份「輔佐君上您至終老」的承諾。


    想到這裏,趙王何的心中首次湧現強烈的憎恨,衣袖下的雙手緊緊攥成拳頭。


    “肥相……是如何遇害的?蒙仲怎麽說的?”他麵無表情地問道。


    聽聞此言,肥幼拱手回覆道:“蒙司馬親自護送家父的靈柩到肥邑時,並沒有解釋家父的死因,而當臣質問他「是否是被公子章所害」時,他這才稍稍點了點頭……”


    此時,宮伯信期亦在一旁,聽到這話後感慨說道:“想必是在沙丘事變的當日,肥相就已經遇害了……”


    聽聞此言,趙王何又驚又怒。


    驚的是,當日若非肥義謹慎,沒有將「趙主父召見」這件事告訴他,隻身前往東殿赴會,恐怕就連他也已死在公子章與田不禋二人手中。


    而怒的是,公子章居然絲毫情麵也不講,虧肥義曾經還教導過他。


    在沉默了片刻後,趙王何對肥幼說道:“肥幼,肥相既已身故,肥邑的封邑,就由你來繼承。……你放心,寡人定會向公子章討回這筆血債,為肥相報仇,以慰肥相在天之靈!”


    『……』


    信期頗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趙王何,因為他感覺趙王何在說這句話時,眼眸中殺氣騰騰,儼然是對公子章與田不禋起了殺機。


    不得不說,這是曾經從未發生的事,此前信期從未想過,原來這位在外人口中性格懦弱的君主,有朝一日竟也會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肥幼感激地拱了拱手,旋即又對趙王何說道:“多謝君上欲為家父報仇,不過臣此番前來,其實並非是為懇求君上為家父報仇而來……”


    “你想說的是……蒙仲?”


    當提及這個名字時,趙王何的表情仍有些不自然。


    論其中原因,無非就是在沙丘事變的當日,蒙仲的立場以及態度,讓趙王何太過於失望,甚至是心寒。


    “正是。”肥幼點點頭說道:“因為家父的關係,臣與蒙司馬有過幾麵之緣,臣以為,蒙司馬念在他與家父有交情,在公子章與田不禋手中保護了家父的遺體,且親自將其送歸封邑,誠然是重情重義之人……”


    “這話恕信某不敢苟同!”


    信期打斷了肥幼的話,冷笑著說道:“依臣看來,蒙仲將肥相的遺體送還,這隻不過是他想留下一條退路罷了。哼!小小年紀,心計倒是很深。”


    說著,他轉頭看向趙王何,抱拳說道:“君上難道忘了?當日臣等護送您前往陽文君的兵營時,正是蒙仲率領信衛軍伏擊了我等,還聯合龐煖、公子章,擊潰了陽文君親自率軍而來的援兵。……當時那蒙仲是如何對待您的?他絲毫不顧與君上您的情誼,率領信衛軍進攻我方,毫不留情,將我等逼得隻能逃入雞澤,害君上您險些困死在雞澤境內的沼澤,斷糧斷水、饑寒交迫……”


    平心而論,當初信期對蒙仲的印象還是蠻不錯的,並且,當他得知肥義有意將蒙仲培養為趙王何日後的左膀右臂時,他還抱持樂見其成的態度,甚至於對部下表示,蒙仲此子重情重義,值得深交。


    可沒想到,這位他以為值得深交的少年,卻協助公子章起兵叛亂,險些將趙王何與他們逼死在雞澤,尤其是當時蒙仲對趙王何的喊話視若無睹,依舊下令信衛軍進攻他們,這讓信期耿耿於懷。


    聽了信期的話,趙王何亦回想到了他在雞澤所經曆的那些。


    不得不說,素來養尊處優的他,這輩子何曾落到那種田地?忍饑挨餓姑且不論,險些就死在雞澤境內——這話毫不誇張,若非廉頗夜襲了胡潛、彭質二將所率領的叛軍,趙王何一群人或許就隻能活活困死在雞澤境內。


    每每想到這裏,趙王何便連帶著蒙仲也恨上了。


    可今日蒙仲親自送還了肥義的屍體,這讓趙王何對前者的態度又難免有些搖擺。


    此時,肥幼皺著眉頭開口道:“宮伯這話過重了。我與蒙司馬來往不多,但我也曾與家父聊過有關於蒙司馬的事,得知家父一直希望蒙司馬日後能接替他輔佐君上……今日我見到蒙司馬時,我感覺地出,蒙司馬身處於公子章的叛軍當中,這其中或有什麽苦衷。”


    “他對你說了?所謂的苦衷?”趙王何一臉患得患失地問道。


    “呃,並沒有。”


    肥幼搖了搖頭,訕訕說道:“我雖然開口問了,但蒙司馬並沒有解釋,他隻是勉強笑了笑,給了臣一袋賻金,囑咐臣妥善置辦家父的喪事,然後就離開了。”


    “……”


    趙王何聞言微微吐了口氣,心中不禁有些空落落的。


    其實說實話,就算蒙仲此番對肥幼講述了什麽所謂的“苦衷”,趙王何也是不會相信的。


    因為有可能就像信期所說的,誰能保證蒙仲不是因為見他趙何逃離雞澤後,預感到公子章的叛亂有可能不能成功,是故為了預留退路,這才假借送還肥相屍體這個理由,借肥幼的口向他示好?


    但是,蒙仲絲毫沒有解釋苦衷的意思,這就意味著,對方隻是為了送還肥義的遺體,根本沒有向他趙何示好、尋求諒解的意圖。


    不得不說,這亦讓趙王何感到有些‘恨’。


    『……寡人與你的那些交情,就這麽不值一提麽?』


    趙王何的心情很是糾結。


    沉默了片刻後,趙王何問道:“蒙仲……現在何處?”


    見此,信期驚聲說道:“君上!”


    仿佛是猜到了信期的心思,趙王何壓了壓手,寬慰道:“信期,寡人隻是隨口問問,了解一下對麵的動向。”


    信期微微點了點頭,解釋道:“據臣所知,公子章的叛軍目前駐紮在「曲梁邑」的東北側,至於蒙仲,臣倒並不清楚……”


    “蒙司馬駐軍在曲梁邑的東側。”肥幼接口道。


    旋即,他見趙王何與信期皆投來驚訝的目光,便解釋道:“當時臣在感謝蒙司馬時,蒙司馬隨口說了一句,他目前駐軍在曲梁邑的東側,是故趁此機會將家父的遺體送還,免得戰事打響時,無暇顧及家父的靈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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